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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法治的期望?|期望

    时间:2019-02-16 05:46:56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我们对这个社会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满,在各种公共事务上极少达成一致,无论是民主宪政还是医疗教育。在这仿佛无休止的争论中,却有一点意外地得到了几乎毫无争议的肯定:法治是我们的必经之路。然而事实却是,当我们在生活中挣扎,对法治翘首以盼,梦想着更好的法律和制度给我们带来幸福生活的时候,失望却不时地将一桶桶凉水泼向我们的热情。我们常常将这种失望归咎于法治的不健全,但当我们把目光转向法制先进的西方社会时,却发现在那里对法律的抱怨和争论更多。
      “对我们来说,法治文化既是引以为傲的成就,也有令人悲哀的一面。这种悲哀只能通过另外一场革命来克服,别无他法。革命则往往意味着法律的重建,将历史推翻重来。这样来说,问题不在于哪一套法律,法律本身就是症结所在。”美国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保罗・卡恩在《当法律遇见爱》一书中,试图通过对莎士比亚的名篇《李尔王》的解读,探寻包含在对法律的信仰及对法治的期望中的悲剧性因素。
      《李尔王》的情节是大家熟知的,但在传统理解中,这个故事不过是刚愎自用、不辨忠邪、自作自受的国王,口蜜腹剑、恩将仇报、争风吃醋的女儿,利欲熏心、心狠手辣的私生子,与那些单纯善良忠诚的臣子之间的纠葛。更深入一点,也无非是对那个没有法治、没有宪政、没有人权的时代的猛烈抨击,抑或是对人文主义的热情歌颂。但卡恩摒弃了单纯的心理或政治视角,从“政治心理”的角度来解读《李尔王》中所有人物的行为,分析法律与人性的互动,法律对人性的摧残与重塑。他以解经的方式深入到了戏剧的细节,从而使很多困扰读者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因而,从文学和趣味性上来说,《当法律遇见爱》也是一部值得一读的作品。
      卡恩认为,《李尔王》中所有的问题都发端于李尔王不切实际的愿望――他“试图以爱来塑造权力,以权力来巩固爱”。作为一个国王,他本应遵守法律或传统,让长女刚瑙烈继承王位,而里根和考黛莲便只能按照传统享受她们的爵位和封地;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有着自己的偏爱――他总是希望给他的小女儿考黛莲“最大的恩惠”,并希望在她的照料下安度余生。因而他想用一场以爱为名的审判分割王国,使得自己对考黛莲的爱能够上升到法律的高度。当然,在此我们不必考虑长子继承制是否合理,或者争辩说应该设计一套“完美程序”让最具才华的人来继承王国。在阅读本书时,我们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暂时忘记法治文化强加给我们的价值秩序与概念神话,因为这本著作在一开始便没有考虑制度是否合乎工具理性的问题。
      如果李尔王的如意算盘能够成功,他需要女儿的配合,让爱在法律面前自我证明。但实际上公开的法律难以挖掘出作为私人情感的爱的天性,审判的结局也证明了这种不可能性。法律所需要的是非人格化的证据、外在的事实和公开的言辞,而作为私密情感的爱只能靠感觉这种虚幻的方式来把握。刚瑙烈和里根很好地配合了李尔王――她们用言语夸张地“证明”了对父亲炽热的爱。虽然在观看全剧之后,观众会认为她们口蜜腹剑,但实际上作为观众的我们并无法确凿地判定两个女儿不爱自己的父亲,因为刚瑙烈和里根仅仅是在抗拒李尔的无理要求。而同时,这场审判的主角考黛莲却让父亲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她的爱不为满足自己的需求,而是她本性纯粹而完整的体现。她没有任何政治目的,却也没能解读出父亲的爱所包含的政治意图。最后,我们只能无奈地发现爱和法律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爱的高傲之处就在于不向强权低头,但法律也绝不会被爱所打动。李尔王当然明白“法律一旦被制定,就必须被遵守”,只要法律还掌握着权威,那么爱和考黛莲就只能被放逐。“爱无法被法律控制,而混杂了爱,法律可能也称不上法律了”。
      这时,观众对考黛莲的同情心顿时泛滥。我们会追问,法律与爱之间是否应该有一个高下之分呢?是否有一样东西能够告诉我们如何在爱和法律之中做出选择?我们常常把“天理”理解为这样的东西。正巧葛洛斯忒家的故事开始了。最初,嫡子蔼特加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法律的支持和恩惠,而私生子蔼特孟却仅仅因为父母的过错便遭到法律的遗弃,他能够指望的只能是天理这位“女神”。而后来他们在法律和天理中的位置却发生了变化。陷害父兄、“丧尽天良”的蔼特孟获得了以康华和里根为代表的新秩序的认可,法律站在了他的身旁;背着“篡位未遂”的黑锅而惨遭驱逐的蔼特加流浪荒野,被原有的法律抛弃却获得了以观众的良心为代表的天理的同情。在兄弟的激烈争斗中,我们看到天理与法律的关系暧昧难辨,“两者只会鼓励我们转移立场”。然而,在这场法律与天理纠缠不清的戏中,我们却没有发现爱的影子。通过对这场戏的解读,卡恩告诉我们,在法律与爱的冲突中,天理帮不上忙。所有人物都无法以天理之名逃避法律与爱的冲突。
      在卡恩看来,不仅是李尔王,剧中的所有人――葛洛斯忒、蔼特孟、蔼特加、刚瑙烈、里根、亚尔白尼、铿德,甚至戏剧最后再次出场的考黛莲,都在天理和法律的纠葛以及爱与法律的冲突中挣扎:几乎每一个人都想要天理为自己做主,让法律成为自己的爱的后盾,但最终只能看着爱走向坟墓。
      绝对的爱只有在法律无法触及的地方才能够存在。荒野中疯狂的李尔王让我们看到了在脱离法律管辖之后的爱的释放。荒野中的李尔失去了王位,不再是国王,被女儿抛弃,也不再是父亲。法律、道德、天理、身份、责任、义务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如果说文明世界是一个由法律和制度建立起来的舞台,每个人都需要带着身份的面具生活,那么这时的李尔王就进入了卢梭所描述的自然状态。他不再在“扮演”任何角色(play a part),仅仅作为一个本初的人而“存在”(be something)。作为“人本初的样子”,他只剩下了爱,即不针对任何人,却也针对所有人的普世的同情(pity)。然而,这种没有羁绊的爱在生活于法律城堡中的人看来,是一种“疯狂”。剧中的所有人得出一致的结论:李尔王疯了。因为他们还只把李尔当做一个角色来看待,无论是父亲还是国王。当然,这种狂野而恣肆的爱在剧中没有存在多久。当考黛莲重新为李尔穿上长袍,叫他“父王”的时候,李尔便被拉回了法律的舞台,这种爱也失去了生存的空间。由法律建立起来的城堡中可以有爱,却伴随着法律与爱永无休止的冲突与混乱不安。
      卡恩指出,法治的悲剧在于法律如果要真正地实现自我,就必须驯服任何一种层次的爱,无论是出于欲望的激情还是无私的同情――如果不能够驯服的话便毁灭它或者驱逐它,因为秩序需要通过爱的丧失和对角色的承认来维持。而更加要命的是,法律和制度倾向于塑造人的心理和他们对事物的认知,将人塑造为一个特定的角色。因此法律与爱的冲突会逐渐内化到每个人的心中,而这也就是这种冲突最大的悲剧性因素。我们在《李尔王》中感到的悲哀不只来源于“好人没好报”,更来源于所有的人物内心中的激烈冲突。一方面,他们自愿地接受法律的重塑,渴望维持法律赋予他们的身份;另一方面,爱与人性的自然本质却又促使他们进行永不停息的抗拒。这种内在的冲突最终将他们自己的灵魂生生地撕裂。
      如果爱对我们的生活是那么的重要,“我们可以找到那片荒野,而代价就是失去理智”,即放弃在秩序社会中的部分或所有身份;抑或我们想获得一种稳定的秩序,实现法律的绝对统治,那么我们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牺牲爱。一个只有爱的灵魂拯救不了国家,反而可能会因不识时务而对政治秩序的稳定带来威胁,就像李尔王对考黛莲的爱或者刚瑙烈对蔼特孟的爱一样。
      然而,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始终面临着一个悲剧性困境――“人们既离不开法律,也离不开爱”。我们既是一个由权利义务塑造的角色,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卡恩教授想通过这本书告诉我们:“我们注定与法律相伴,但我们不能把对生活的一切希望都完全寄托于法律”,或“制度”,或“法治”。法律可以建造出一个“最不坏”的秩序,但这远远不是“最好”的天堂。如果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法律无所不能,试图用法律的天平去衡量爱,用法律的盔甲去保护爱,那么结果可能是爱的毁灭;如果指望依靠法律建立起爱的天堂,我们便可能最终发现自己堕入了只有正当程序的地域。一切,就像李尔王所做的那样。
      我们对社会的每种不满都源自一出莎士比亚式的悲剧。悲剧性的选择永远存在,但我们仍然希望悲剧带来的创伤可以被治愈。这方良药可能不是对法治的期望,更是我们对真爱本身的眷恋、执着与信仰。
      (《当法律遇见爱――解读〈李尔王〉》,[美]保罗・卡恩著,付瑶译,法律出版社二○○八年版,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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