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独憔悴】斯人独憔悴迟子建赏析

时间：2019-02-04 05:28:11 来源：千叶帆本文已影响人

　　一　　　　上个世纪５０年代中期，国运昌隆，却突然掀起一场整肃胡风及其友人的政治风暴，从城市到乡村，有人可能没听说过鲁迅，但没有人不知道胡风。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悄悄卷了进去。严格说，他还不是文学圈子里的人。
　　
　　二
　　
　　１９５５年６月１０日，《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２６节收了欧阳庄写给胡风的信，信上有这么一句：“苏州有一同志可谈（在市委工作，党员）……”《人民日报》编者在按语中不客气地指出：“他们已经称这人为‘同志’了。”于是，“苏州一同志”名扬天下，这在小小的苏州引起一阵惊慌，深恐此人就在自己身边，沾亲带故，那就说不清楚了。
　　
　　三
　　
　　“苏州一同志”大名许君鲸，在一纸检查中，他如此交代自己与胡风分子的交往：“１９４７年暑期，经由原来文心图书馆的干事欧阳庄认识路翎、阿垅、方然、化铁，和路翎、阿垅见过两次面。解放前和路翎通过一次信，路翎送给我他的黑小说《财主底儿女们》。解放后又和路翎通过一次信，他送给我一个黑剧本，名字已忘了。我和欧阳庄自４７年至５５年保持通信关系。”
　　这种简单交往实在算不了什么，欧阳庄是中共地下党员，文心图书馆则是地下党领导的一个点，爱好文学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借用老人家的话说：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四
　　
　　其实，许君鲸也有一页光荣历史――
　　１９４５年，１７岁的小许参加了文心图书馆的活动，曾担任干事，１９４７年加入地下党组织。入党前，为了检验日后能否经受敌我斗争的考验，他用火烧炙自己的手掌。
　　许君鲸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党报的按语中成为含义暧昧的“苏州一同志”，被迫接受自己举双手拥护的执政党的严峻考验。
　　
　　五
　　
　　事隔一年，江苏省委十人小组把许君鲸定为“胡风一般分子”，从轻发落，调教师进修学校工作，到１９５８年，经苏州市纪委复查，开除许君鲸党籍并戴上“坏分子”帽子，先后押送苏北和青海劳改农场服苦役。到青海时，正是饥荒年代，他吃老鼠、吃蛇，蛇是撕了皮泡在滚烫的稀粥里吃的，有几次遇到狼群袭击，差点给狼吃了。后因供应匮乏，农场松绑，许被遣送返籍，成了无业游民，幸有原地下党老友相助，才安排在蔬菜农场和果园劳动，养了十几年猪，和猪为伴。偶尔进城，一身旧衣裤，扣子全掉了，腰间缚根草绳，拖着无跟的破鞋，只有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和几分儒雅之气证明他是知识分子。
　　也许是趣闻（但我笑不出来），小劳教们索性不叫他名字，直呼“一同志”；平反后，有好事者去苏州访问这位神秘人物，硬是找不到许君鲸其人，若问“苏州一同志”，便有人领你去见他。
　　
　　六
　　
　　１９８０年９月，胡风一案平反，许君鲸调至苏州博物馆任工会主席、研究部副主任。一日，他在《文汇月刊》上看到胡风的文章《向朋友们、读者们致意》，之后给欧阳庄去信：记得上次读到胡风告读者的话（题目记不真切了），里面说起对受到牵连的人们感到抱憾之类的话，其实是完全不必要的，能在一生中牵攀进一件公案里，如果不说是充实了的话，至少也是点缀了自己的生活吧！一笑。
　　何等洒脱，又何等执着！难怪朋友说老许有慧根。据传，许君鲸在劳作之余接触了佛教的涅�教义，读过《坛经校释》、《禅宗大意》一类书，且在书上作了批注，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小乘佛教较朴素，龙树以后就约许从生成佛，比西方宗教大胆多了。这样膜拜的性质，最后转化为自我膜拜。”而“行善即佛”，何待来生！
　　中年学者摩罗深情地说：“就胡风而言，他热烈地拥抱世界的巨大热情，他坚持自己立场的倔强性格和勇气，以及他两度精神崩溃所表现出的深刻痛苦，和担当痛苦的受难精神，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因为我们如果还想继续生存下去；而且还想生活得更好，我们就必须具有这些财富。既然胡风身上具有这一切，我们就有责任把这一切凸现到亮处，以便后人能够站到胡风的肩上，完整地拥有这一切。”（见《胡风的亮色》）
　　真正的深刻是思想的深刻，这样，我们就更能理解许君鲸说的“能在一生中牵攀进一件公案里。如果不说是充实了的话，至少也是点缀了自己的生活吧！”这句话的初衷和意蕴，然后大喊一声：此生不虚。
　　
　　七
　　
　　和许多受难的朋友不同，许君鲸复出后的个人生活是凄苦的。
　　博物馆的一位同事在闲聊时说：老许很少洗澡，衣服也不常浣洗，一口熬稀饭的锅，今天熬明天熬，难得见他刷一次。房间也不收拾，桌子总是灰蒙蒙的，梅雨时节，那就黄一块绿一块，霉斑点点。
　　一个丧偶女子同情他也仰慕他，愿结秦晋之好，老许也中意，后来却犹豫了，他对女方说：“你已经过一次丧夫之痛，我怕再给你第二次打击。”
　　博物馆要分给他一套住房，许君鲸拒绝了，他不想给领导找麻烦：我无家室之累，有一间栖身小屋就够了。
　　我忽然想起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家精神，给予多而索取少。
　　人还是怕寂寞的，老许在玄妙观买回两只乌龟，一只褐黄色，一只黑色。他注意观察，发现黑色的那只较内向，褐黄色这只活泼多了，有几次爬到他脚前，他就抱起来，有着黄斑的头居然会伸出来和他“说话”。
　　他最终把尘世的一切永远抛弃了。
　　
　　八
　　
　　他确实多病，自称“衰然一老翁”，在１９８５年提前离休。
　　老许也写点诗文在地方报刊发表，谈不上影响，后来，他完全搁笔了，在给编辑的信里说：“弟经年痼疾，饮食俱废，头脑常如箍附，搞出来的东西就散了光华……”
　　有一次，他到南京和欧阳庄促膝长谈，谈到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许说：大概再过五十年，人们才能理解这部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和胡风的序言，这是“五四”迄今惟一的一部从社会关系的总和与角度出发，成功地写了中国人的文学巨著。――果不其然，路翎的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已于２０００年７月列入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的“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在文学圣殿中占有永恒的一席。
　　１９８８年５月１０日，许君鲸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遗书说：“今年逾花甲，日难自理，活着徒然是社会和亲属的累赘，平添麻烦，还是先走一步吧。”边上一行附言：下面四本期刊是从资料室借的，请予归还。
　　如此从容，没有半点怨艾，只是苦涩的一生从此画上句号。要知道，他得的并非不治之症，而是前列腺炎和慢性肠胃炎。
　　
　　九
　　
　　许君鲸在平反时只提了两个要求：恢复党籍和分配工作。在恢复党籍的第一个月就交了４０元党费，占月薪的三分之二。
　　那么，“苏州一同志”又回到党的怀抱。
　　
　　十
　　
　　如有墓碑，大书“苏州一同志”足矣。
　　［选自《纵横》２００５年第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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