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_父亲进城小月 ftp

时间：2019-02-26 05:29:24 来源：千叶帆本文已影响人

　　1990年8月2 0日，那是个怎样的喜庆日子啊，我从学校一路飞奔回家，父亲正在灶前烧饭，我近乎癫狂地冲他高喊：“爸爸，我考上大学啦……”说着将录取通知书在父亲眼前使劲地晃。父亲一双手慌忙在身上揩几下，满脸神圣地接过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口里喃喃道：“好哇！爸的辛苦没白费呀……”两行热泪从父亲眼中汩汩流出。
　　父亲这辈子不容易。母亲在生我时难产死了，父亲谢绝好心人的劝告，一直没有再娶。理由只有一个，怕后娘对我不好。我因感冒导致口腔溃疡，不能咀嚼，父亲就耐心地将菜嚼烂，嘴对嘴地喂我；因交不起学费我被学校拒之门外，父亲卖了家里仅有的300斤谷子，让我进了校门，而他每天却只吃萝卜、红薯……读高三时，我对父亲说：“爸爸，我要考上大学有了工作，一定接你到城里去享福。”父亲就笑得合不拢嘴：“那是那是，祥子孝顺，爸爸等着那一天哩！”
　　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父亲带我到母亲坟头，点了三炷香，烧了一堆纸，放了一串鞭炮，他对“母亲”说：“托你的福，祥子成器考上了大学，你在那边尽管放心。祥子来给你磕头了……”父亲表情严肃地要我跪下磕了几个头。
　　1994年秋，我大学毕业，应聘到了广州市一家外资企业当了一名技术员。1998年，我与医科大学毕业的女友田芳成亲。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接着我又平步青云当上了课长、主管，直到经理，并采取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套100平方米的住房…… 此时，我想到了从小含辛茹苦拉扯大自己的父亲，于是就兴冲冲地给千里之外的父亲写信，让他进城享福。我想，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也该好好歇歇了。
　　父亲来的那天，我和老婆都不在家。他进我们公司的干部宿舍大院可费了周折。门卫是很势利的王大娘，硬是不让他进，还嘲笑他：“知道这大院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吗？”父亲脚穿解放鞋，背着一个蛇皮口袋，说他找祥子。王大娘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的祥子不在这里，你到前面的建筑工地去找他吧！”便再也不理他了。父亲掏出一个信封，那是我寄给他的挂号信，信上有我的落款，他讨好地递给王大娘：“老嫂子，您看看，我家祥子就写的是这个地址啊！”王大娘接过一看，态度竟然来了90度急转弯，几乎吓了父亲一跳：“哎哟哟，您是谷经理的爸爸谷大伯啊，快进屋坐。我马上给谷经理打电话，您等等……”后来，父亲给我讲述这事时，不停地点头，又不停地摇头，说城里人咋像演戏似的。
　　领父亲进门时，他被室内的富丽堂皇惊呆了，迟迟不敢跨进门。我说这房子有100平方米，装修花了8万块，还差人家3万元。父亲惊叹到：“8万？啧啧，在我们乡下要建两层楼呢……”我笑着为他打开一间房：“这是为您准备的卧室，坐有沙发，看有彩电，睡的是席梦思，还装有冷暖空调……”我颇带炫耀的介绍，引来父亲憨憨的笑：“嗬嗬，难怪村里人说我有福气，进城时，一村的人都来送我，叫我安心在城里住，莫要忘了他们，嘿嘿，怎么会忘记呢？”
　　说话间，老婆带着女儿回来了。父亲拍着手掌，惊喜地扑向他的孙女。老婆拦住他：“爸，别吓着孩子，瞧您那样儿……”父亲呵呵大笑，转身从蛇皮口袋里翻出一包油炸麻花，往孙女手上塞：“这是爷爷专门为你炸的，可香了。你爸爸小时候最爱吃啦。”见惯了精美食品的女儿小嘴一撇：“好脏啊，我不吃！”接过麻花往地上一扔，回了她的小房间。父亲的笑瞬间凝固了，老婆赶紧打圆场：“爸，孩子不懂事，您老莫见怪。”父亲讪讪一笑：“不怪不怪，哪有爷爷见孙女的怪？”
　　女儿爱吃父亲带来的花生，常常是这样一幅画面：一盘带壳花生放在爷孙俩面前，这一老一少，剥的剥，吃的吃，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这时，一颗花生的外壳太硬，父亲用手剥不开，就放在嘴里咬破后，剔出花生米准备喂给孙女。就在女儿张口的刹那间，老婆惊叫着拦住父亲的手，说小孩不能吃多了，拉着女儿进了房。父亲若有所悟，他苦笑着嘟哝：“祥子小的时候，我还嘴对嘴地喂过他呢！”
　　我岳父岳母都是医疗专家，老婆也不甘落后，为评职称，准备请医院领导撮一顿，领导怕影响不好，不愿去酒店，老婆就在家大操大办。父亲听说要来贵客，连忙刮胡子，换衣服。没想到老婆心里竟打起了小九九，不想让父亲上桌陪客，要我去做工作……
　　真是岂有此理，我气得与她大吵，父亲听得一清二楚，平静地走出房间说：“别吵了，芳芳说得对，评职称是一生的大事，那是前途哩……爸没文化，上桌也说不上话，硬拉我上去不是出洋相吗？等会儿你们给我添些饭菜，一个人吃还自在些……”说着父亲居然笑了。那餐“单独”饭，父亲吃得很少。
　　家里常有些朋友来往，对方一般不会空手，烟酒食品什么的，大包小包。父亲竟忧虑不安。那天，他趁老婆不在家，给我上起政治课：“儿啊，可别学坏了，你有今天不容易啊，咱家靠你光宗耀祖哩。想当年，爸卖了谷子给你交学费，为的是啥？人活在世上，不能为了私利，泯灭自己的良心，那要遭报应的……”我说您想哪儿去了，这是很正常的，礼尚往来嘛，我去他们家不也要带点见面礼吗？父亲松口气：“我只是给你敲敲鼓、提个醒……”
　　有一天，父亲站在马路边与一名收破烂的互相递烟，谈得不知有多火热。大约两小时后才回来。我问是不是老相识，父亲摇摇头，说看着对方那身衣服就觉得亲切。我纯属无心地说：“您跟那民工有什么好谈的？不就一个‘盲流’吗！”父亲勃然大怒：“你读书读到哪去了，什么叫盲流？人家自食其力，靠出卖体力供娃儿上大学，世上有这么伟大的盲流？这‘盲流’说不准就是以后的经理的爸爸、局长的爸爸、省长的爸爸。我看你小子，变质了……”砰地一声，父亲怒冲冲关上了门。
　　女儿每天来去幼儿园，都是由我或老婆接送。这天周末女儿要到学校搞活动，下午快下课时，我和妻子也没什么事，父亲也想去看看女儿读书的学校，于是我们三人就一起去接女儿。
　　幼儿园的大门刚打开，就看见女儿蹦蹦跳跳的小跑了出来。父亲马上掐灭烟头，拍拍臀上的灰，乐颠颠地迎了上去，一边伸出手一边对女儿说：“来，让爷爷抱抱！”。“走开呀，乡下种，谁要你抱？”只见女儿一手就推开了已伸到她面前的父亲的手，向她妈妈这边跑来。
　　一时间，我和老婆面面相觑，父亲更是如雷轰顶，像棵没钉稳的瘦木桩，呆呆又颤颤。终于，我的气如火山爆发，拉过女儿是就一巴掌：“你这个没教养的死女子，没有爷爷哪有爸爸，没有爸爸哪有你？爸爸就是‘乡下种’！‘乡下种’怎么啦？可以照样考大学，可以当官，可以当你老子。”我气急败坏地嚎叫着。女儿吓得哇哇大哭，脸上“五指山”清晰可见。老婆抚摸着女儿的脸，骂我比虎狼还残暴，咒我不得好死……我已失去理智，给了她重重一拳：“滚，你们娘俩都给老子滚……”
　　回到家里，我歪在沙发上直喘粗气，父亲竟然从阳台上拿来塑料扫把，没头没脑朝我身上抽：“谁叫你打我孙女的，她才几岁知道个啥？谁叫你打我媳妇的，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媳妇？男人的拳头是用来打天下的，不是用来打老婆孩子的。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你还配当经理？你以为当个经理就了不起了、我就不敢打你了吗？告诉你，官再大你也是我儿，打个工当个经理算什么东西！我叫你打，叫你打……” 我像具僵尸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老婆冲进来跪在父亲面前，捉住他的手。父亲早已老泪纵横了。
　　有一天，趁我和老婆上班时，父亲悄悄地走了。桌上压着一封信：
　　祥子、田芳：对不起，是我搅了你们平静的生活。爸回老家了，没给你们打招呼，这样好些。来广州的这几个月里，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爸这次出来又住楼房，又坐轿车，又逛大城市，村里没几个人有爸这样的福气，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为人父母，爱的就是孩子，看见你们打骂，爸心里揪着疼。俗话说：人命一尺，难求一丈。爸生来是种田的命，趁现在还能动，回去种几亩田，养些鸡鸭，帮你们攒一分是一分。人，终归要往那条道上走，有一天爸随你妈去了，有空你们就回乡下给坟上添点土，没空就算了，人死如灯灭嘛！你们装修房子借了不少帐，爸帮不上大忙，床头柜抽屉里有4000块钱，爸攒了好多年，只有这些，你们拿去还账吧！你们要相亲相爱，互敬互重，家和万事兴哩！……
　　看着读着，我忍不住泪流满面。突然听到背后还有嘤嘤的抽泣声，回头一看，发现老婆和女儿也正站在那儿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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