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再造可以重来|重来1976
时间:2019-02-17 05:36:39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重新建造的瑞典东印度公司商船“哥德堡”号,于七月十八日到达了广州。从“哥德堡”号原船一七三九年首次驶抵广州,至今已有近二百六十七年的历史了。这一条精心复建的木制大海船引发了人们浓厚的向古热情,如此的一条仿古船建造过程耗费巨资、历时十三年,更反映出在历史映照下的中瑞各方,在现代经贸活动和人文关系上的强烈诉求。
“哥德堡”号的到来,提醒人们注意到中外交流史上生动而丰富的一个时期。长期以来,中国史学界非常重视对鸦片战争的研究,但经常忽视鸦片战争之前,长达一个世纪的对外贸易的历史。在整个十八世纪中,中外贸易规模巨大,每年因为出口顺差而流入中国的白银多达三百多万两以上。但是,关于这一部分中外交流史的内容,研究成果甚少。
社会科学院经济所的彭泽益先生(已故)发表过数篇论文,证实清初开海贸易,实为康熙帝为了恢复广东、福建沿海居民因战乱而遭到破坏的民生,而做出的英明决定。因此,十八世纪广州的对外贸易从一开始就是为商业利益而进行,而不是为了政治上的虚荣。政治上不讲虚荣,自然在处理中外关系上也不卑不亢,角色平等。来贸易者既不视为洪水猛兽,也非中华属国之民。
清政府一方面为外洋商船前来贸易创造条件,建造海关,指定专职官员,鼓励商人成为对外贸易的专门供应商,另一方面也严格边防检查制度和海关税收政策。该收的关税一两也不能少,入关登记,派军队看守外洋船停泊之地,毫不含糊。在对待外洋商人的关系上,也是在商言商,不像明朝那样,可以白吃白住,而是由外商自己租用民间夷馆,自己雇佣翻译和买办,自己掏钱支付一应开支。对外商在广州的行为,除了让中国商人进行担保之外,基本宽松。外商可以申请进入广州城内观光,甚至可以坐轿子出入海关监督衙门。除此之外,以粤海关监督衙门、洋货行行商、通译、买办、引水等一系列专业人员组成的外贸机制,经验丰富、操作熟练,很多人都能用洋泾浜英语与洋商直接交流。因此,广州的贸易活动完全由中国人操作,且非常专业。在同一时代,亚洲的任何其他港口都没有达到广州在外贸上的那种水平。如雅加达(旧称巴达维亚),就完全由欧洲人(荷兰)控制。
当年的“哥德堡”号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历史条件下进行了她的历史之旅。
在历史研究领域,世界航海史大概是最能吸引公众兴趣的一个方面了。从一八九二年挪威着手重建古维京人的海盗船开始,国际上已有很多历史名船被重建。例如,同样曾在十八世纪的广州开展贸易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至今已经搞出了五条该公司的往昔船只,其中“巴达维亚”号和“哥德堡”号大小差不多,其他几条船则都大于“哥德堡”号。这些荷兰再造船也采用与原船一比一的比例,同时使用旧日的造船工艺,构造精心,目前,分别停放于阿姆斯特丹的航海博物馆和主题公园中。
把干巴巴的抽象历史,化为看得见摸得着、花三十块门票钱就可以走上去参观的具体实物,这需要丰富的历史知识,需要海洋考古的实际依据,需要大量的资金和人力,也需要巨大的热情。事实上,“哥德堡”号在重建之前,已经开展了长达十年的相关海洋考古研究。一直到一九九六年,重建船的龙骨和船肋大部完成之时,绝大多数参与海洋考古和早期建设的瑞典人,都是义务参加工作的志愿者,他们完全出于对历史和航海的爱好,为之投入了大量的热情和精力。此外,许多小型企业和个人也为这个民间项目慷慨解囊,比如有一些瑞典老太太――其中很多人现在已经过世――当初,为了购买仅仅是图纸上、规划中的一根船钉,而把从养老金中节省下来的数千瑞典克朗赞助给这个项目。当今天“哥德堡”号昂然驶入广州的时候,我们不仅要记住那些可敬的志愿者、过世了的老太太们,也应进一步体会到广义上的历史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重大意义。
十八世纪广州的对外贸易,包括瑞典外洋船前来广州,客观上刺激了中国东南沿海各省的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南京以南,各地的物产纷纷涌入广州,尤以江南的丝绸、福建的茶叶和江西景德镇的瓷器最甚。有些在中国人眼里不甚值钱的东西,比如生锌、藤条和珠贝母,也被外洋船上的商人视为珍宝,不惜用光亮的西班牙银元大量进行购买。但是,广州贸易对中国的影响,无论从经贸还是从文化的方面来看,都仅止于南京以南。而势单力薄的瑞典东印度公司,在当时的六家东印度公司中是贸易规模最小的一家。每年前来贸易之时,其购买总值最少时不过八九万两白银,即使在规模最大的情况下,两条大船的购买量合计起来也没有超过四十万两白银。因此,瑞典东印度公司在广州的贸易活动总体上对中国的影响是非常小的。
相比之下,这一贸易活动对瑞典而言却非同小可,用历史的脊梁骨来进行形容,也毫不过分。瑞典东印度公司前来广州共一百三十二个船次,除海途中不幸沉没者之外,每一次贸易通常能够产生40%以上的利润。从赢利角度讲,瑞典东印度公司是瑞典历史上至今为止赢利最好的企业,还没有任何其他瑞典公司打破过由它创造的赢利纪录。由此产生的巨大财富对于整个瑞典社会影响巨大。一是,来自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相当一部分赢利转化成了工业化的资本,以此从欧洲大陆购买机器,在瑞典兴办工厂,直接促进了瑞典的近代化过程。二是,与中国的贸易造就了瑞典的一代商业巨富,如萨尔格林、查尔摩斯等等。这些商业巨富回报社会,捐资设立了不少机构。如著名的萨尔格林医院和查尔摩斯科技大学,都是在该时期由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商人捐赠设立的。三是,瑞典东印度公司从成立伊始就定下了一条规矩,所有货物在哥德堡拍卖所得的千分之一用于救济穷人。比例虽低,但是基数庞大,而且也为这一贸易活动、为该公司增添了一抹人道主义的色彩。
因此,从瑞典的角度看,瑞典东印度公司几乎可以称为该国历史的脊梁骨。所以,其在瑞典的形象完全是正面的,被视为社会进步的促进力量而予以全面肯定。这也就是为什么瑞典民众对这一项目会有如此高的热情,同心协力使得“哥德堡”号建造完成并且驶向中国。这实际乃是瑞典民族主义的一种诉求,另外,也是瑞典作为经济上依赖出口的国家,为了追求民族形象、扩大国家影响而进行的一场超级营销活动。尽管在这场超级营销活动中,主办者没有关注到中国民众的民族主义诉求。
作为一个从历史角度出发的事件,重造的“哥德堡”号在制造历史意义的同时,也在对历史施加着负面的影响。首先,是重新碰触历史的伤痕――仅仅“东印度公司”这个名称就会唤起中国民众痛苦的历史记忆,何况,其中还掺杂着鸦片走私问题。对此,项目操作者,也就是将“哥德堡”号驶往中国的瑞典主办方,不仅没有尊重中国民众历史记忆的意思,反而推卸责任,蒙混过关。更有甚者,该主办方意图控制中文舆论的制高点,用瞒天过海的办法达到其超级营销的目的。
尽管十八世纪在广州开展的贸易活动是属于对等贸易,但是,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各国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名字。东印度公司之臭,一是臭在殖民,二是臭在鸦片走私。亚洲各国提起东印度公司,无不咬牙切齿。比如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一七六五年占领孟加拉国之后,仅仅五年的统治,就导致了著名的孟加拉国大饥荒,三年当中,活活饿死了一百多万孟加拉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十七世纪中期占领台湾地区达三十八年之久,其间掠夺财富无数,镇压郭怀一领导台湾民众的起义,一次就杀了九千多人。东印度公司的这些殖民罪行,已经属于世界历史中的常识。那么,“哥德堡”号既然要来中国搞超级市场营销,操作者本来应该尊重历史,避免刺激中国民众的历史回忆,因为“哥德堡”号到访中国的第一站广州,昔日正是缘于东印度公司而在此地引发鸦片战争。他们至少应该诚恳说明历史情况,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就勇于承担。但是遗憾的是,这个项目的操作者所做的一切,正好相反。
“哥德堡”号项目的操作者既没有让任何中国人,包括瑞典籍的华人参与这个项目,更是将操作项目的主体毫不客气地称为“瑞典东印度责任有限公司”(简称SOIC公司)。这自然将会激起中国民众对近代史的伤痛记忆,并且予以责问。但是该项目操作者并没有勇敢地承担历史责任,而是在“哥德堡”号快要驶向广州之前的两个月,悄悄地更改了项目的徽标。其实所谓SOIC就是“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缩写。这多少有掩耳盗铃之嫌。同样,在长达十三年的重建“哥德堡”号的过程中,这个SOIC公司一直使用一个具有浓厚殖民主义色彩的称呼“Canton”来指称广州,而不是按照国际上尊重中国的做法称之为“Guangzhou”。相反,对于“哥德堡”号在广州之前的停靠站、印尼的雅加达,SOIC公司却不敢使用和Canton同样性质的殖民主义旧称“巴达维亚”,而是老老实实地称之为雅加达。
更改公司徽标,在“哥德堡”号项目操作者的所作所为中,还只算个很小的动作。他们有意地抢占了中文舆论的制高点。通过上海的一家影视公司,私自设立了所谓SOIC公司中国媒体中心,并且,通过这个媒体中心,向中文媒体大量批发种种关于“哥德堡”号的天方夜谭般的神话。且不说这个SOIC公司是个注册资金相当于一百万人民币的国外私人责任有限公司,根本不可能由中国政府批准成立中国媒体中心,最重要的是,其刻意的舆论导向已经给中文媒体制造了极大的混乱。
在瑞典,“哥德堡”号原本是由一批民间海洋考古爱好者,经过十年的海洋考古,白手起家,在一片草地上建设起来的项目。其中相关海洋考古的成就,早在一九九二年秋天就于上海博物馆旧馆举办过一次成功的展览。但是,这个项目在一九九六年底被几个政治家所控制,项目最初的缔造者和发起人被一脚踢出。这尚可以解释成瑞典人的窝里斗,且不去说它,但是,SOIC公司却全面封杀这一项目在前期的历史以及参与人物,而且,把一九九二年在上海的展览也一并封杀,似乎那个展览和“哥德堡”号毫无关系。不仅如此,在“哥德堡”号即将启程开往中国之前,SOIC公司还雇佣了一个皮包式的私人公关公司,写作出一本名为《东印度公司船哥德堡号重新起航》的公关性图书。书中除了继续封杀项目的奠基者和发起人之外,还全面编造项目历史,比如说,书中把当时年仅二十一岁,刚刚从中学毕业,没有工作的年轻人约阿基姆,描述成十年海洋考古的发起人和领导者。其他历史和事实的谬误,多不胜数。SOIC公司出版这样的一本瑞典文、英文双语公关书之后,还不罢休,又一手操纵了这本书的中文译本。而这样的一个中文本,却成了中文媒体的经典参考资料,造成中文世界产生大量的虚假信息。比如有消息说“哥德堡”号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木制帆船,这一说法就是SOIC公司直接在其官方网页上公布的。前文已经讲过,仅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已经重建了五条大船,至少三条都要大于“哥德堡”号。还有其他一些虚假信息则是经过SOIC公司的强力引导,由媒体记者推测和推理出来的,比如说“哥德堡”号是由瑞典政府出资三千万建造。这更是无稽之谈。SOIC公司是一个注册资金相当于一百万元人民币的私人责任有限公司,而全资拥有SOIC公司的项目基金会,也是一个由四十多个私人组成的协会性民间组织。从公开的SOIC公司财务决算表上也可以看到,瑞典政府没有于正常预算之外,为“哥德堡”号拨过一分钱。
从制造历史的负面效果来讲,“哥德堡”号的操作者最大的问题,是在明知历史记载的情况下,向中文媒体信誓旦旦地宣布“瑞典东印度公司历史上从未向中国贩运过鸦片”。遗憾的是,事实完全相反。瑞典学者斯万・歇尔博格(Sven T. Kjellberg)一九七四年在瑞典马尔默出版的研究专著《瑞典东印度公司,一七三一至一八一三,香料・茶叶・瓷器・丝绸》,其中便讲到围绕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一条商船“阿道尔夫王子”号所发生的历史。
该船于一七六一年从瑞典出发前来中国贸易,但是,还没有到达广州,就在中国领海的东沙岛沉没。为了处理善后问题,当时随船暂时逗留在广州的瑞典东印度公司大班们联合决定,将格历尔(Jean Abraham Grill)和格鲁伯(Michael Crubb)两人任命为广州大班,留守广州。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享受大班级工资,住在广州,为瑞典东印度公司服务。说是广州大班,其实他们有一半时间要住在澳门,因为中国官府规定洋人一律不得在广州越冬。这样,这两位大班就在澳门与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其他大班联手,大做生意。其中主要的生意,就是在明知违法的情况下,向广州走私鸦片。歇尔博格在其著作的第111页上写道,一七六七年,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另一个实权派大班,雅各布・哈尔(Jacob Hahr),从印度的金奈港向格历尔和格鲁伯两人发来了一百五十多箱鸦片,而这两个大班“胆大无比地接收来自印度的鸦片,将其走私入境,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销售”。仅仅这一次明确的记载已足为说明真相的依据,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三个大班向中国偷运并走私一百五十箱鸦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两位广州大班,在该次鸦片走私事件的之前、之时和之后,都是瑞典东印度公司的重要角色,他们后来都成了瑞典东印度公司最高领导层的总裁之一(公司由七名总裁领导)。这一明确见诸记载的历史往事,亦由瑞典学者拉格克朗兹(Bo Lagercrantz)写于一九五六年的一篇论文《为东印度公司服务》记录在案,现手稿藏于瑞典“北欧博物馆”。一九七六年出版的瑞典学者法兰斯莫(Tore Fraengsmyr)所著《东印度公司》一书第104页,也明确地提到了这个历史事实。
根据费成康先生所著《澳门四百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一书,一七六七年之前,走私进入广州的鸦片一般每年都不会超过二百箱。但是,就在一七六七年这一年,鸦片走私输入量暴涨,达到一千箱之多,其中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三个大班轻轻松松就占到了一百五十多箱。再根据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记载,一七六七年向广州走私鸦片的活动,主要是在澳门的葡萄牙商人所为,当时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还没有人涉入这一走私行为。由此可见,瑞典东印度公司大班之走私鸦片,实乃欧洲各国东印度公司的人员疯狂向中国走私鸦片的始作俑者,而且,这一罪行正发生在一七六七年这个历史断面上,因此,可以说,其行为的性质比英国东印度公司后来的活动还要恶劣。
诚然,发生在一七六七年的鸦片走私,不在瑞典东印度公司的正规业务之内。但是,臭名昭著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整个十八世纪,也从来没有以公司的名义直接向中国走私和贩卖过鸦片,所有的鸦片,都是通过在亚洲一带的散商和葡萄牙人向中国走私的。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账面上,也没有走私鸦片的收入,而只有在印度和孟加拉种植和销售鸦片的收入。但是,这样的情况丝毫不能减轻英国东印度公司向中国走私鸦片,最终导致一八四○年鸦片战争的罪行。因此,如果辩解说,瑞典东印度公司大班走私鸦片只是其私人行为,与公司无关,同样也是完全说不通的。
哈佛大学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教授指出,鸦片贸易和走私,是“人类现代历史上持续最久和组织最系统的国际罪行”。瑞典东印度公司同样犯下了这样的国际罪行。但是,目前操作“哥德堡”项目的SOIC公司,在历史记载确凿的情况下,仍然蓄意隐瞒历史真相,多少给这条精心打造的“哥德堡”号蒙上了洗之不清的历史污垢,同时,这一情况也值得中国知识界就此开展深刻的历史反思。否则,假如明天荷兰东印度公司,甚至英国东印度公司,也驾着一条这样的再造船前来中国,中国的民众又何以面对历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