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对手全文阅读(雪在烧)
时间:2019-02-11 05:37:58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作者简介:刘静好,原名刘阿芳。原籍江苏。深圳市青年作家。一九七六年出生。扬州大学毕业。一九九八年开始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性情女子》获广东省鲁迅文艺新人新作入围奖。
葛颖说,假如在离去时感觉到低潮、忧伤,甚至隐约的痛楚,那么此人一定是荷尔蒙受到骚扰了。
听到此,谢觉明用狐疑求解的目光探向她,葛颖却就此打住,无意作进一步阐述,把一段语焉不详的结论,余音袅袅地扔在大气里。
葛颖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谢谢你的咖啡,改天我请你啊。说完拎起坤包,起立,不卑不亢地转身离去。
谢觉明独自枯坐咖啡厅一隅,把葛颖的话舔上舌尖再次咀嚼。他虽然弄不清葛颖说这句话的目的,但对这句话,他同意。
买完单回家,过红绿灯时,他看看时间还早,突发奇想地拧亮转向灯,往亿康书城的方向驶去。
把车停妥,他轻车熟路地健步入店,径自攀上旋梯,前往三楼的文艺类书籍总汇。
这家书城的二楼,专营文具用品,楼梯口堆着几个年轻姑娘,设摊促销各类学习机。他经过二楼时,徜徉着的顾客中,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忽然冲他喊哥哥,声音又软又甜。他吃了一惊,扭头看去,才发现不是喊他的,后首两米远的地上,蹲着的一个略大一点的小胖子,他才是被呼对象。小胖子正埋头看图画书,不耐烦地甩头应他妹妹一句:干嘛?
他不禁一阵暗自自嘲。他虽然不老,可这么小的小女孩叫他哥哥,委实牵强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拾阶向上,突然间就体会到了所谓的忧伤。
他收获不大,退出书城时,提袋里瘪瘪的,勉强淘得两本小说。他十分低调地买过单后,迅速从出口处消失。他不堪忍受那些异样的目光,虽然他理解那些目光的投射者们的内心疑云。是呵,像他这样的男人,虽然不属高大威猛型的,但也绝不是娘娘腔的,谁能相信,他竟是一个言情小说的铁杆发烧友呢。
他不属文艺青年,上学时写作文跑题还得过鸭蛋,大学读的是工业民用建筑,出校门后顺理成章干上装修。如今,孔方兄看在他眼里引不起惊乍,曲折或者美好的爱情故事倒能令他思潮翻滚。
他钟情言情小说是从有一天开始的。有一天,谢觉明在西餐厅无事闲坐,邻桌来了两位姑娘,打扮上看,像在校学生又像刚踏入社会的幼齿白领。两位姑娘的对谈飘进他的耳眼,其中有一段对他意义深远,直接革新了他消闲项目的卤水拼盘。当时一个姑娘说,她现在连亦舒都不看了,更不要说琼瑶岑凯伦了,多幼稚呵,尤其岑凯伦,老是表哥跟表妹谈恋爱。另一个姑娘不同意她同伴的看法,说,表哥跟表妹谈恋爱怎么了?岑凯伦把他们写得多美呵,你看过《永恒的琥珀》吗?我初中看的,表哥表妹的爱情,好美好美……我们班女生轮流看,最后书都给翻烂了。
那天正赶上谢觉明的生物钟低潮,他殷切期待改变和惊喜,任何可能他都愿意尝试。离开西餐厅后,他直接去了书店。他没有找到岑凯伦,店里的导购说,那是个好老的作家了,现在流行席娟,要不要?谢觉明要了。导购推荐的他都要了,但他没有满足,他还是要找岑凯伦,他对表哥跟表妹谈恋爱感到好奇。
时至今日,他基本把包括岑凯伦、琼瑶、席娟、亦舒在内的,等等言情小说家的,市面上能找到的大部分作品一一过目过了,相信他对言情小说的阅读量,在男人中可谓翘楚。国内看完看国外,《茶花女》、《简・爱》、《傲慢与偏见》是他尤其喜爱的。真的,谁也看不出来,他竟然有这样的爱好。他本人,也娴熟地把这一爱好掩蔽着,更无意为外人道也。
谢觉明带着两本小说书回到一个人的家。他的家宽敞漂亮,色调温和,格调不俗,但缺少归属感,缺少有序中的凌乱,仿似楼盘设下的样板房。
在卫生间洗过脸后,谢觉明在客厅坐下,习惯性打开电视,习惯性翻看座机上的来电显示。有一个是黄丽霞的手机号码。他迟疑了一下,顺手反拨回去。
喂,包工头,你没事不在家待着,整天在外面瞎转悠什么?黄丽霞愤愤地声音自话筒里冒出,嘴里像包着食物。
谢觉明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回敬她道,黄牙医,你是不是又在吃东西?
哎呀地球太悲惨了,我要去火星,黄丽霞叫嚷着说,我拔了一下午牙,饿得快晕过去了,现在正大补呢。
大补什么呀,你又不瘦,谢觉明故意找抽地说,你在哪里吃饭?
我就在你家楼下的米粉店,黄丽霞说,你没吃就下来吃,我请你,就米粉咯,这个规格的我还请得起,你要炒的还是要汤的?我先帮你叫好,你快点下来。撂电话前他又听到哧溜一声嘬米粉的声音,憋不住地笑了。
谢觉明把手机和钥匙揣进裤兜里下了楼。他面露微笑,心情爽爽的。有这么一个妹妹,他觉得他在深圳,还是有亲人的。虽然这妹妹不是嫡亲的,是他二舅的女儿,但与他的感情基础很好,用两小无猜形容一点不为过。虽然属于他们的童年,物资严重匮乏,他和她,常常有利益之争,还打过,但值得回忆的时光还是多一些。她本来在家乡当牙医,是他鼓动她南下的。她来后,他希望常常见到她,哪怕是抬抬扛,都可叫他暂时忘却烦忧,和一些越来越频繁造访他的寂寞。
包工头,坐,黄丽霞见他走过来,踢着旁边的凳子邀请他。
他刚坐下,他的炒米粉就送上来了。她已经把碗里的粉捞干净了,捧着大花碗喝汤。他吩咐店里伙计添一份卤鸭舌。
鸭舌送上来时,她盯着盘子看了两秒,谦虚地说,我已经吃不下了。
他说没关系,一会我吃。
她立马开吃。一边撕咬着一边说,我知道你是给我点的,我不能不领情,对吧?我全权负责。
他把盘子推她面前,说,那就麻烦你了。
一下午拔掉多少颗牙?他问。
哎呀,她挥舞着啃一半的鸭舌头,面孔发亮地说,一下午全来的拔牙的,我就敲敲打打,抠抠挖挖,使唤人拿锤子拿夹子拿针筒拿酒精拿棉球,刨出一个一个烂牙根,不知不觉太阳就下山了,可我拔得兴起,就主动留下加班,直到把拔牙的都打发干净才收手,哇,真的好过瘾呵!
他恐怖地看着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吃他的炒米粉。
她盯着他,忽然哀怨地喊他一声,用的是儿时的称呼,觉明哥哥,你都三十大几的人了,再不抓紧姑妈都没力气帮你带孩子了……她老人家不敢压迫你,就天天压迫我,这个月的手机费你要给我报一半,都是你妈打得多。你妈说她心里有一千斤担子,八百斤是你没结婚,两百斤是我的对象不理想……她说我们两个是她一手带大的……噫,你妈这话吹牛了吧,小时候还是你呆在我们黄家的时间多,我不过是上高中时星期天才去你家吃顿午饭,我怎么能算她一手带大的呢,了不起是看着长大的。好,这个先不谈。你妈说我们两个都没安定下来她一想就难受,尤其是你,她说你这个儿子她已经没能力管了,她不知你想过什么样的神仙生活……
不用搭理她,他说,我外婆,你奶奶,她老人家都没急,她急的个什么?
实在说,包工头,不要说你妈了,我,作为你的同龄人,也相当迷惑,你又不排斥结婚,见到人家小孩,也是眼馋得不行,怎么还不结婚呢?连个同居的女朋友都没有!深圳这地方,别的都贵,就女的不贵,我结不了婚再正常不过,你就太难解释了,每次替你张罗人相亲,我都不知跟人怎么介绍你好,这么优秀的人才,哪怕是结过离了都显得合理些。
我求你那样干了吗?他反问她,撂下筷子,把盘子推开一点,不吃了。
他从裤子后口袋里摸出钱包。他不会让她买单的,小单也不会。她也从不佯作争取。用她的话说,她堂堂一个名医,他区区一个包工头,他们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形成互补。他挖苦她癞蛤蟆跳秤盘――自称,不就一拔牙的嘛,社会给你什么地位了?
他和她并排向他家走去。一辆车疾速驶过,他伸手拉住她,将她推到更安全的一侧。她却突然改变主意,停下脚步,说明天她早班,而且隐形眼镜的药水没带出来。
他怀疑地看着她,问,不是有其他活动吧?不是去见银行家吧?
她被他说中,十分无趣,看着他,说,不就是见个面么,不能见么?
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他说,我是男人我比你了解我的同类,他对你没企图老约会你干什么?一个牙医,一个搞信贷的,就有那么多共同语言么?骗鬼去吧。
她不情愿地跟着他回到他家。分头洗漱后,他在客厅看电视,吸烟,看他新买的小说书;她在他书房上网,收发短信。
快半夜时,他煮了牛奶麦片,跑去书房问她要不要喝。她拇指在手机键上飞舞,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喝。他听出她声音的异样,勾着头看她的脸。她双眼红肿,显然默默哭过。他摇着头,不屑地走开了。
翌日,谢觉明睡到十点多才睁眼,不用看都知道室内只剩下他一人。他把两只枕头叠起来靠着,习惯性地忧伤了一阵,一边回想昨晚小说中的人物。印象不深,没有感动到他,主要故事里的男女不为他激赏,不是他中意的郎心妾意款式。但是,他又不免惆怅,联想到自己即将迎来第三个本命年,却依然孤单只影。
上一个工程做结束后,他感到无限厌倦。他不是注册公司,虽然他做的单动辄数十万数百万的,却依然只属于野战军,过程中要承受更多更大的额外压力。上一单他赚了不少,却难逃一种感觉,他时时感到,他就是一只地洞里的老鼠。工程结束后,他没有火急火燎地奔赴新工程,他想好好休息一阵,哪怕到年底不干活,他这一年也算是丰收年的了。
起床,洗漱,换掉睡衣,喝了一杯淡柠檬水,意外发现餐台上有两只煎蛋。看到煎蛋他没有欢喜,他知道那丫头肯定是睡不着觉起来弄的。黄牙医煎蛋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总能把蛋白煎得焦黄可口,蛋黄却也凝固得刚刚好。他喜欢这种火候的煎蛋,自从闹腾过禽流感后,会流蛋黄的煎蛋他就不吃了。
他把两只煎蛋次第包进嘴里,很快就嚼咽了,又喝了一大口水涮嘴,之后抱上他新买的篮球出门了。
葛颖致电黄丽霞,说请她吃巴西烧烤。黄丽霞吞了一下午口水后终于迎来下班。匆匆赶往华侨城的海景酒店,两人把那儿确定为接头地点,会晤后再相携前往烧烤店。
烧烤吃得很过瘾。自助式的,还有很多水果、西点、凉菜和炖品。
吃着吃着,葛颖说,所幸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穿的,好看的,不然人生真是无趣得紧哪。
黄丽霞说,所以一定要保护好牙齿,如果牙齿不好,这么好吃的烧烤也无力一亲芳泽,那才真叫白活了呢。
你不是说我吧?葛颖松开正在上下颌间撕咬着的一块烧排骨,捂着嘴惶然地问。
当然不是,黄丽霞赶紧说,我是说全人类,情况都是一样的。
你不能跟我提牙,一提我就伤心,葛颖说,你要给我保密啊,关于我缺了一颗门牙的事,你谁都不能说,你是不是已经说了?
我说了?我说给谁听呀?黄丽霞反问道,你们家的人谁不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周围的人谁认识你谁关心你呀?
你表哥呢?葛颖严肃地问,你怎么向他形容我们认识的经过的?
照实说呵,黄丽霞无辜地说,医患双方,特别有眼缘,就建立了联系,一来二往,成了莫逆之交呗,这不能说么?
补牙不可耻,可补一颗门牙就很羞耻,尤其,我还不是补的,我是镶假牙,我这么年轻,却未老先衰……实不相瞒,我那天那粒门牙啃掉下来后,我立刻窜到镜子前面观看,我瞅着镜子里那宛如猪八戒的耙儿一样的门齿,我当时那叫一个万念俱灰呀,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你也太脆弱了吧,黄丽霞不能置信地说,牙不好的人我见得还少么?都好我们做牙医的还不得失业呀,该补补该镶镶,整好了一点不落痕迹的,都像你这样,那烧伤科的病房,窗户都得用铁丝网缠起来了。
哎――,葛颖长长叹一口气,我不能跟那些神经特别坚强的人比,怀疑人生是我经常默默从事着的工作。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你特别忧郁,黄丽霞说,眼神游离缥缈冷漠,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
我门牙掉了我能高兴得起来么?葛颖说,我相信任何一个见到我门牙脱落的异性,都会呼啸着逃开的。
你没跟你表哥说我是去你那儿镶门牙的吧?葛颖警惕地问。
没有没有,黄丽霞说,没说那么仔细,只说是我的病人,朋友……我前天还住他家了呢,光为了教训他去的。
教训他什么?葛颖问,前天我也跟他喝咖啡来着,他回家说我什么没有?
没有呵,黄丽霞说,一切都很正常。我是接受我姑妈的委托,对他耳提面命去的,我姑妈抱孙心切,偏我表哥不肯体谅。
哈哈,葛颖笑着,你那表哥挺逗的,有时候像个多情公子,有时候像个爱情骗子,都不知哪一面才更接近他的真我。
我表哥早年算个正常人,黄丽霞说,这两年越来越变态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私生活不乱的,不然我也不介绍给你。
可是,葛颖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个正常的男人,他难道没有需要么?
有需要不一定就非得要嘛,黄丽霞压低嗓门说,他有时说的话可纯情着呢,你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大男人的爱情观。
是嘛,葛颖换了副淡漠的表情,说,这样的男人往往是世故和守旧的,往往对都市现代女性充满偏见。你表哥,他有对你评价过我么?
没有,黄丽霞如实回答,你们也没见几次吧?
那也是,葛颖浅浅一笑,你在场有三次,你没在场三次,加起来一共六次。
感觉如何?黄丽霞问。
感觉不稳定,哈哈,葛颖缩脖子一笑。
啧,这人和人的事,真是说不来的,黄丽霞咂嘴说,你跟我表哥,看在我眼里蛮登对的呀,交往起来竟然不利索。
那你问他呀,葛颖说。
黄丽霞指挥谢觉明把车转向一个有大大P字箭头指示的小路,那儿隐藏着一个地下停车场。泊好车后,她拉起他的衣袖从入口处往出走。
去哪里呀?谢觉明狐疑地问。
先别问,黄丽霞说,记住一个信念,跟着我,有肉吃。
穿过一个大大的,有偌大喷泉与假山以及摇椅铺排的广场,他们到了一家烧烤店门前,就是黄丽霞、葛颖上次光顾的那家。
黄丽霞以先驱的姿态把谢觉明甩在一面座厢里,旋即号召他展开自助取食。
喷香的烤肉送上来时,谢觉明顿时胃口大开,对黄丽霞说,我们喝点酒吧?一旁的啤酒促销赶紧上前,谢觉明要了半打喜力。
餐厅有歌手驻唱,抱着把吉他兀自在一角浅吟低唱,极哀怨,反复咆哮一句,我这么犯贱,还不是因为太爱你太爱你。
谢觉明用纸巾写了一首歌名,委托服务生转交。一会儿服务生把纸巾片退回来了,说这个歌手只会唱新歌,会唱很多网络流行原创,费玉清这么老的,他不会。
黄丽霞打击他说,听费玉清回家听吧,怕别人不知道你一把年纪地?难怪有人说KTV点歌和身份证有同一效果,点什么歌就基本能知道你哪年生的了。说完她又问服务生,台上那歌手会不会唱莫文蔚的歌?
谢觉明同样嘲笑她,莫文蔚就年轻了么,不一样暴露你接近三张的事实?
她马上严肃地辅导他,莫文蔚是知性华人女歌手,她的歌深情而富含哲理,你不懂欣赏就不要乱发言。
服务生说他们店十点钟上场的是个女歌手,模仿莫文蔚很在行。
黄丽霞点着头说,那好,我等她。
谢觉明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没有提出反对。
黄丽霞自助了一盘水果回到座上,谢觉明看了不怀好意地笑。黄丽霞一边吃木瓜一边说,我知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吃木瓜也不是为那个作用,我本来就爱吃。
我笑你什么啦,谢觉明说,我笑你太能吃了,看来人胖不是没理由的,还经常抱怨老天不公,说什么喝白水也胖,你今晚都吃掉多少肉啦,竟然还能再装这么一大盘水果,谁敢娶你呀这么能吃。
能吃就能吃吧,胖就胖吧,黄丽霞颇为惆怅的样子,反正也没人喜欢,胖一点又何妨?正如葛颖所说,没有好的爱人,还有这么多好吃好穿的,也能给人以微漠慰藉的了。……对了,你对人家葛颖印象还好吧?
你的朋友,我敢说不好吗?
那就用点心追她吧,黄丽霞说,我看她能当我嫂子。
你觉得我们配么?谢觉明几乎眯着眼问她。
配啊,黄丽霞连连点头,把最后一口木瓜扔进口腔,往纸巾包里抠纸巾,发现空了,扬手招来服务生,吩咐再上一包餐纸。
你潇洒她漂亮,黄丽霞一面擦着自己的手指一面阐述,年龄相仿,教育程度相仿,都没结过婚,都有事业基础……你别以为就你包工头挣钱多,人家公务员工作多稳啊,就算你将来万一有个事业上的低谷,靠她一个人的收入也能养家养小孩,这样的组合多难得呀。
谢觉明定定地看着她。
干嘛?她被他看得毛了,没好气地问。
他不屑地横了她一眼,道,你跟她才认识几天啊,就敢这么指着要我把她娶回家?
你对她有什么好奇的地方尽管问我,黄丽霞说,我和她认识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人与人的缘分、了解不在时间长短,对吧?
哈,谢觉明轻狂地一笑,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抽着烟,缓缓说,葛颖这样的,我不会考虑的。
为什么?黄丽霞忍耐地问。
她年龄大了,谢觉明说。
她大?黄丽霞甚不以为然地反问,那你不是更大?至少人家还比你晚两年出生。
男人怎么好比?他说,女人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嫁就很可怕,尤其在深圳这种地方,那些敢出来闯荡的女人,一个女人就是一部史书,内页一定是复杂而可怕的,你放眼看看,这个城市,有多少人过着没有明天的同居生活?老实说,要我找这种所谓大龄未婚女白领,我宁可找个结过婚离了的,经历可能还单纯一些,不过我基本也不可能找离过婚的,我凭什么找人家离过婚的?
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呢?她问,我大概知道了,和你一般大的不在你考虑的范围之内,年龄偏高的未婚女白领也不是你的目标对象,那就剩下在校学生,或者刚走出校门的那一拨了?
至少八零后吧,他说。
你就不怕你们有代沟?她问。
怕呀,他说,所以一直没找着,上次有朋友替我介绍了个女大学生,短信沟通时我跟她说,费玉清一路陪我去东莞,结果她马上提出绝交,责问我既然有女朋友了为何还要交往她,哈哈。
嘿嘿,这就是报应!黄丽霞幸灾乐祸地说。
积点口德吧你,谢觉明说,我有什么好报应的?我既不坑人也不害人,不过想找个单纯而美好的女孩子共创未来,这要求过分么?
不过分,黄丽霞鼻腔里哼哼着说,但你这样评价大龄未婚女青年也太不公平了吧,有多少有才有德有识的女子,心怀爱情梦想,不甘向世俗低头,一没注意就熬大了,你怎么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认为她们统统历史狼藉,履历充满污点和疑点呢,虽然她们的清白也不需要得到你的认可。
我没说全部,谢觉明说,我肉眼凡胎难以甄别,唯有绕行避开风险。
但是,黄丽霞说,一个经历单纯如白纸的人,你要她有思想的金矿,还要懂得并且欣赏你那个时代的流行音乐,上哪儿找这么一个结合体去呀?
所以说,找一个对手太难了,谢觉明晃着脑袋伤感地说,不然我何至于熬到今天还没看到成果。
黄丽霞捂着一只大口罩,大半张脸失陷其中,只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眼睛上方是两道紧锁的浓眉。她正在给一个老头拔牙,确切说是拔一枚牙根。老头的牙根失去养分已久,松脆异常,像鸡蛋卷一样一触即碎,受不得力,完全无法以一蹴而就、连根拔起的理想模式开展。老头已经流了不少鲜血,可牙根仍然深埋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无奈,她只好给老头补了一针麻醉,以极其血腥的方式把牙根剖牙床产出,之后进行了缝合。
摘掉脏手套,黄丽霞暗暗吁出一口长气,拾起笔给老头写诊断书。
丽霞!循着一声呼唤望去,葛颖赫然在前。
这么好,来看我的?黄丽霞问。
来看牙的,葛颖说,上次那个牙套戴得有点不舒服,好像有点高,是不是可以磨平一点?
我看看,黄丽霞把头向后方操作台一甩,你先躺上去,我写完就来。
旁边一个牙患男马上抗议,怎么插队的,我明明在她前面?
她是预约好了这时候来复诊的,黄丽霞说,不要紧,就几分钟,你稍等一下。
葛颖冷眼斜视着抗议男,狠狠白了他一眼收梢。
打理完葛颖,黄丽霞说,我还有半小时下班,你没约就等我一下,我们再去吃烧烤。
还吃呐,葛颖说,我小肚子小痘痘全出来啦。
我小肚子小痘痘就没消停过,还不是照吃不误?
五点刚过,她们打的直奔巴西烧烤。服务生已经认得她们了,直接把她们引到老座位。
晚市才刚刚开始,餐厅里穿梭往来的都是大厨和服务生,忙着往自助台上布菜盘。葛颖掏出烟盒,弹出一颗来点上,执烟支颐,对黄丽霞,请允许我暂时忧伤一会。
黄丽霞拾过她的烟盒,也给自己点上一颗,没吸两口,就开始抹眼泪,一面掐灭烟头一面说,我沙眼,想装得酷点都不行。
你不用装酷,葛颖说,你本来就不酷。
啊――,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啊。
哪儿的话,葛颖说,你属小白兔型的,活泼可爱、人见人爱。
黄丽霞闻言愣怔了一下,继而伤感地说,就他不爱……我单方面狂热地迷恋着他,他的一句话、一条短信都可以叫我在瞬间潸然泪下,可是,他终究不是我理想的爱人,我理想中的爱人也必须是爱我的……所以说,我表哥说得没错,世界之大,人口之多,找一个对手却是那么难。
爱情基本都是一个人的事,两个人的那叫妥协,葛颖说,总有一方爱得多,一方爱得少,一方正在进行,一方戛然而止,谁先不爱谁就先离开,对等的爱情我就没见过。
你说得真好,黄丽霞崇拜地说,其实你今天不来我们医院我也想约你了,我想跟你澄清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葛颖问,你欺骗我什么啦?
那倒不是,黄丽霞说,我想确凿地告诉你,放弃与我表哥的,以构建婚姻为目的的交往。他这个人,不配跟你对垒……怎么说呢,我直说吧,他是一个俗人,俗到什么程度呢?我总结了一下,他是一个从面子俗到里子,从骨子俗到血液的一代俗王,你不必请我摆事实讲道理,你只要认定这么个事实就行了。
葛颖愕然地看着她,喃喃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别说你了,黄丽霞说,我都是最近才发现的,所以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鸟人……谁能想到,我表哥俊美光鲜的外表下竟然裹着这么腐朽僵化的一颗心。
他究竟犯什么错误了,葛颖问,以至如此地颠覆既往形象?你最初说到你表哥时,可是一口一个杰出青年优秀代表地一路夸过来的。
唉,他这个人呀,黄丽霞叹口气说,我也是相当失望。
谢觉明接到一单新活儿,地处龙华某工业区,把一栋闲置的厂房乔装打扮成歌舞厅。这种工程他甚为谙熟,也洞悉其中的利润空间,搞定后不禁心情大爽。他致电黄丽霞约她爬山,黄丽霞一口回断。黄丽霞说,别跟我提运动,好吃好喝时记得叫我吧。谢觉明摇着头搁下电话,思索片刻后仍不甘心独自上山,就又把电话拨向葛颖。
葛颖一身休闲打扮出现在谢觉明的视线里。他为她打开车门,她笑容灿烂地坐进他的车。一路说笑着开到梧桐山脚,泊好车,很自然地牵着手上山。
先是石砌的台阶,她说这不跟爬楼梯一回事么?她说喜欢爬那种手脚并用的险山,那样才有挑战。他让她不急,说有那机会的。果然,不多时那机会就来了,不仅要手脚并用,还得借助各种崖角或树藤的支撑拉扯,越过一段峭壁。然后就到了一条曲曲弯弯的溪流边,水自上游而下,清澈异常。他召唤她坐下来小憩,她自背包里翻出两支水,分他一支。他们坐在相邻两块的山石上,溪水从腿脚边淙淙流过,犹如进入到武侠剧的拍摄现场。
她自侧面观察他,发现他的确眉目俊逸,堪称帅哥。她想起黄丽霞新近对他的置评,颇为疑惑,她暂且看不出他的俗。在她与他屈指可数的几次接触中,她印象最好的是第二次见。那次有她一个女友在场,他自始至终显得大气、沉稳、谦和而体贴,令她对他的好感扶摇直上。所以她说出了那番话,假如在离去时感觉到低潮、忧伤,甚至隐约的痛楚,那么此人一定是荷尔蒙受到骚扰了。她是说出了她当时的感情,只是一切还才刚刚开始,她不能失掉女人应有的矜持,所以她只能泛指,模糊掉主语。再后来的约见,都不如那次有感觉。最坏的一次见是他喝过酒后,半醉不醉的,把她带去打斯诺克,喷着酒气跟她说他的伟大构想,频繁念叨一句串词――我天生是做老板的命――留给她一个轻薄浮躁的印象。
歇过一阵后继续上山。又是一段相对好走的路。他在前面大踏步地走,她在后面匀加速跟进。她见他没一点减速的意思,就跑步追上去,拦住他说,再这么走,我就掉头下山啦,哪有你这么不懂怜香惜玉的?两人一起哈哈大笑,他拉起她的手,果然慢了许多。
梧桐山在深圳属著名可登山脉,免收门票。一路上都能遇见不少上山下山的同好,撞见一些搂抱接吻的情侣。而他和她,除了牵手,无有其他小动作。她设想了一下,如果他想拥抱她,她许还是不许呢?答案基本可以肯定,她许。
食色,性也。他作为男人,不可能不受眼前事物的刺激。但他有对付自己的办法。他一贯是个禁欲主义者。她不是他的理想人选。他从前领教过她这类女子,深知这类女子的脾性与处世态度。她们表面上知性有礼,不乏豁达,实际上却相当难缠,永远觉得自己的人,自己的感情弥足珍贵,你动了你就要买贵单,别管事先是不是没标价。这么一想,多动人的女人他也没兴趣动了。
他们上山晚了,爬到一半时出现一些蜇人的小飞虫。她手臂上立刻起了疱。她是珍惜身体发肤之人,马上生了下山的心思,尤其听他说,越到晚间小飞虫就越猖獗。她毫不忸怩地提出下山。她说,要不我先下,在山脚下等你,你坚持爬完再下来?这方案当然不可行,他岂能如此没风度。于是他们选择下山,且没有走山路,而是沿着螺旋式的公路步行下山。
下山时,他们开始闲聊各自的童年趣事。他说的几乎都跟黄丽霞有关。然后他说,很认真地说,黄丽霞曾经是他的第一个梦中情人,这个梦终止于黄丽霞谈第一个男朋友。
她非常讶异。
他说,中学时代的黄丽霞,几乎就是刚出道时的林青霞的翻版,浓眉大眼清纯秀丽,功课也非常好。他们读的是一个中学,只不过他考上大学时她还在念初中,但是他进大学后也没有喜欢上学校里的哪个女同学,依然会在放假回家的时候,乐此不疲地跑去学校接自己的小表妹下学。
唉,他最后叹息着说,你看黄丽霞,她现在这么滥交,我看了都替她惋惜,可惜人生没有重启键。
她不同意他最后的总结,她说她不是滥交,她是舍得投入,一旦爱意迸发,就会奋不顾身。
他纵声大笑,说,她还不算滥交?她这么舍得投入,怎么还不见产出的呢?
她顿时语塞,随即正色说,因为缺乏对手,因为那些对手不配。
他闻言,很是惊讶地看着她。
黄丽霞约了葛颖一起过中秋。两人在指定的地点接上头后沿途找餐厅,结果食街上到处人满为患。她们好不容易插进一家被包了席的川味馆,挣到了犄角旮旯里的最后一面台位,缩手缩脚地吃了一点抢过来的自助火锅,尔后,一致决定打车去葛府消磨这个传统佳节。
葛颖独力按揭的房子,两室一厅的公寓,装修实用大方。两人分头歪在长沙发的两端,电视上是花团锦簇的中秋晚会,大腕云集,载歌载舞。
一位毫无秀色可言的著名女歌手登上台,用她的天籁之音唱出一首歌。葛颖表情痛惜地说,她真是长得太难看了,上天白给了她一副好嗓子。她为什么就不能减减肥呢,如果不这么胖,也上镜一点呀。
听说她是同性恋,黄丽霞说,喜欢赵薇,还喜欢周迅,并和另一位名气不太响的女艺人同居,还准备去国外登记结婚再领养一个小孩。
这我也听说过,葛颖点头说,不过她铁定是被男人伤透了心后才决定这么干的。她这么感性的艺人,注定在情感上需求更强烈。但哪个男人见了她的样子还能付出会导致神经错乱的爱情?她才是活生生的打遍天下无对手的孤独求败呢。
何止她,黄丽霞说,最典型的要数王菲,盘点一下她经历过的男人,哪个不叫人扼腕长叹?她自己就不想找一个重量级的对手吗?肯定不是。姐弟恋那是因为缺少更好的对手退求其次的结果。每个人,每个不同层面上的人,都在找一个能较量的对手,可是却往往对手难求。名人如此,我们这些无名鼠辈同样如此。比如我,我想付出,想接受,我保证有这样的人选我会洗心革面,做最好的女人,但是,我的对手在哪里?
可惜,葛颖说,我们都对女人没兴趣,不然可以搞搞断臂。
哈……两人同时纵声大笑。
我们都是喜欢男人的女人,黄丽霞说,再好的同性之谊也无法弥补那份希求。
是的,葛颖说,你的鉴定,我完全同意。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