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我很痛:不曾报复的痛
时间：2019-03-09 05:46:09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A 我9岁那年，爸爸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在家中出现。一开始，我不自觉地在吃饭时问妈妈：爸爸到底去了哪儿？然而，妈妈不是呵斥我，就是放下碗筷到厨房默默流泪。后来，每当我说“爸爸”一词，她就会震怒不已。我很委屈，也很害怕。妈妈的满头青丝一天天花白起来，巨大的恐惧在我心头盘旋。
新年来临时，母亲晋升为我们职工医院的副院长，她似乎忘记了爸爸，也顺带忽略了我。她时常加班，有时深夜才回家。我实在抗不住饿，便四处搜寻残余的零食。有天她回家，看到我正在吃一盒爸爸以前买的奶油饼干，一下红了眼，拼命将饼干夺过去，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她歇斯底里地大吼，将饼干从阳台扔下去，然后缩在墙角困倦地哭泣。末了，她来拉我，我拒绝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带我去楼下杂货店买零食。她自顾自买了很多零食，抱着我，突然就哭了，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女儿，你要离男人远些，他们会欺负你，把你折磨得遍体鳞伤。”
我听不懂她的话，也没要她买的东西。我摸了摸被她打肿的脸，把手揣在裤兜里，去灯光球场看刘裕兵他们踢球。我喜欢刘裕兵，他很帅，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最重要的是，他对我说过，他不会打女生，也不会让女生哭鼻子，长大后也不会。而且刘裕兵不会像我们班的秦丽丽那样尖着嗓子四处叫：“玫瑰的爸爸跟狐狸精跑了，不要她和妈妈了。”刘裕兵说，秦丽丽真讨厌，我真想把她舌头割下来炒韭菜吃。这话我听了很受用，放学后便常往刘裕兵家跑。他妈妈做菜真好吃，脾气也好。
五年级暑假，刘裕兵的爸妈回山东老家探亲，我们却要补习。刘裕兵说，反正你妈长期不在家，你就住我们家吧，我每天给你做西红柿蛋炒饭吃。我马上就答应了。那晚电闪雷鸣，我妈在医院值班，突然想起我来，跑回家却没见到人影，急得给我的同学挨个儿打电话。打到秦丽丽家，秦丽丽添油加醋说：“阿姨，你们家玫瑰和刘裕兵好上了，在他家住呢。”我妈急火火敲门时，我们正在看电视。她冲进来，二话不说给了刘裕兵一巴掌，拖起我就走。三天后，刘裕兵爸妈回来了，托我妈的福，搞出了刘裕兵爸爸在财务处理上的漏洞，领导大发雷霆要革职查办。
新学期还没开学，刘裕兵一家就离开了单位小区。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B
我下死劲考进了市郊的省重点初中部，并申请住校。每周末回家，妈都为我做一大桌饭菜。吃着吃着，她永恒的主题又开始了：“有没有男生给你递纸条?你们班有没有谈朋友的？”不等我回答，她就自顾自道：“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妈妈人生经验比你丰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千万不要受骗上当。”我支吾着，她还是不依不饶。每一次，满桌饭菜吃了不到三分之一，我就觉得头痛欲裂，胃部酸胀。
以学习紧张为借口，我开始缩减回家的日子。我开始不再称呼她“妈妈”，在电话里，我总是以“喂”来代替；面对面时，我也总是以“哎”来说明。她似乎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也心安理得一直这么叫着。
麻烦并没有因为与她少见面就相应减少。
初三，我的成绩仍然排在年级前十名。一个周末，我们几个住校生相约去一个乡下的同学家玩。我们哪见过那么绿的水，那么青的山，一个个躺在草地里打滚，不愿起来。我们还没玩尽兴，那个被我称作“喂”的人来了。她拉了其他几个同学的家长，包了一辆面包车过来进行“现场刑侦”。她颐指气使地在我们身上比画说：“三男三女在草地上打滚，你们说，不是早恋是什么?”
男生都挨了打，女生都委屈地在车上哭。我倔犟地望向天空的烈日，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闷热的车里。醒来时，已在她的医院里，她说我是中暑了。她为我削着苹果，用她的专业知识对我说教：“男人就像这世界上的病毒，无孔不入，只要被他们灌了迷魂汤，你就会像细菌入侵一样中了毒。最可怕的是，身体感染了病菌还有抗生素可以消灭，男人这种病毒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盯着床头的吊瓶出神，不知道这冰凉的液体侵入我的躯体到底是有利有害？还有抗生素，据说不仅能杀死病毒，也会干扰人体益生菌的正常工作，它对人体，真的是有益无害吗?
我没能分辨出抗生素的优劣好坏，只明白了一点，如果不要身边的男生受到她莫须有的伤害，就不要去和任何男生接触，哪怕是说话或者讨论习题。远离异性，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
C
进入高中，我更成了沉默的羔羊。我的班主任屡屡找到她谈话，说我成绩很好，但是有自闭倾向，家长必须予以关注。她却笑着说：“自闭不可怕，关键是要自重。我的女儿我最了解，聪明漂亮，男生都想打她的主意。老师，您得帮我看紧啊。”
一次次交涉无果，年轻的班主任却对我更加关注了。他师大刚毕业，在学校就入了党，是相当优秀的人才。我吸取以往的教训，抗拒着他有点特殊的关怀，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超越师生关系的意思，我却胆战心惊。好几次，他在放学后为我单独辅导时，我都发现办公室外晃过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我知道是她。突然间，十几年里的张皇失措化为了孤注一掷，我想了个计策，希望狠狠让她伤心。
春季运动会，我报名参加了女子1000米。我花了两个晚上，把一条红色运动短裤改成了一条只包住臀部的热裤，借了下铺胖妞的黄色工字背心穿在外套里。跑道旁，当我脱下长衣长裤，以这身热辣火暴的装束亮相时，四周男生一片呼哨声。我看见班主任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眼中却有火焰在燃烧。曼妙的身材、火辣的暴露，再借助跑道的效果，我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当我以第二名的成绩冲过终点线时，突然下腹一阵剧痛，经期竟然提前来了。
远远地，我看到班主任已经离场，他的单身宿舍就在运动场的东侧。我满头大汗，娇喘吁吁去敲他的门，大大咧咧问他：“老师，你家有热水可以洗澡吗？”他吓了一跳，却还是把我让进简陋的浴室。我在浴室里磨蹭着，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在外面叫嚷，指着班主任骂衣冠禽兽。我慢腾腾出来，她一把抓住我：“你在他家里做什么？”
“洗澡。”我很淡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会在这个时候洗澡?”班主任气红了脸，要为我辩解。我却拦住他，对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把内裤洗了就跟你走。”她快要气疯了，冲进浴室找“罪证”。当她看到有着几滴血的内裤时，一下瘫倒在地，晕厥过去。我有些慌了，赶快给她解释，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恐惧，害怕从此失去她。
虽然我知道，对她最大的打击无非就是得悉我失去贞操，可我没想到，知道这场戏的来龙去脉后，她竟然做出了改变。
她听从了同事的建议，去心理咨询所接受了专业辅导。我大一那年，她甚至有了男朋友，一个长相还不错的离异工程师。她脸上有了笑容，也减少了对我灌输“男人是病菌”的论点。
我以为从此能过点正常的日子，可我又想错了。
工作两年后，我有了真正的男朋友，一个来自北方海滨城市的男孩儿，大气爽朗，也很懂得呵护人。我带男孩儿去家里玩，她烧了一桌菜，不等人家动筷子，便开始问长问短。男孩儿走后，她神秘兮兮告诉我：“不要和他交往了。”她说她看过一道心理测试题，如果一个男人吃大闸蟹时不停吮大拇指，就表示他很好色和花心。我知道这几年她对心理学着迷，只是没料到她学得走火入魔了。我好言安慰她，说我已经长大了，她的任务就是退休后和叔叔好好过日子。她竟然眼神迷离地对我说：“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和他结婚吗？根据心理测试题，他小解后经常忘了冲水，证明他是个不愿为所做的事情负责的人。”
我一下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我无法干涉她对叔叔的心理测试评判，只想捍卫自己恋爱的合法权利。我已经25岁了，我的生命中没有早恋，甚至连暗恋的权利都被她剥夺。她说这是她的爱，于我而言却是无边的枷锁。
一个月后，男友突然对我说分手。禁不住我再三哀求，他才说，她去找过他，给他看了一些医治忧郁症的小药丸和莫须有的医疗处方单。她说我一直有忧郁症和强迫症，读中学时就看过不少心理医生，到现在都还在接受保守治疗……
我气得浑身发抖，她竟然如此诋毁自己的女儿?面对我的暴怒，她却很镇静：“我老了，可以凑合着过，但我不能看着你选错人，毁掉一生的幸福。”我气急，我不是她一手掌控的医院，为什么我的幸福要被她终生操纵？
后来，她终于想通了要和叔叔结婚。她一面喜滋滋为自己准备婚事，一面仍然对我的准男友们说着NO。当又一个优秀男孩儿被她当面批评得体无完肤时，我忍无可忍，决定好好报复她，最好的时机，当然就是她的婚宴。
大喜的日子，她站在台上，落落大方，娇媚迷人。叔叔讲述他们认识的经过，风趣幽默。台下不停有人鼓掌，我突然走上前去，拿过叔叔手中的话筒，当着30桌宾客，不慌不忙讲起了自己胡编乱造的鬼故事。我说，我比她还先认识叔叔，并和他早就发生过关系，而且，不止一次。我转身面向她，看到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阵快感冲击着我的神经。我继续尖酸刻薄地说：“妈，你的心理分析是对的。他确实是个不负责的人，他迟迟不肯和你结婚，是怕我抖出他的丑事……”
“咚”的一声，叔叔栽倒在地上。我一下惊醒过来，开始有些后怕了。她大叫了一声，突然跳下婚庆台，双手遮面，踩着满是美酒佳肴的桌子从三楼跳了下去。我的身边，尖叫声响成一片，人们疯狂地推挤着我，指点着我。我麻木着，任凭手中的麦克风滑落，泪水却滚落下来。
她没有生命危险，却成了高位截瘫。叔叔有了中风后遗症，由我承担着昂贵的医疗费。每天下班后，我都去医院看她，做着一切能做的事，试图补偿。人们都夸我孝顺，他们赞扬的话却像尖刀一样剜着我的心。我躲在卫生间哭泣，在暗夜里为她祈祷，却从没奢望过她原谅我。
我们相互折磨，相互痛恨，竟然都源于对彼此的爱。只是这种爱泛滥成灾，像滥用的抗生素一样独断专横，既杀掉了坏的细菌，也让好的细菌魂飞魄散了……
郭新伟/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