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松净琉璃剧作中的悲剧性]近松的人形净琉璃论
时间：2019-01-30 05:45:18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木偶净琉璃是日本一种独特的木偶戏，它是日本四种古典舞台艺术形式的一种。净琉璃原是一种说唱曲的名称。日本中世纪的武家社会流行着一个关于武士和净琉璃姬的爱情故事的吟唱作品，当时用传统的能乐形式表现。后来到了室町末期，一个叫小野阿通的武家侍女，奉命把这个恋爱故事编成十二段曲，采用乐器三味弦来伴奏演唱，这就产生了净琉璃曲，但这时它还只是一种说唱艺术。后来盲人目贯屋长三郎和木偶师引田把净琉璃曲和木偶戏结合起来，创造了所谓木偶净琉璃这样一个新的剧种，发展成为现今人们熟知的日本文乐。
木偶净琉璃发展的过程中，近松门左卫门是不得不提的剧作家。他被称为日本近世元禄时代文艺界的三大巨匠之一，一生共写了150多部净琉璃剧本，同时还创作了30多部歌舞伎剧本，这些作品一改以前忽视文学剧本的倾向，使得日本净琉璃和歌舞伎的文学创作达到了高峰，赋予其健康的戏剧品质，具有了极高的文学性。近松在贞享三年即1686年，先后为竹本义太夫创作了一系列较为成功的剧作。当时一切以表演者为中心，剧作者处在辅助者的地位，不受社会重视。但是由于近松的特殊贡献，竹本义太夫首次在剧本正本内题下刻印上“作者近松门左卫门”几个字以示敬意。这就使他成为了“净琉璃”、“歌舞伎”界第一个在脚本上署名的剧作家。
近松净�璃剧本从题材内容上大致可以划分为时代物（历史剧）和世话物（生活剧）两部分，其中《景清出家》是时代物中悲剧的代表，而24部世话物中18部为悲剧作品，其中以《曾根崎心中》、《冥途飞脚》、《情死天网岛》最为代表，这些作品使得近松净琉璃剧作达到了日本悲剧艺术的顶峰，其表现出来的文学性和艺术水平、美学价值不仅仅对当时的创作起到了很大的影响作用，至今这种悲剧模式依然不断被扮演和重复，成为重要的故事原型和主题。
近松独特悲剧观的形成
身处元禄时代的近松，他的悲剧观念的形成，和当时社会发展、时代价值观、审美观等诸方面密切相关。当时江户时代的日本处在传统封建思想控制之下，传统的义理强调“维持社会秩序，以具有现实主义性的儒教道德，来维持现实秩序，并将其中的‘忠孝’的绝对命令和绝对服从置于重点”。忠义孝顺之道以及家族制度、身份等级制度支配了当时的日本现实。“为维护身份等级制度，将恋爱看作不道德，不予认可，结婚必须听从主人或父母的命令。如若违反，根据情况或斩首，或流放至岛屿，轻者被驱逐出原住地。另外，为将家族制维持下去，不承认恋爱，结婚要根据家庭背景、社会地位、财产来决定，不服从者，若是商人则会被赶出家门。”而此时，在政治上德川幕府的闭关自守，幕藩体制的实施，使得当时的日本处在一种安定的环境中，商品经济日趋活跃，城市日趋繁荣，这也侵蚀着农村的封建自然经济，进一步促使当时日本农村的两极分化。而封建的幕藩内部财政困难，导致武士阶层贫困化，于是在这种形势下，以商人、手工业者为代表的町人阶层不再甘于原来所处的社会地位，他们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出现，产生了反映这些町人生活及社会现实的町人文化。町人文化在元禄年间达到高潮，文化史上把这一时期前后的文化统称为“元禄文化”。具有经济实力的商人，在商业活动中，培养出合理主义、现实主义的精神。个人情感的自由化作为一种社会价值，逐步渗透到町人阶层文化生活的各个领域。他们肯定现世以及情义的价值观念，大胆追求生活中的自由平等和人性解放，因此社会上开始流行现世主义、性爱主义思潮，进而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价值取向，这与传统道德观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新的人情与旧的义理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具体表现出来就是社会上常常出现主仆的情义和男女的情爱因为等级差别而产生殉情事件，这也表现在当时的文艺作品中。
这个时代的近松，注意到了时代大变革中的悲剧性，他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创作来表现出当时思想矛盾冲突所导致的町人阶层的悲剧命运。元禄16年，大阪曾根崎森林发生一起殉情事件，大阪内本町“平野屋”的学徒德兵卫与北部新地“天满屋”的妓女阿初在曾根崎天神森林中双双殉情自杀，这一事件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近松看中了这件事的新闻价值，一改当时不以时事作为净琉璃剧本的习惯，在其新闻价值还没完全丧失之时，把这一事件改编成了净琉璃作品。近松的净琉璃作品《曾根崎心中》以反映新时代的悲剧为主题，将这一新闻事件巧妙地用艺术手法表现出来，渲染出主人公凄美的爱情与最终命运的悲惨，同时融情于景之中，把全剧推向了高潮。历史的史实和当时社会的现实给近松的创作提供了悲剧性现实，“从中提炼出悲剧性的典型，从而使近松自如地在‘净�璃’中创作出了真正的悲剧”。此剧大获成功，奠定了近松作为悲剧作家的不可动摇的地位，宣告了日本的戏剧正式进入了一个“悲剧时代”，给日本近世悲剧带来划时代的发展。
近松净琉璃剧作中的悲剧特征
1686年，近松创作《景清出家》，“这不仅是他的成名之作，也是净琉璃史上划时代的作品，以致后来人们把《景清出家》以前的净琉璃都称为旧净琉璃”。近松在《景清出家》之中，赋予人物之间更多尖锐的矛盾冲突，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平家后代平景清不能原谅出卖自己的情人阿古屋，但是他不能了解的是阿古屋也是受害者，她是受哥哥唆使才告发了平景清欲刺杀源赖朝一事。意识到自己过错的阿古屋，到牢里乞求平景清宽恕，没能得到谅解的她在绝望之中将自己和平景清所生的两个孩子刺死，然后自杀。在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的是近松已经不再是简单地讲述发生的事情，而是有意识地加强人物的内心起伏，使人物处于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之中，赋予人物强烈的性格特征，为其悲剧性的结局留下注解。受到神�感召的源赖朝，终于释放了平景清并授以俸禄。但是这种善意的行为并没有给予故事大团圆的结果，相反深受源赖朝宽大之恩的平景清更加因为旧仇新恩加在一起而处于一种愤懑、内疚和感激纠结的复杂情绪之中。《景清出家》中的平景清，有着古希腊悲剧中的悲剧精神，在义理和人情的选择中，最后他挖去自己的双目，出家为僧。在这样一个悲剧作品中，近松已经有意识地将义理和人情进行对立，将简单的故事进行戏剧化处理，极力营造出悲剧氛围的效果，使得自己的剧作有如《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般的悲剧效果，这在当时的创作中是史无前例的，这也使得为人提线操纵的傀儡木偶具有了活的灵魂，具有了真实的人物性格和情感，变成了活生生的形象。
1703年近松创作《曾根崎心中》（又被翻译为《情死曾根崎》），这是近松第一部世态情死剧。它颠覆了以往净琉璃作品以历史上著名英雄和武将作为创作对象的模式，取而代之以普通的庶民作为主角，从而标示着一种新的庶民悲剧的诞生。《曾根崎心中》讲述的是大阪酱油商平野屋老板的养子德兵卫，因为恋上了天满屋的妓女阿初，于是费尽周折地向继母要回了老板侄女的陪嫁钱，准备退还给养父母，推掉这门亲事。但是朋友九平次却诈借了这笔钱不还。德兵卫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又因婚事背叛了养父母，既然和阿初生不能相聚，死也要两人在一起，德兵卫和阿初决心私奔去情死。地点选定在曾根崎的天满宫森林里，通过殉情之死证明自己清白和相互间的挚爱之情。在这部以真实故事为题材的戏剧作品中，主人公德兵卫和阿初的爱情始终如一，却被抛入生命的绝境之中，男女主人公都在绝望中挣扎，最大限度地想留住生命，然而在周围的压力下，两者不肯改变爱意情念，最终无奈地双双选择殉情自杀。近松将真实的事件与虚构的情感抒发结合在一起，更加生动地表达了德兵卫和阿初对于社会消极的无奈反抗。《曾根崎心中》继续了近松一以贯之的义理与人情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描写，同时将封建家长制下的婚姻和自由爱情之间的矛盾对立起来，透过故事的描述，直达人物的灵魂深处，直击社会制度的弊端。其创作不像以往剧作只注重哀怨气氛的营造，而强化剧作中深刻的社会文化的内涵，使得作品中表现出一种属于审美范畴所具有的独特悲剧性格特征。爱情与死亡的共同表现使得爱情更凄美，而死亡也显得更加理所应当，从而产生独特的意境效果，使观众心灵上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在这部净琉璃本公演引起轰动之后，殉情一时间成为时髦风尚之事。
在某种程度上，近松的世话物悲剧大多通过爱的悲剧对社会、政治、文化进行批判，在描述一对恋人本该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的同时，强化种种来自社会、家庭、伦理的传统势力的阻挠，这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情死天网岛》是近松殉情悲剧中最为重要的作品之一。它也是描写町人与妓女的恋爱悲剧，不同的是男主人公治兵卫已有家室，他的妻子一开始试图阻止治兵卫与小春的恋爱，但当她意识到这样有可能断送小春的性命并永远失去丈夫后，继而转向支持他们，千方百计要将小春赎出妓院，但最终因长辈的阻挠未能成功。治兵卫与小春在天网岛的河堤上自杀殉情。此剧被认为是近松全部世话物净�璃中最杰出的作品。义理与人情的冲突进一步矛盾尖锐，使主人公的内心备受折磨，人物情感表现得更加复杂化，自杀前治兵卫与小春自行剃发，试图让自己心安，割除一切世俗亲情。在近松的剧作中，个人情感与社会责任始终是无法调和的，最后只能以悲剧来结束冲突，这是剧中对义理与人情产生纠葛的唯一化解途径，虽然它赋予了殉情以完美的意境，但终究是无奈而凄苦的选择。
近松的作品总是带给观众一种悲哀与同情相通的情绪、一种爱怜感伤的状态。作品在具有憧憬的忧郁情调中，擅长表现人物的精神世界，通过人的心灵世界去透视社会现象，从人的精神痛苦中去表达现实社会的“隐痛”。整个悲剧的基调是淡泊而深沉的抒情风格，在悲剧场景的背后流露出“物哀”的美学传统，这种情感不是凭理智、理性来判断，而是靠直觉、靠心来感受，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冥途飞脚》是近松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忠兵卫爱上了妓女梅川，但是因为一时之气，进而一错再错，挪用了他人的汇款来替梅川赎身，从而走上了逃亡之路。《冥途飞脚》不仅仅具有其他殉情剧的诸多悲剧因素，同时它让忠兵卫更加具有了人物性格特征。他是货栈龟屋的养子，由于身份的悬殊，注定他和梅川的真挚的情感得不到承认。在逃亡的路上，遇到忠兵卫亲身父亲孙右卫门段落的设计，尤其具有悲剧效果，既表现出了老人家对儿子人生失误的责备，又体现了亲情之中的父爱，同时加上年迈老人的孤独，去强化悲剧表达效果，让义理与人情的矛盾更加尖锐。这部作品融入了较多的社会内容，写了青春、恋情、幻想、罪责，表现了封建社会中处于庶民阶层的下层市民的思想与情感，将社会上的种种阴暗腐朽的现象呈现在观众面前，全面反映当时社会的种种生活世相，这无疑是有一定社会意义的。
近松的悲剧作品往往探究庶民的人情人性，探究人物深层的价值观念，从而在展现主人公性格的同时对之进行剖析，将义理和人情进行对立，写爱情与理智的矛盾。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封建道德面前，常常是无力的，但是他们对于爱情却又是义无反顾的，这也必然导致故事的结尾是以爱胜理，以身殉爱。在这些悲剧中，人物塑造越来越受到重视，悲剧产生的动机不再是外部，而逐步转入到人物内心，注入人物真情实感，这使得净琉璃的作品艺术性提高，带来了日本近世悲剧的发展。现在，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剧目不仅成为了近世文学研究的重要代表作品，同时直到现在依然上演。导演筱田正浩分别在1969年和1986年将近松的净琉璃剧作《情死天网岛》和《金枪权三》搬上了大银幕，以显示他对日本古典戏剧的热爱，这也可以看出近松作品中的悲剧性依然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成为了日本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参考文献：
[1][日]近松门左卫门.王冬兰.净琉璃的世界[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3-4.
[2]唐月梅.近松门左卫门的艺术世界[J].日本研究，2007，(2)：76-82.
[3]歌膺.近松门与净琉璃[J].戏剧之家，2003，(6)：39-41.
（作者简介：丁忠伟，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谭庆，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