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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前位置: 蜗牛文摘网 > 感悟爱情 > 樱桃红色口红 [元宝红]

    樱桃红色口红 [元宝红]

    时间:2019-02-13 05:38:25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作者简介:唐镇,本名蔡大彭。国家一级文学创作员。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不能远行》等两百余万字。曾获屈原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等。      一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农历十一月十七日。汉口。
      水林爹一起床就觉得心里慌慌的,前屋转到后屋,后屋转到前屋。水林媳妇提着马桶出门的时候就看见爹爹这样里里外外地转,回来的时候看见爹爹还在这样里里外外地转,心里的问终于就出了口:
      “爹爹。您家找么事?”
      水林爹愣怔了一下,看着水林媳妇手里的马桶,想了好大一会子,才想起来他要找什么,他抬起头说:
      “我的水烟呢?”
      水林媳妇笑了,抬手一指:
      “您家手上是么事?”
      水林媳妇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上还拿着刷马桶的竹刷子。
      水林爹看看手上,果然捏着那烟杆,接着他也就看到了水林媳妇指着烟杆的马桶刷子。水林爹心里顿时老大不高兴,横了还笑着的水林媳妇一眼,走到堂屋门口,一屁股在柳木小椅子上坐下来,点上烟,低下头,呼噜呼噜抽起来。
      水林媳妇进了自己的卧房,见水林已经睁开了眼睛,便说:
      “爹爹不晓得么回事,一清早就梦游似的。”
      水林昨天拉了一个喝多了找不着家的人转了好几条街,回来得晚,刚睡醒。他坐起来,闷头想了想说:
      “大概是想我姆妈了。”
      水林媳妇把马桶放到墙角,笑道:
      “你么样晓得?”
      水林一边找裤子一边说:
      “你看一下月份牌,今天是不是十七?”
      水林媳妇出去了。
      堂屋门口,水林爹打开了门,正呆呆地看外面的天。
      天很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摇来摆去,像是往灰色的天幕上写着什么。
      水林媳妇看了一眼爹爹,说:
      “爹爹。您家坐进来,门口风大。”
      水林爹一动不动。
      水林媳妇看了看月份牌就回卧房了。
      “是十七。你么样记得这样准?”水林媳妇说。
      水林想说,那是我姆妈……话到嘴边又变了:
      “我的裤子呢?”
      水林媳妇一指:
      “你枕头边不是吗?”
      水林扭头看了一眼说:
      “我问昨天穿的那一条。”
      水林媳妇说:
      “我把它洗了。臭烘烘的,还么样穿得出去?以后再莫拉喝醉酒的客人!”
      “只有人挑车,哪有车挑人的。”水林说着,被子一掀下了床,拿起裤子哗的一抖。
      水林媳妇说:
      “你轻点儿!把猫子搞醒了!”
      猫子不是猫,是他们五岁的儿子的小名。
      水林回头看看说:
      “他还够睡,不得醒的。”
      水林媳妇走到床前,给熟睡的儿子掖了掖被头,说:
      “姆妈走了整五年了。”
      水林杀着布腰带说:
      “五年了。”
      水林媳妇想了想说:
      “今天该办一下。”
      水林拿起小夹袄说:
      “么样办?”
      水林媳妇说:
      “这你就莫管了!你今天早点回来就是。”
      水林习惯地又抖了一下薄薄的夹袄说:
      “那是。”
      水林媳妇把水林的手一拦,说:
      “你莫慌穿!今天风蛮大,要加件背心。”
      就去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棉背心。
      水林接过背心看看,说:
      “我一跑起来就热了,么样穿得住?”
      水林媳妇说:
      “热了再脱就是。”
      水林只好穿了,一边穿一边问:
      “早上吃么事?”
      水林媳妇嗔怪地瞪了男人一眼,小声说:
      “你下床就要吃!上床还是要吃!饿牢里放出来的?”
      想起夜里和媳妇在被窝里的对话,水林轻轻一笑:
      “有人吃不是你的幸福?”
      水林媳妇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晓得几幸福!”
      水林笑一笑,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说:
      “今天买面窝吃吧!买瞎婆婆的,要夹面窝。”
      水林媳妇说:
      “你嘴巴蛮刁呢!吃面窝,还点到要瞎婆婆的夹面窝。”
      水林说:
      “那是。瞎婆婆的黄豆分量把得足。”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进了堂屋。水林招呼了父亲一声,说:
      “您家坐到门口吹风?”
      含着水烟嘴的水林爹喉咙里“唔”了一下。
      水林媳妇走到水林爹跟前说:
      “爹爹。昨天还有些现饭,我们煮点烫饭吃好不咧?天冷,吃点烫饭也暖和。”
      水林爹喉咙里又“唔”了一下。
      水林媳妇看了水林一眼,笑说:
      “明天再给你买瞎婆婆的夹面窝吧!”
      水林对着父亲摇摇头,从门后钉子上拿下毛巾丢进脸盆。
      水林媳妇走进灶屋又想起一件事,回头说:
      “水林。你回来的时候带一对火烛回。要元宝红。”
      “晓得了。” 水林说着,扑扑地洗起脸。
      水林媳妇又叮嘱一句:
      “买同仁里的。”
      水林扭过湿淋淋的脸说:
      “哪家不一样?”
      水林媳妇说:
      “叫你买同仁里的你就买同仁里的。当然不一样。你还晓得面窝要吃瞎婆婆的咧!”
      水林爹终于把夜里的梦完完整整地过了一遍,重重地叹了一声,这才坐到饭桌旁他的老位置上。坐好后却老觉着有什么东西碍眼,找了好大一会子才发现是儿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那衣服每一道折痕都像刀刻出来似的十分明显,那是因为水林媳妇洗了后又用米汤浆了一道的缘故。水林媳妇总是把衣服浆得硬硬的,叠得齐齐整整的。水林爹不轻不重地说过一句:“一个拉洋车的,老是搞得那么体面做么事?”水林媳妇也不反驳,下次洗了衣服却依然如故。水林爹也就不说了,但那句话就总是搁在肚子里了,消化不了了。
      水林媳妇单给水林炒了一碗油油饭,这才把剩下的饭煮了烫饭。男人一出门两只脚就一刻不得消停,噼噼啪啪一天跑下来几百里,肚子里没点干货不行。
      水林自己有点儿奇怪,一大碗烫饭呼哧哧下了肚,一大碗油油饭也呼哧哧扒拉了下去,可还想吃,真如媳妇说的饿牢里放出来一样。想一想,还是馋瞎婆婆的面窝。反正身上有零钱。水林放下筷子,对父亲和媳妇说:
      “我吃好了。我去了。”
      水林爹想说今天莫去了,还没开口,水林媳妇抢在头里说:
      “莫忘了火烛,同仁里的元宝红。”
      水林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些不耐烦,拖着腔说:
      “晓──得。”
      人就跨出了门槛。
      水林爹想说的话被媳妇堵回去了,待他再想起来的时候,儿子已经拉起洋车小跑着去了。儿子宽宽的后背上那个折叠出来的大大的“十”字在他眼里跳跃着远去,在巷子口一闪,不见了。他发了一会儿怔。他不喜欢那个图形。同仁里洋人教堂尖尖上就是那样一个大大的“十”字,上面吊着个死人。歪子说洋人就信那个。真搞不懂洋人是个么名堂,把个死人供着。歪子便笑他,说供桌上哪有活人?
      洋车上昨晚的污秽已经被媳妇冲洗干净了,拉起来觉得格外轻松。再也不拉那些喝多了的客人了,水林一边轻松地跑着一边想,害得媳妇半夜里又是洗衣服又是刷车子,天那么冷,水那么凉。
      水林远远地看到瞎婆婆的面窝炉子了,甚至闻到面窝香了。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穿长衫的把水林喊住了。那人上了车,说:
      “码头。”
      水林远远地看着瞎婆婆的面窝炉子咽了咽口水,调转车把往江边跑去。
      
      二
      
      水林爹吃了饭,放下碗就往外走。水林媳妇发现了,忙追出厨房说:
      “爹爹。您家到哪里去?”
      水林爹没回头,赌气似的说:
      “转一下!”
      水林媳妇听出了爹爹的一腔火气,想不通爹爹今天到底怎么了?一早上就怪怪的,还这大的火气。本来想说让爹爹照看一下猫子,她去认真地买点菜回,顿了顿,看看爹爹直戳戳的背影,终于没有说。回到屋里,她看儿子还在睡,估摸着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虚掩上门,给隔壁的曹婆婆打了个招呼,提上篮子快步出去了。
      水林爹来到歪子家,对歪子说:
      “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你给圆下子。”
      歪子歪着脑壳一句句听了,又起身到里屋拿出一本蛮老的书查看了一番,忽然就大惊失色地说:
      “水老爹,您家快回去看到水林,莫让他出屋。”
      水林爹心里跳了一下,问:
      “到底有么事?”
      歪子连连摆着手说:
      “您家莫问了,快点子回去。”
      水林爹往门口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回过头说:
      “水林早走了。我来之前就走了。”
      歪子的歪脖子一挺,说:
      “您家么样让他出去了呢?”
      水林爹叹了一声说:
      “我是想不让他出去的。一句话还没说出来,让媳妇抢了去。”
      歪子摇着歪脑壳,直叭嗒嘴。
      水林爹看着歪子说:
      “现在么样办好呢?”
      歪子鼓起眼睛说:
      “么办?快去找他回!”
      水林爹咂咂嘴说:
      “这大的汉口,我……到哪里去找?”
      歪子说:
      “他往常都跑哪些街?”
      水林爹两手一摊:
      “拉洋车的,哪有个一定呢?”
      歪子便摸了一枚铜子往上一丢。铜子落到桌面上,滚了几下,滚到一只桌角上倒下了。歪子便说:
      “往西南方向去找。”
      水林爹看着那枚铜子发怔。
      歪子大声说:
      “您家还看么事啥?”
      水林爹这才忙忙地说:
      “那我先去了,回头请你喝酒。”
      歪子扇扇手:
      “莫�粘!您家快去吧!”
      水林爹找了好几条街也没有找到水林,倒是碰到了水林的朋友黑子。黑子车上有客,也来不及和水林爹多说话,只说早上他还碰到水林了的,后来一个穿黑旗袍的太太要了水林的车往上头去了。黑子边往前走边问水林爹有么事?水林爹在车旁边一步步跟着,结了半天说:
      “反正,你要是看到了水林就叫他回去。”
      车上的客人不耐烦了,黑皮鞋蓬蓬地跺了跺车底板,黑子便匆匆地答应了水林爹一声,小步碎跑起来。
      水林爹站在原地想了想,“上头”不是西南方向,于是调头继续往前找。
      水林爹走了几步又想,我一个人这样找找到么时候去了,得叫水林媳妇也去找。这样想罢便又往回走。边走边又想,都是水林媳妇插嘴,不然我也就叫水林今天不出去了。
      水林媳妇刚刚买了菜回来,除了一捆小白菜、一捆红菜苔,篮子里还有一坨猪肉、一块猪血、一条半斤多的鲢子鱼,还有两节前几天才下来的莲藕。水林爹一看就不高兴了,气哼哼地说:
      “买这多菜搞么事?明天把颈子扎起来?”
      水林媳妇正给儿子洗脸,弄不清爹爹气从何来?一笑,软软地说:
      “水林说,今天是姆妈的忌日,要上供的。”
      水林爹翻了翻眼睛。这个水林媳妇,你硬是捏不着她的岔子!
      猫子从妈妈手上的热毛巾里挣出脸,大喊了一声:
      “爷爷!”
      水林爹“唔”了一声,在柳木椅子上坐下来。他也跑累了。点上烟抽了一会子,水林爹脑子里不由得浮上一些老伴的事。老伴几好,从来都是听我的,从来没有一句反索子。
      水林媳妇给儿子热了饭让他吃着,自己就进了灶屋杀鱼。
      水林爹歇过气来,忽然想起自己回家来的目的,忙站起来,走到灶屋门口,对正在收拾鱼的水林媳妇说:
      “等下子再搞,快去把水林找回来。”
      水林媳妇握着菜刀,偏过脸不解地看着爹爹问:
      “这早就让他回?为么事?”
      水林爹看着水林媳妇的两手鱼血,突然一阵心惊肉跳。大声说:
      “叫你去你就去!哪这多话!”
      水林媳妇实在弄不清爹爹今天怎么回事?就因为是婆婆的忌日而想起了许多往事,也不该这样呀!人老了,真是没得法!她不想和爹爹争辩什么,放下刀,洗了手,解下蓝花花布围裙就往外走。
      饭桌边的儿子喊起来:
      “姆妈。你到哪里去?”
      水林媳妇回过头说:
      “姆妈一下就回。快点吃你的饭!”
      儿子突然大声说:
      “我不吃烫饭。我要吃面窝!”
      水林媳妇笑骂道:
      “你个小嘴巴也跟你老子一样刁咧!好!好!姆妈回来给你带面窝。带瞎婆婆的面窝。”
      水林媳妇出了门,想也不想地便朝同仁里走。半道上就过不去了,几辆插着膏药旗的兵车、炮车呼呼地往前开,接着是一队一队的日本兵在后边跟着跑,跑得很整齐,脚步声唰唰的。行人、小贩、洋车什么的都避到路边的里弄里,一个个伸着脖子看。水林媳妇担心地四下看看,小声问旁边一个看起来有学问的人:
      “这是么回事?要打仗?”
      那个看起来有学问的人恨恨地说:
      “日本兵军事演习。”
      队伍终于过完了,水林媳妇继续往前走,慢慢就听见路边有人说日本兵的炮车撞死了一个中国人。水林媳妇听着,心里不由得想,这家人造孽了!再往前走,议论的人多起来。水林媳妇这才听清楚撞了一个拉洋车的,心里立时咯噔一下,忙打听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在哪里撞的?连问了几个人才有人说,好像是在同仁里巷子口。水林媳妇“啊”的一声就跑起来。
      水林的尸体已经被抬走,送进了租界同仁医院的太平间。水林媳妇只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被压扁了的洋车,还有地上浸在一大滩血迹里的两只红红的、元宝形状的蜡烛。水林媳妇撕天裂地不像人声地大喊一声:
      “水林──”
      就昏倒了。
      
      三
      
      饭桌布置成了供桌。
      两只倒扣着的饭碗碗底上,那对元宝形的红蜡烛慢慢燃烧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随着门的开开合合,那烛火不时轻轻摇摆一下。
      元宝红的前面摆着两双筷子,四碗菜。
      桌前地上是个瓦盆,不断有人新从外面进来,就在里面烧几张纸,有跪下磕头的,也有只烧纸不磕头的。猫子就在旁边打横跪着,不管来人磕头不磕头,他都得给人家磕头。猫子不懂这是为什么?也不明白家里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猫子很快就累了,就烦了。猫子说:
      “我饿了。我要吃面窝。”
      猫子早上没有吃烫饭。猫子等着吃面窝的,没有等到。猫子早就饿了。
      猫子的声音很小。屋里屋外许多人都严肃地忙碌着什么,或者激愤地说着什么,没有人听见猫子的话。猫子忽然站了起来,愤怒地大喊一声:
      “我要吃面窝!”
      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水林媳妇一直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着,呆呆地看着那对元宝红,一句话也不说,一滴眼泪也没有,好几个姐妹围着水林媳妇,不断地说这说那劝着她,劝她哭出来,劝她去卧房睡一会儿,可水林媳妇入定一般什么也听不见。然而,猫子的一声喊把她一下子拽出来了。面窝?水林不是要吃面窝吗?她忽然微笑了一下,轻轻地站起来,拉起猫子,分开众人向外走去。
      “水林媳妇,你要去哪里?”曹婆婆扎开胳膊挡住了她。
      “我去买面窝。”水林媳妇拨开曹婆婆的胳膊,平静地说。
      好几个姐妹立刻抢着说:
      “你歇到。你歇到。我们去买。”
      水林媳妇摇摇头:
      “我不累,我自己去买。”
      水林媳妇紧紧地抓着猫子的小手,坚决地、平静地向外走去。谁也拦不住。
      “黑子!黑子!”曹婆婆朝自己屋里喊。
      黑子和几个朋友正在曹婆婆屋里商量什么,听见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跑了出来。
      “水林媳妇要去买面窝,你去把她拦到。”曹婆婆说。
      黑子追上水林媳妇,说:
      “嫂子。你要买面窝?我们去。我们腿脚快。”
      水林媳妇摇摇头:
      “我自己去。”
      水林媳妇说着走出了大门。
      但她立刻就怔怔地站住了。
      她的面前全是洋车。
      一条巷子全是洋车。
      一辆挨一辆,顺墙根一溜排开,两头看不见头。
      黑子跨上一步把跟前的一辆车拉了出来:
      “嫂子。你要自己去买也行,你上车,我拉你去。”
      水林媳妇一动不动地站着。
      黑子一把抄起猫子放到了车上。
      “嫂子。”黑子喊了一声。
      水林媳妇怔了怔,迈过拉杆上了车。
      “去瞎婆婆那里买。”水林媳妇说。
      “我晓得。”黑子说着小跑起来。
      在大门口发愣的两个小伙子连忙追了上来:
      “黑子哥,我们来拉。”
      黑子头都没回,一声不响地往前小跑着。
      两个小伙子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后面跟跑着。
      瞎婆婆的一桶浆已经卖去了一大半。
      “这些我都要了。”水林媳妇指指桶里剩下的浆说。
      瞎婆婆抬起头,一只眼定定地看着水林媳妇:
      “你都要了?”
      “都要了。”水林媳妇说。
      “都炸夹面窝。”水林媳妇又说。
      瞎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半晌说:
      “我晓得。水林……喜欢吃夹面窝。”
      黑子探头看看桶里的浆。这要炸一大箩筐面窝啊!这要等到什么时候?黑子看看水林媳妇坚毅的脸,小心地说:
      “嫂子。这多面窝,不是一下的事情。要不这样,您家先回去。我叫他们在这里等到,面窝一炸好就送过去!可得吧?”
      水林媳妇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黑子急得没法。
      瞎婆婆吱吱啦啦地炸着面窝,抬起一只眼说:
      “猫子姆妈,黑子说得不错。这巷子口风大,莫把猫子冻到了。”
      水林媳妇动了一下。但她只是把猫子往怀里搂了搂,就又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了。
      黑子忽然一拍脑袋,朝两个伙计一招手,说:
      “你们过来!把婆婆和她的炉子、浆桶、油锅,一起拉回去!”
      旁边就是一辆挨一脸的洋车,两个小伙子立刻动起手来。
      “哎、哎――”瞎婆婆“哎”了半天,最后只说了句:“你们小心我的油锅!”
      黑子指着其中一个小伙子说:
      “油锅不上车,你把它端回去。”
      小伙子答应一声,端起油锅扎煞着两条胳膊前头走了。
      瞎婆婆和她的炉子、浆桶上了一辆车。黑子拉起了水林媳妇和猫子。
      两挂洋车稳稳地小跑起来。
      旁边是一拉溜早点摊:水饺、油条、热干面、豆皮、烧饼、欢喜坨、牛肉粉……卖的和买的全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不知是谁傻傻地喊了一嗓子:
      “瞎婆。您家蛮有味来!”
      没有人回应。那声孤零零的喊声立刻就随风而去了。
      炉子、浆桶摆好了,油锅架上了。炸了二十几年面窝的瞎婆婆忽然有一种唱堂会的感觉。
      猫子很兴奋,一会儿跑进,一会儿跑出。渐渐的,很多孩子都围拢了过来看瞎婆婆炸面窝。猫子骄傲地对他们说:
      “是我们家请来的!”
      第一只夹面窝炸好了,猫子刚刚拿起送到嘴边,就被妈妈喝住了:
      “猫子。莫吃!”
      猫子发愣的功夫,面窝已经被妈妈从手里拿走了。
      水林媳妇恭恭敬敬地把面窝放到那对元宝红的前面。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四
      
      水林媳妇在屋里昏睡了三天,三天里不吃不喝,一醒来就哭,就反反复复说一句话:
      “是我害了你呀水林!是我害了你呀水林!”
      直哭到手脚抽搐着再一次昏过去。
      水林爹三天里只是在饭桌旁木木呆呆地坐着,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
      “这是命。是命。水林姆妈给我托了梦的,是她要水林去的。是她要水林去的。”
      黑子两眼冒着火说:
      “这不是命!我们联络好了,明天游行示威,要小日本以命抵命!您家看,社会各界都支持我们!”
      黑子把一大摞报纸放到桌上,水林爹却只是摇头,一眼也不看。黑子指着其中一张说:
      “爹爹。您家看,连政府都出面抗议了。未必您家还不相信?”
      歪子拿着一张刚买的新报纸走了进来:
      “水老爹。黑子说的都是真的。这回政府是下了决心的。日本军队在租界搞军事演习是违反《华盛顿条约》的。您家看,交涉署已经电请外交部向日本政府严重交涉了,提出了三条要求。”
      屋里来帮忙照护的街坊邻居们都围拢了来。
      歪子歪着脑壳念报纸上的那三条要求:
      “第一,撤退汉口水兵;第二,严惩肇事凶手;第三,厚殓棺葬死者,格外抚恤遗属。”
      大家便纷纷议论说这回政府还不错。
      歪子念完了报纸,水林爹慢慢吐出一句话来:
      “我只求快点把儿子还给我,我好快点把他送到乡下,他姆妈给我托了梦的。别的事,我不想问。”
      黑子急得一跺脚说:
      “爹爹。您家莫糊涂,水林是您家的儿子,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都要管,不能就这样算了。”
      水林爹不再说什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接着便双泪长流起来……
      供桌上的元宝红已经换过好几对了。元宝红前面的面窝还有半箩筐。猫子接连两天放开了吃面窝,已经吃得不喜欢了。
      黑子看着血红的、慢慢燃烧着的元宝红,看着还有半箩筐的面窝,心里默默地说:水林哥,我黑子不给你报了这个仇我就不是人!
      黑子很晚才回去。
      冬天的夜很黑,巷子口孤零零吊着的一盏街灯如同鬼火。
      黑子的脚步在空寂无人的小巷里咚咚震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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