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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踪的山羊

    时间:2023-02-21 17:00:10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詹谷丰(东莞)

    在《现代汉语词典》等工具书的定义中,山羊是一种长角、四肢强壮、善于跳跃的草食动物。

    失踪的山羊,是苦岭脚下的一宗盗窃案。由于盗贼狡猾,三年过去,那些山羊依然是个悬案。

    失主是我的堂弟。由于案子损失的数额太小,忙于大案的警察们,不会将它放在心上。那些山羊,从此石沉大海。

    悬崖峭壁上,一群奔跑的山羊。这是我梦境中屡屡出现的一个情节和片段。这个被惊醒中断了的画面场景,一直顽强地印在脑海里。几年来,我一直无法将这个梦境变成现实。一个生活在世俗中的人,始终知道,梦境到现实的距离,是隔断爱情的银河,是地球到火星的光年。

    峭壁上的山羊,从我回乡过年的那一刻开始奔跑。

    是堂弟的一次次盛情邀请,启动我回乡的车轮。我已经记不起多少年没有见到家乡春节的烟花爆竹和哨子美酒了,故乡的寒冷,让我的脚步畏缩不前。

    我是饥饿年代出生成长的人,对食物的追求,是我与生俱来的欲望。温饱之后,对食物有了自然本性之外的期望,当“期望”两个字变成了美食之后,我就无法抗拒堂弟的盛情了。故乡的美食,可以产生战胜寒冷的力量。

    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腊月,都会千里迢迢寄来家乡的土猪肉和土鸡。那些腌制熏干之后的腊猪肉,在让游子口舌生香的同时,总是久久回味起故乡和亲情。母亲住在县城,无法养猪,她每个年头,总会预支一些钱给乡下的亲戚,作为土猪肉的定金。一头想象中的农家土猪,越过了它的主人,在农家的猪圈里慢慢长大。它用一年的漫长时间,诚实地积累了一头肉猪应有的口感、味道和营养。

    城市里长大的人,羡慕农家自种的蔬菜和自养的鸡鸭,却不知道那些让他们渴求的食物,并不以商品的形式出现在农贸市场。新农村里的农民,正在逐渐模糊他们的身份,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贫穷,极少有农民愿意出售他们用来过年自用的东西。他们用玉米、红薯、青菜精心饲养了一年的家禽和牲畜,从来就没有想过赋予商品的属性,而且,他们的生活中,也不需要再从鸡屁股中抠出油盐酱醋钱了。

    我是一个熟悉乡村的人。十三岁之前,我一直随父母在农村生活,成年之后,又有过下放知青和公社干部的经历,但是,当我在岭南的城市中转过一圈之后,突然感到了乡土的陌生。每次回乡,眼里的农村都是空空荡荡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村庄和留守土地的人一同衰老了。耕田种菜的收获不再和付出的劳动成正比。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也明白经济学上价值交换的原理,所以,田地荒芜,世世代代勤劳俭朴的农民,像城里人一样买米、买油、买菜。每天都有从城里开来的汽车,满载着猪肉、蔬菜、粮食,电喇叭吆喝着串村过户。那些定时出现在村里的货郎车和从多个屋场赶来挑选豆腐、青菜、猪肉、大米、红薯、玉米的农民,向一个离乡久远了的游子描述了一幅定点投食喂鸡的乡间图画。

    屋场是组成乡村这台机器的零件。二十年前,连接屋场的小路就是一根弯弯曲曲的牛绳;
    如今村村通公路,连接屋场的乡村公路就成了一根平直的皮带。我在村庄之间走过的时候,看见那些统一规划的房屋,春笋一般茂密,篱笆菜园被挤出了人的视野,草地上的鸡和水塘里的鸭,是乡村活着的残存风景。

    我不知道那些鸡鸭的主人,我能够知道的是,这些放养的家禽,早已不是它们主人屁股里的银行。城市化了的乡村,它们的主人早已不把它们当成农业之外的副业。它们的身价,早已水涨船高。

    走过很多个村庄,问了许多农户,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将散养的鸡鸭卖给我们,再高的收购价格,丝毫都不能动摇他们的心。

    堂弟的家在离县城二十多里的乡下。那个叫神湾的自然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所有的房屋都坐落在一块狭小的平地上。唯独堂弟家,建在远处的山脚下,不仅孤独,还被一条河隔断,来往村里,必须撑船过渡。

    不知堂弟的先人,为何要将房屋建在这个远离村庄被河水隔绝的山脚下。除了交通不便,还要忍受没有邻居的寂寞,而且,山脚下的田土贫瘦,下大力气也收不了多少庄稼。除了砍柴方便,少走几里路之外,再无其他好处。所以,幼年的时候,便很少见到父母去堂弟家走亲戚,总是说神湾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我的父母虽然是县城里的居民,但也在农村长大,知道民生疾苦,他们不理解堂弟一家为何死死守着那个冷寂的山脚。“穷山恶水”这个来自语文课本上的成语,我是从堂弟一家的居住环境中逐渐理解的。堂弟家门口的那条河,水深流急,每年都有砍柴过渡的人淹死。传说崖脚下的深潭里有水猴,那些淹死后找不到尸首的人,都成了水猴的腹中美食。堂弟曾经养过鸭子,也大多喂了水猴。堂弟家屋后的山岭,虽有灌木丛生,却多悬崖峭壁,有砍柴的人在那里失足,从此阴阳两隔。

    堂弟家后面的山上,不长松树。那些属于经济林木的杉树、桐树和油茶树,都是不能砍伐的禁树。一村人的火灶,都靠这片山岭来喂养。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堂弟家屋后的苦岭,几近裸秃,呈现一派水土流失的荒凉。

    二十多年过去,世事沧桑,许多事情超过了人们的预料。我的父母先后离世,堂弟家里也只剩下他和老态龙钟的父亲。堂弟屋后的那片山岭,慢慢就有了颜色。那座名叫苦岭的大山,与堂弟的头,呈现出一种逆行走向。

    二十年前,堂弟满头青丝,黑发浓密,后来逐渐脱发,以至秃顶;
    而屋后的苦岭,昔日草木稀疏,如今却焕发青春,林深草密,砍柴放牛的小路,都被杂草灌木严严实实地封死了。

    堂弟是神湾第一个出门打工的人,由于头脑活络,能够吃苦,几年之后就不再打工,自己做老板,将一家模具厂经营得风生水起。村里的年轻人从堂弟身上看到了前景,纷纷洗脚上田,远走南方。不到几年时间,村里就看不到年轻人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庄,只剩下老年人孤独的身影。自从乡村改烧蜂窝煤和煤气之后,苦岭山上就断了砍柴人的脚印。一片癞痢似的山岭,不知不觉就长满了头发。

    世道变了,这个时候的苦岭已经转了风水,山不再穷,水不再恶,一条通往邻县的公路从村庄中间穿过,经常有城里人开着汽车,来神湾游山玩水。不时有生意人上门,收购土鸡土猪,还有人看中了苦岭脚下的山水风光,要在那里开农家乐,建民宿。

    堂弟邀请我去他家过年,我想也许包含了这些因素。

    我来到神湾的那天上午,堂弟正请了屠夫,在家里杀猪。

    我在河边喊了一声,一艘船就从对岸的竹林深处划了出来。来接我的不是堂弟,是他家雇的护工老孙。

    这是一条我熟悉的旧河,但来接我的老孙和船却是新的。这艘铁质的大船,取代了以前木质的渔舟。老孙是外地人,一个独身的中年男子,在堂弟家照顾患有轻度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附带养猪种菜。堂弟给了老孙比当地打工高不少的报酬,留住了一个勤快人的身和心。

    堂弟家的年猪,留到我到的那天才杀,我知道这是堂弟的亲情。我在船上,就听见了肥猪绝望的惨叫。

    堂弟的新房,建在老屋的旧基之上。办模具厂挣了钱,堂弟便显得财大气粗,他的三层别墅,在神湾鹤立鸡群,尤其是配上苦岭的青山和修河的绿水,让这片风景呈现出世外桃源的意境。没有人的眼睛,能够看到沧海桑田。从穷山恶水到世外桃源,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光。

    一杯故乡特有的黄豆菊花芝麻茶刚刚喝完,老孙就端上来一个热气腾腾的海碗。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尝过故乡杀猪汤的味道,也几乎忘记了义宁这个独特的风俗,堂弟的亲情,让我接续上了故土的记忆。那碗用最新鲜的猪血猪肝猪肺猪心生滚出来的热汤,鲜美无比。

    老孙是这碗杀猪汤自始至终的见证人。二月里的时候,老孙从邻村抱回了一头刚刚断奶的小土猪,然后用一年的时间和自己种的玉米、红薯、青菜和米糠,让它们随着时光慢慢长大成熟。

    在阿尔茨海默病的摧残下,叔叔已经认不出他的侄子。除了失忆之外,叔叔的身体状况依然算得上健康,饮食和睡眠都很正常。这让在东莞办厂的儿子,略微放心,同时也让照顾他生活的老孙,在地里耕种的时候,有了一分心情的轻松。

    1.3.2 质谱条件 电喷雾离子源,正离子模式;毛细管电压3.0 kV,脱溶剂气温度(TEM)500℃,脱溶剂气流(L/Hr)800,锥孔气流(L/Hr)50,扫描模式为多反应监测(MRM)。常见非典型抗精神病药物质谱参数见表1。

    南方的生活,已经给堂弟带来了饮食文明的改变,虽然杀了一头土猪过年,但堂弟却不再腌制腊肉。储藏室里那个新添置的冰柜,将所有的土猪肉切块冷冻和保鲜。堂弟引进了广东经验,建了一个很大的水池,里面那些生猛的鲈鱼、草鱼、黄骨鱼、鳊鱼和甲鱼,都是请人从门口的河里捕获的战果。

    冬天,是幕阜山里蔬菜短缺的季节。堂弟家的菜园里,虽然没有了夏季的青绿和蓬勃,但也不见凋零。那些菜地,被老孙用锄头分割成长方形状,一畦一畦,横平竖直。芹菜、白菜、萝卜、大蒜、青菜、香葱,依然在寒霜里顽强地维持着生机。菜园过去,是竹篱笆围着的一片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个顶棚,走近一看,一群鸡正在抢食。

    堂弟说,这全部是放养的鸡,吃玉米、稻谷和野外的虫子长大,有城里人来买,一口价,毛鸡八十元一斤。这样的土鸡,如今金贵了。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人生中最美味的饭菜。那些拒绝了味精、鸡精、胡椒、花椒等调味品的食物,呈现出食物最原始、醇正的口感和味道。那盘经霜之后的白萝卜,清脆香甜,彻底颠覆了我对它数十年来的厌恶。潜藏在一个人记忆深处的岁月,突然浮现出来。中学毕业之后的知青生涯,是我成长中最艰难的日子。繁重的体力劳动,吃不饱饭,每日固定重复的菜肴,除了萝卜,还是萝卜,闻到萝卜的气息,许多人都忍不住呕吐,我们早已忘记了萝卜之外的鱼肉的味道。

    堂弟说,自己家种的蔬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菜叶生虫,放鸡来治理。鸡是菜虫的天敌,所有害虫都逃不过鸡的眼睛。堂弟说,霜冻过后,所有的蔬菜都会改变口感,东莞一年四季无霜,在那里吃不到这么甜的萝卜。

    这些常识,我早已忘记了。

    篱笆里的那些土鸡,每一只都将是人类盘中的美食。每天上午,老孙都会抓一只活鸡,放血脱毛,然后去河边洗净。

    乡下的土鸡,比城里笼中长大、激素饲料喂养的鸡更加鲜活机灵,每当老孙抓捕的时候,它们就会四散逃窜。我亲眼看见几只鸡飞过篱笆,逃进竹林。老孙说,逃走的鸡,有的断黑时会自己回来,有的却跑进山里,从此无影无踪。

    自由放养的鸡,遵循着日月晨昏的 规律和人类的口令。我抬头望天的时候,总是可以在水洗过一般明净的天空,发现苍鹰的影子。它们展开强劲的翅膀,浮在空中,如同静止的风筝。

    人类,固守自己的生活逻辑,从来不会替其他物种思考。那些逃出牢笼之后的土鸡,所获得的彻底自由和死亡,远比在人类的牢笼中幸福。

    土鸡飞过篱笆逃入山林的那幕情景,是城里人一生都难以目睹的特写。没有人能够预料,几天之后,土鸡的逃亡,会成为一个故事的谶言。

    那天,我提了一把锄头,到苦岭去挖冬笋。一个早已和乡土、山林失去了联系的城里人,不期望有太多的收获,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用柴刀杀出一条通道,拨开那些厚实的杂草腐叶,就会有石板露出它们古道的面目。由于人迹罕至,这片山岭就成了草木的世界,成了鸟类的乐园。堂弟家屋后的山林,以前是一个打柴的场所,如今成了一片寂寞茂密的山林。我想起苦岭的半山上,曾经有一个社坛,供养了一个不知名的菩萨。如今山被封了,没有了人烟,菩萨是否还在那里坚守?

    不知不觉,我已经爬到了半山腰。俯瞰山下,堂弟的家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冬天的气温虽然很低,我却也出了一身微汗,正想着找块平地休息,却忽然听见附近的茅草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突然紧张起来,我想起了山里的野猪。

    十多年前政府放开狩猎的时候,野猪被人频繁捕杀,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后来,这种猛兽被国家列入了二级保护动物名录,猎手们的老铳都被公安一一收缴了。人类封住了手脚之后,野猪变本加厉,以几何级数迅猛繁殖增长,糟蹋庄稼,祸害人类。

    正想着如何躲避的时候,只见一群黑色的野兽,风一般地刮过来,眨眼间,它们就跑过一个山嘴,蹿到一堵悬崖绝壁上去了。那一刻,我看清了,这是一群山羊。但是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那些动物通体魆黑,它们在悬崖上自由奔跑,四蹄矫健,如天神下凡,它们会是羊吗?

    在一片黑色的旋风中,我看清了领头的那只山羊,只有一只角,它毛如披发,身躯强壮,后腿中间悬吊的阴囊,雄壮如一个小小的布袋。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雄壮凶猛的山羊,它们势不可当的奔跑,让人心惊肉跳。尤其是那只头羊,犄角如刀,蹄下生风,那一把飘动的胡子,美如关云长的长髯。我无心观看那群野羊在悬崖上的自由跳跃,更无心欣赏苦岭的风景。赶紧下山,是我此刻最好的选择。

    中午的餐桌上,我将在苦岭上遭遇野羊的情景,复述了一遍。堂弟惊呆了,筷子竟然掉到了地上。

    看到堂弟中了邪魔的样子,那天中午所有的美味佳肴,全部失去了味道。

    三年前的立秋那天,堂弟雇人去太阳山深处的草甸羊场里,买回来一公二母三只羊。在堂弟的盘算中,半年之后,这三只羊将会成熟得膘肥体壮,正好成为过年的美食。苦岭脚下的水草,是牛羊的最好牧场。

    半个月之后,堂弟的理想被一个黑夜击得粉碎。那天晚上下雨,断断续续,天亮的时候才停住。

    那个时候的堂叔身体健康,阿尔茨海默病还未到达他的身边。堂叔一早去开羊圈,突然发现羊不见了。

    堂弟察看了羊圈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贼人。苦岭脚下,只有他一户人家,而且,通往外界的交通,唯有渡船。堂弟回忆起白天的情景,有几个城里人,在河边钓鱼,他们还划着渡船,来看乡下的风景。

    堂弟报警,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只是简单看了现场,做了一页记录就走了。堂弟知道,一起微不足道的盗窃案,不会有人将它放在心上的。这点儿损失,放在堂弟身上,也只是一件小事,风一般地吹跑了。但是,堂弟记住了一个细节,那头公羊独角。卖羊人说,公羊好斗,在一次打斗中断了一只角。

    我的讲述让堂弟突然回到了三年前,他喝了美酒似的兴奋起来。我知道,堂弟已经将三年前失踪的三只羊同我今天在苦岭上看到的野羊群联系起来了。三年的时光,那三只羊不仅活着,而且在茫茫的山野里繁衍、壮大,它们退去了豢养的温顺驯服,生长出了野性和勇猛。第二天,我带着堂弟,再次上了苦岭。昨天走过的脚印还在,却不见了羊的影子。山岭冷清寂寞,一座空山,仿佛从来就没有野羊出没过。

    堂弟怀疑我看花了眼睛,望着那堵绝壁摇头,他认为羊不可能攀上那么陡的石壁,只有鸟和松鼠才能到达的地方,四只脚的畜生是不可能在那么险的地方落脚的。

    堂弟没有死心,接下来的两天,他一人上山,他的信心建立在我对独角头羊的描述上。第三天的时候,堂弟终于看到了惊险的一幕:在独角公羊的带领下,一群山羊在悬崖上出现,它们飞身跃过了一丈多宽的深涧,风一般地隐到密林里去了。堂弟终于相信了,有了野性之后,羊就变成了狼。

    除夕近了,所有人都在忙着过年,没有谁有时间有心思上山观看野羊,更没有擅长打猎捕兽的人愿意出手。只有我和堂弟,依然将一颗心,留在荒无人烟的苦岭上。

    三年过后,堂弟终于明白,他断定的贼人,全是子虚乌有。那三只羊,趁着风雨,在黑暗中逃出了生天,苍茫的苦岭,从此成了它们的乐园。对草食动物来说,它们天然地适合野外生存,满山的青草,山涧里的流水,人迹难至的山洞,让自由之后的山羊找到了最好的家。

    我和堂弟都不知道,苦岭上有多少只山羊,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山羊,都是那三只逃亡山羊家族的成员,是它们的后代。在一个没有天敌的自然环境中,在一个没有人类干预的太平世界里,山羊们的生殖繁衍,正是它们从家羊过渡到野羊的蜕变期间,荒芜了的大山,为它们提供了安全的庇护。

    当初堂弟买下三只羊的时候,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就是丰富过年的食物,为春节的餐桌,提供健康的美味,然而,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是堂弟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意外。如今,这个意外演变成了一个故事。堂弟心中想着的,依然是山羊的美味,是那些城里农贸市场提供的羊肉无法相比的鲜香。野山羊是稀罕之物,是幕阜山里的野猪、野兔、竹鼠、豪猪、黄鹿等所有野物都无法相比的美味。堂弟说了一通野山羊御风寒、补身体,治疗风寒咳嗽、慢性气管炎、虚寒哮喘、肾亏阳痿、体虚畏寒、腰膝酸软、气血两亏等疾病有效的道理。这些食物当药的民间话语,在幕阜山里流行了千百年,已经深入了人心,作为一个从小在义宁长大的人,我对此深信不疑。

    从家养的山羊,退化到深山里的野羊,只是短短的三年时间。这个案例,是发生在故乡的奇景,是我前所未闻的故事。家畜野化所需的时间,远比野生动物驯化的时间短,也许只是驯化时间的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和千万分之一。

    我的家乡虽然长期封闭、古老神秘,却从来没有野生动物驯养学家踏上过这片土地,也无人探究人类通过何种手段,让野性的动物俯首帖耳,成为人类口令下的奴隶,我们只是从动物的驯化等教科书中,看到一万年前的情景。

    并不是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可以在驯养的方式下,成为人类的奴隶和餐桌上的美食。一只小小的麻雀,就以宁死不屈的姿态,拒绝成为笼中的宠物。我熟悉的山羊,忍辱负重,成为被人类成功驯化改造的动物,这是人类的成功,却是山羊的耻辱。

    为了苦岭上那群无意中逃出牢笼回归野性和自由的山羊,我在教科书中回顾了野生动物驯化的漫长时光。在始自公元前8000年的动物驯化中,所有能够捕捉到的动物,都是人类驯化的对象。人类的野心,几乎将天上的飞翔和地上的奔跑一网打尽,然而,暴力和安抚,并不能让那些宁折不弯的动物屈服。麻雀、苍鹰、犀牛、河马、瞪羚、鹤鸵、浣熊、郊狼、猎豹、老虎,都是拒绝与人类合作的自由主义者。脾气暴躁的斑马,曾经被英国人沃尔特·罗斯柴尔德用尽心机手段,诱骗它们通过拉车的简单动作,体现了表面上的驯服,却无法推广复制,完成物种层面上的驯化。“家禽”“家畜”“宠物”,这些人类喜爱的词语,永远不属于它们。只有牛、狗、猫、马、驴、鸡、鸭、鹅、猪、兔等极少数的动物,屈辱地接受了人类的招安,成为他们的朋友或餐桌上的美食;
    而羊,则与牛、马、狗们为伍,成为人类美食的最佳配伍。

    在千里之外的东莞,我依然牵挂苦岭深山里的那群山羊,它们的命运,掌握在人类的手里。我的堂弟,是掌握它们命运的第一人。这个曾经的主人,与它们中断了联系,它们在“盗窃”这个词的掩护下,遁入了荒山野岭。它们用了一千多个日子,在自然的阳光雨露中,慢慢恢复了野性。

    因了那群山羊,我同堂弟的联系渐渐多了。电话聊天的话题,超越了平常生意业务的客套,我经常将话题转移到千里之外的义宁,转向那群没有了主人的山羊。

    堂弟不是健谈的人,说到苦岭深山里那群山羊的命运时,堂弟只是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在堂弟的语气中,我总是怀有一种猜测,苦岭上的那群山羊,会逐渐落入人类的罗网。

    我没有预料到的是,我朴素和本能的美食思维,最终被现实打破。山羊们的命运结果,完全超出了我的逻辑设想。

    事情起因于我的堂叔。这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趁着护工老孙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走出了家门。半天过去,阿尔茨海默病让堂叔忘记了回家的路。

    老孙的疏忽,是一个重大的错误。房前屋后搜索一遍之后,老孙紧张起来了,他发疯似的跑向河边,依然没有堂叔的影子。河流和荒山,都是人类的敌人,当一个年老力衰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面临这两个敌人的时候,凶多吉少,就成了老孙自责、内疚和恐惧的根源。

    堂弟在东莞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立刻想起了猎人和陷阱。我在一篇写故乡的散文《修水,用一条河流为义宁招魂》中,引用过一个真实的情节。人走室空的乡村,只剩下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独守。野猪在人类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名义受到宠幸的时候,因为庄稼被野猪糟蹋祸害忍无可忍的乡亲,采用了最原始的陷阱方式,对抗野猪。不幸的是,一个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乡民,从家里出走,掉进了插满尖锐竹桩的陷阱。多天之后,老人的尸体在陷阱中发臭腐烂,才被焦急寻找的亲人发现。

    堂弟的联想,是一种人性的本能,是一种亲情的心灵相通。堂弟用一个通宵的时间,开车赶回了家乡。

    在一个没有摄像头监控的农村,一个人的走失,就是一滴水的蒸发,无影无踪。堂叔的失联,成了神湾有史以来的大事。全村人一齐出动,用目光的篦子,将神湾的草木田园,细细地梳过。门口那条被重点怀疑的河流,船来船往,热闹非凡,竹篙、船桨和渔网组成了密不透风的网络,人们似乎想从鱼虾那里,找到堂叔失联的线索。堂叔一只遗留在河边的鞋子,让人们将所有的目光和希望聚焦在河流的深处。

    三天之后,堂叔终于现身了。这个惊动了整个神湾的老人,被一个上苦岭采集草药的郎中发现。采药者看见堂叔躺在破败的社坛边,一群山羊,围在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身边。

    神湾的所有乡亲,都认为堂叔命不该绝,都认为那群山羊是堂叔命里的福报。

    堂叔从医院出来之后,恢复了生命的元气,对于他是如何走出家门,在荒山野岭里如何度过三天三夜的,他全无记忆。他唯一有印象的是,一群山羊,始终围在他的身边,用舌头舔舐他的脸和手。

    义宁民间,流传着许多动物成精的故事。在我的理解中,那三只逃出堂弟家的羊圈、进入深山、恢复了野性的山羊,应该是动物成精的现实事例。苦岭山上的那群山羊,被人们逐出了食谱。浩瀚的苦岭,成为游客观光的风景点,而那群若隐若现的野山羊,则成为这片山林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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