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冲突与引导：抖音短视频政治传播下的网络舆论

张爱军，曹慧雅

iiMedia Research(艾媒咨询)数据显示，在2020年7月的中国短视频平台月活排名中，抖音、快手分别以47 732.3万人及37 083.93万人排名前二，而其他平台用户量级均未达1亿(1)艾媒咨询.2020年中国短视频头部市场竞争状况专题研究报告[EB/OL].(2020-10-09)[2022-02-15].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8437265321033920&wfr=spider&for=pc.。目前的短视频行业，基本呈现出双平台竞争的态势，而就政治传播而言，抖音短视频场域相较于快手有其自身的特性。马亮指出：“首先，2018年4月首批政务短视频账号在抖音推出，旋即引发政务短视频的爆炸性增长，并使2018年成为政务短视频元年。其次，尽管其他短视频平台也推出了政务短视频项目，但是在规模、集成度和影响力等方面都同政务抖音号还有较大差距。”(2)马亮.政务短视频的现状、挑战与前景[J].电子政务,2019(7):2-10.此外，不同于快手“去中心化”的内容分发机制，抖音采取“再分发”的算法推荐逻辑(3)杨蔚,孙天艺.移动短视频两种传播逻辑及运营模式的比较——以“快手”“抖音”为例[J].当代电视,2019(7):84-87.，即在内容分发机制上给予流量倾斜，内容越优质曝光越多。这无疑鼓励了政府部门创作优质内容，不论是国家级政务抖音号、省市级政务抖音号，还是区县级政务抖音号，在抖音平台重视内容质量的算法推送逻辑下，都有可能成为抖音平台中的网红账号，创造出点赞过千万的短视频。在传播格局重构的媒介环境下，激增的舆论话题和新闻搭车现象使受众注意力难以聚焦于特定的政治议题。而抖音的“再分发”模式能将流量池中的社会议题和政治议题推送至用户，有效地避免在微博广场式的传播环境和快手“去中心化”模式下公众对于政治议题注意力的分散，抖音逐渐成为舆论的“策源地”与“发酵池”，即使是普通用户也能借助抖音算法逻辑将个人事件上升为社会事件。鉴于上述特征，本研究特选择抖音平台中的政治传播与网络舆论为研究对象。政治传播具有构建政治合法性、形成公共舆论、推进政治民主三大功能(4)荆学民.政治传播活动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205.。公共舆论包括政治舆论，其中“网络政治舆论是社会舆情的组成部分，又与社会舆情具有性质和程度的不同。网络政治舆论直接指向政治，而网络社会舆论直接指向社会，间接指向政治”(5)张爱军,李文娟.网络政治舆论与政治安全[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2-6.。抖音短视频政治传播形成的舆论既包括政治舆论也有指向社会的社会舆论，故用网络舆论进行统称。

截至目前，学界对于抖音短视频舆论的研究主要侧重于三个方面：(1) 关于抖音舆情问责机制。刘滨、许玉镇基于抖音“涉官”舆情事件，认为抖音平台中的舆情问责的控权机理模型为“社会责任共情→在线社会支持→合意集体行动”(6)刘滨,许玉镇.网络“舆情问责”的控权机理何以生成？——基于抖音36起“涉官”舆情事件的扎根研究[J].电子政务,2021(4):90-104.。(2) 从抖音舆论引导策略出发，吕文宝以三家主流媒体抖音号疫情防控视频为例，认为在遵循党性原则的前提下，主流媒体需要从满足刚性认知、加强正面宣传、强化公民参与、构建社会信任体系等方面去完善短视频舆论引导策略(7)吕文宝.主流媒体抖音号高点赞短视频特征分析——以三家主流媒体抖音号疫情防控视频为例[J].传媒,2021(15):53-55.。孙宝国、刘然对央视新闻抖音号在新冠疫情期间产制和发布的短视频新闻报道展开量化统计，进而认为其参与舆论引导的策略应该是设置疫情的议题角度和报道内容时讲求信度与温度，以事实定准，靠情感平衡(8)孙宝国,刘然.以事实定准 靠情感平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央视新闻抖音号舆论引导研究[J].电视研究,2020(10):39-41.。林功成等人认为媒体抖音号可跟进重大突发新闻事件、编辑发布现场视频、及时澄清谣言、提升舆论引导力(9)林功成,张志安,郑亦楠.媒体抖音号的现状、特征和发展策略[J].新闻与写作,2019(3):46-54.。(3) 关于抖音短视频的舆论危机应对，骆敏、王轶群和伍婵提认为舆论场逐渐向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延伸，高校的突发事件很容易成为舆情的爆发点，对此舆情危机管理应从危机潜伏期、危机扩散期、危机消退期这三个不同阶段来分析应对策略(10)骆敏，王轶群，伍婵提.高校网络舆情的传播阶段及危机管理机制[J].青年记者，2019(3)：46-47.。毕翔、唐存琛和肖俏认为打破信息失衡的壁垒是解决抖音短视频社交媒介舆情危机的首要举措，利用网民中固有的意见领袖、网络达人扩散发布信息，控制舆情发酵速度是首次危机应对的核心策略(11)毕翔，唐存琛，肖俏.短视频社交媒介舆情危机应对[J].图书馆，2019(6)：74-80.。

总体上，现有研究侧重于抖音平台中舆情问责、舆论引导、舆情危机应对等方面，而对于抖音短视频政治传播下舆论冲突及其调适等还未具体展开。因此，本研究基于短视频的视觉传播特质，结合抖音平台中的个人议程、媒体议程与政策议程，分析社会政治议题在抖音短视频传播下的舆论呈现，并寻求舆论冲突下的调适策略。

传统的文字书写由具有文字表达能力和情绪感染能力的社会精英完成。随着视频素材与创作模版的不断丰富，网络空间中话语书写主体范围拓宽，底层话语卷入政治传播领域。以往具有发声需求，但缺乏发声能力的“沉默的大多数”在利益联结、情感刺激、对话互动下选择联合发声驱动舆论形成、汇聚舆论浪潮。

(一) 叙事性传播下的舆论生成

叙事既是对事件的再现，也是对具有明确结构化要素的故事的叙述。叙事性传播经历了结绳记事、人际讲述、文本记录、影像再现等阶段。文本记录对文字表达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有很高的要求，而短视频通过即拍即发的创作方式即可完成对事件的复现，进行叙事性传播。抖音平台中的叙事性传播以短视频为载体，公众通过短视频叙事发布个体议程将个人事件上升为社会事件。政务抖音号将政策议程进行叙事性传播，帮助公众理解政策，进而推动政策主张的落地，从而驱动舆论生成。

抖音平台上，个体通过抖音短视频叙事反映社会现象、社会事件，抖音的“再分发”模式能给予个体短视频叙事更高的曝光度，在一定程度上，抖音已成为公众的发声平台。2021年2月，抖音用户张乃丹发布视频举报中国人寿嫩江支公司领导大量造假，在视频中张乃丹叙述了该支公司总经理虚列费用、虚假增员等造假行为(12)张乃丹.举报中国人寿分公司领导造假[EB/OL].(2021-02-22)[2022-06-08].https://v.douyin.com/Y8m6ax3.。该视频内容在其他社交媒体平台上进一步传播，如侠客岛微博(13)侠客岛.中国人寿回应遭实名举报造假：正在调查[EB/OL].(2021-02-24)[2022-06-08].https://m.weibo.cn/detail/4608084885115670.、环球时报微博(14)环球时报.员工实名举报中国人寿大量造假[EB/OL].(2021-02-24)[2022-06-08].https://m.weibo.cn/1974576991/4608138948383653.等媒体均转发了该视频，进一步扩大了传播范围，引起舆论关注。中国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对此事件进行调查后，对相关责任人进行撤职处分、追责处理(15)中国经济网.中国人寿公布前员工举报调查结果：违规违纪问题部分属实，多人被严肃处理[EB/OL].(2021-04-28)[2022-06-08].https://m.weibo.cn/status/4631081640530378.。事实上，张乃丹早在2020年7月发布微博长文实名举报公司领导造假贪污(16)张乃丹.实名举报中国人寿嫩江公司领导造假贪污纪实[EB/OL].(2020-07-03)[2022-06-08].https://weibo.com/ttarticle/x/m/show/id/2309404522567846461624?_wb_client_=1.，但没有引起媒体与公众的关注，直至2021年2月其在抖音平台上发布的上述视频才引起了媒体与舆论的聚焦，截至2022年6月该视频共计得到超过两百万用户的点赞量和超十万的评论量。除此事件外，抖音平台上“实名举报”“投诉”的话题播放量均超亿次。相比于冗长的文字，以短视频叙事进行的维权举报较易受到关注并形成舆论。

政治学学者科布与埃尔德提出了议程建构的理论模式，该模式包括从政策议程流向公共议程的内部动员模式，朗氏夫妇将议程建构理论从政治学引入新闻传播领域，认为媒体议程、公共议程、政策议程三者交互影响(17)石义彬,刘骏.议程建构理论的产生、发展及转向[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8(2):32-38.。网络时代内部动员模式得到进一步发展，表现为政策议程支配媒体议程转而流向公共议程。在抖音平台中，内部动员模式下政府的政策议程采取政策叙事的手段流向公共议程。政策叙事是对有着明确的结构化要素故事的叙述，它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让公众理解政策意涵和政策主张(18)郭跃,何林晟,苏竣.“工具-叙事-反馈”:一个行为公共政策的研究框架[J].中国行政管理,2020(5):71-78.。主流媒体抖音号及政务抖音号入场，将政策议程进行叙事性传播以打通政策议程与公共议程的壁垒，形成内部动员模式，自上而下地设置议程并引导舆论形成。如“枣庄市中融媒”抖音号为推广“一盔一带”政策发布的“一盔一带”安全小剧场(19)枣庄市中融媒.“一盔一带”安全小剧场——一盔一带，安全常在[EB/OL].(2021-09-28)[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Rj4wR/.，通过故事情节阐述骑车佩戴安全头盔的重要性。政策施行的必要性在故事叙述过程中得到传递，触发公众对政策的肯定性表达，进而推动相关政策获得舆论支持。抖音用户群体覆盖较广，根据巨量算数发布的抖音用户画像报告，抖音整体画像中男女性别比例均衡，其用户在各级别城市和不同年龄段中均有分布(20)巨量算数：2020年抖音用户画像报[EB/OL].(2020-12-08)[2022-02-15].https://blog.csdn.net/weixin_39789979/article/details/111605972.。用户群体的多元化也会使平台内形成的舆论具有代表性，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政府与媒体进行舆论引导。

(二) 情绪化传播下的舆论生成

情绪作为人的一种生理现象，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外部事物刺激形成反馈的能力(21)李颖.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情绪传播与舆论引导[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2):39-45.。情绪传播是情绪感染与信息传递的过程，在现实政治传播实践中，情绪化传播是常见形式也是发展趋势。荆学民指出，“从理性灌输到感性感染甚至到场景体验是政治传播方法转型的必然方向”(22)荆学民.探索中国政治传播的新境界[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4):74-81.。从传播符号的角度来看，抖音短视频兼具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其以音乐、人物表情和动作等非语言符号辅助口头语言和文字传递情感和态度，是适合情绪化传播的媒介形式。抖音短视频的发布者在传递政治信息、传播意识形态、呈现社会政治事件的同时通过视频画面与背景音乐渲染情绪与氛围，以诉诸情感的方式调动“沉默的大多数”，掀起舆论浪潮。

在情绪传播中，情绪会使人很快进入情绪性信息所营造的环境，并在生理上调整到相应的情绪水平(23)赵云泽,刘珍.情绪传播：概念、原理及在新闻传播学研究中的地位思考[J].编辑之友,2020(1):51-57.。舆论的生成正是在公众意见、态度、情绪渐趋一致的情况下形成的。后真相时代，相较于信息真相，信念与情绪更容易被受众所感知和接受。情绪传播在一定程度上能使受众情绪与传播信息中含有情绪趋同，并使受众群体接纳传播信息中隐藏的预设立场，最终达到传受双方、受众群体间情绪和观点渐趋一致的状态。通常，网民通过负面情绪来表露个人际遇，从而引起舆论声援，达到维护自身权利和利益的目的。董海军认为作为武器的弱者身份是一种维权抗争的底层政治机制(24)董海军.“作为武器的弱者身份”:农民维权抗争的底层政治[J].社会,2008(4):34-58.。维权者试图通过情绪渲染来显示其弱势地位，从而唤起公众的情感共鸣，使他人的立场与想法同自己保持一致。如抖音平台中一则“男子借用民政局厕所被拒”(25)吉视第一报道.男子在民政局急用厕所被拒绝[EB/OL].(2020-05-14)[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Rj4wR/.的短视频里，当事人因借用民政局卫生间被拒而情绪激动地反问在场工作人员，以发泄其心中的不平。当事人的一连串反问与工作人员不发一言的冷漠态度形成对比，男子的情绪化语言表达具有感染性，网民群体能通过短视频内容感知到他的情绪状态并产生相应的情绪反应，继而掀起舆论声讨。

情绪化表达话语本身暗含着态度指向和立场倾向。官媒抖音号在传播政务工作和意识形态等内容时所采取的情绪化传播策略可激发舆论回应，并极大限度地使个人立场与官方立场保持一致。新华社抖音号发布的“2021年中国军事场面大回顾”(26)新华社.2021中国军事场面大回顾[EB/OL].(2021-12-21)[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Rtmq8/.、中国日报抖音号发布的“传递真相！幸存者讲述南京大屠杀惨状”(27)中国日报.传递真相！幸存者讲述南京大屠杀惨状[EB/OL].(2021-12-13)[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8dqPV/.等短视频，通过展示国家综合实力、民族历史记忆等内容传递国家自豪感、历史沉痛感等情感，塑造公众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身份认同心理。乔治·赫伯特·米德认为“‘客我’符合于我们明确采纳的其他人的有组织的态度，并且只要它具有一种自觉的性质，它便因此决定我们自己的行动”(28)乔治·H·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M].赵月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186.。作为他人社会评价和社会期待下的“客我”会影响意志主体和行为主体的“主我”。官方媒体情绪化表达中的态度指向暗含着官方对个体行为的社会期待，包括期待个体针对官方发布的议题予以回应，并表明其对主流价值观的认同。

(三) 交互式传播下的舆论生成

抖音平台中短视频交互式传播表现在权力与权利的协商、代际间的对话、优势意见与劣势意见的互动等方面。

1. 权力和权利的互动。萨托利认为：“政治具有纵向性和横向性之分，纵向性体现为统治、支配、指挥、强制，横向性体现为公共舆论、参与、表决。”(29)乔万尼·萨托利.民主新论[M].冯克利,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200-201.舆论场内的政民互动体现了横向政治的扩散与发展。一方面是官方以辟谣与设置议题的方式与公众展开对话，政务抖音号的辟谣既以视频的形式重现谣言，又以视频的形式澄清真相，更加全面地还原事实真相并增进网民对于真相的认知。台州网警在其抖音账号中设置了网警辟谣的专题(30)台州网警.网警辟谣[EB/OL].(2019-08-09)[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8GNGx/.，重现当地的疫情、火情、警情谣言，并以图像加语音解说的视频形式对谣言进行回应与破除，便于各年龄层次的受众理解真相，引起了当地受众的讨论与回应。政府的辟谣行为是公权力的运作方式也是与公民权利进行对话协商的表现形式。在抖音短视频日常化政治传播中，不同的政府部门宣传、科普各自领域中的政策与知识，展示基层工作内容，主动打开公民权利对公共权力进行凝视的窗口，扩大公众的政治信息接触面并获取公众的意见，维护公众知情权和政治参与权。如赣州公安抖音号模仿抖音红人张同学的风格发布的“基层民警的日常(上集)”(31)赣州公安.基层民警的日常(上集)[EB/OL].(2021-12-01)[2022-06-08].https://v.douyin.com/6x84bLL/.短视频，十分接地气地展示了民警执行公务的过程与民警的日常生活，拉近政民距离，吸引公众参与对话互动。另一方面是公众设置议程行使舆论监督的权利，其实质是公共权力被动地受到公众的凝视。福柯把凝视比喻成“权力的眼睛”，认为“权力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事实来得以实施，即在一种集体的、匿名的凝视中，人们被看见，事物得以了解”(32)福柯.权利的眼睛[M].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57.，凝视本身是权力的行使。个体对公权力的监视反映出“全景监狱”到“共景监狱”的转变，公众在凝视的过程中行使舆论监督的权利，同时倒逼相关部门回应，舆论在权力部门和权利群体的对话中生成。

2. 代际间的对话。施拉姆在《传播学概论》中提到的选择或然率公式表明，媒介要“提高被选择路径的或然率就有两个办法，一是降低分母值(预期的困难)，二是提高分子值(预期的报偿)”(33)威尔伯·施拉姆,威廉·波特.传播学概论[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107.。公众对媒体的选择取决于对使用媒体的回报和费力程度的预估，短视频文本的易读性和抖音平台操作的简易化意味着较低的精力成本，抖音短视频有限的时长意味着较低的时间成本，其超文本的信息呈现又意味着较高的报偿保证。较低的使用成本一定程度上缩小了代际间数字鸿沟，促使“数字原住民”和“数字移民”入场抖音平台。同时抖音平台中采用单列下滑的全屏信息流模式和算法推荐机制，给用户带来沉浸式媒介使用体验，从而助力入场的用户群体长期使用，搭建起代际间政治信息和政治观念交流的平台。亚里士多德指出，“人类在本性上也正是一个政治动物”(34)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吴寿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7.，尽管代际间拥有不同的兴趣偏好和行为模式，但政治议题具有公共性与开放性，与政治相关的短视频可为代际间提供共同关注和交流的话题。代际间通过对公共事务、社会事件的关注及评论形成政治交往和政治对话，在观点汇聚的过程中形成相对一致的舆论共意。

前一代际与后一代际之间存在时间的错位，也存在时间的交集。代际群体间时间的交叉会使其共同见证同一历史事件，形成集体记忆。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将集体记忆定义为“特定群体成员共同回忆往事的过程和结果”(35)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45.。集体记忆是代际间的共享记忆，也是联结前一代际与后一代际的中介。例如作为政治性质活动的阅兵仪式受到代际间的共同关注。2019年10月，人民日报、新华社等抖音号发布国庆阅兵仪式的相关短视频和话题，青年群体与非青年群体都对此话题进行关注与评论，一致赞扬军人的风姿与国家的军事实力。青年群体与非青年群体在阅兵仪式短视频下进行对话，形成代际间集体记忆联通与相对一致的舆论共意。

3. 优势意见与劣势意见互动。在传统社会中，边缘群体的利益诉求表达渠道受限制，他们“通常没有足够的经济资本或政治资源进入现实政治协商领域或者影响力极其微弱。网络政治参与开辟了其政治参与、利益表达的新渠道”(36)赵春丽.网络政治参与:协商民主的新形式[J].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2007(4):88-92.。抖音平台上媒体传播权利泛化，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也有表达意见和异见的机会，平台中的评论呈现模式和算法推荐机制进一步增加了少数声音的曝光率。在具有“贫富冲突”“官民对立”的社会性事件中，“罗宾汉情结”的社会心态使偏向弱者的网络舆论成为优势意见。正如邹振东在《弱传播》中所言，“生活中的强势群体就是舆论中的弱势群体”(37)邹振东.弱传播[M].北京: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18:38.。在网络世界中优势意见与劣势意见的持有者身份互换，即使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论及“多数”拥有了天然优势，即“多数的不可动摇的优势，部分来源于多数人的才智加起来总比一个人的高”(38)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M].曹冬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136.，多数人意见或许具有道德上的正义性，却未必在法律规则和事实真相上拥有正确性。可以说，无需区别群体身份，少数的声音始终需要被倾听并与多数意见对话。抖音平台上短视频评论区中热评与最新评论同屏同列呈现，增加了劣势意见被优势意见持有者、意见未形成者、意见模糊者发现、倾听，进而相互对话的可能性。少数者声音、理性声音的存在或会影响和扭转多数意见，生成的舆论也更有可能具备理性色彩。

抖音短视频的视觉传播伴随视觉戏谑、视觉隐喻、视觉欺骗，易滋生舆论表达分化、舆论观点极化、舆论立场分歧等风险。

(一) 政治戏谑助推舆论表达分化

针对政治的戏谑式表达在西方多见于脱口秀和连环漫画之中，戏谑具有的幽默、调侃色彩使政治戏谑的话语方式在传播的过程中实现信息和娱乐的双重传递。抖音平台上夸张的特效和音乐成为视觉戏谑式表达生成的助推器，平台的前台匿名性、开放性特征进一步助推抖音成为戏谑与狂欢的舞台。

底层主体具有政治戏谑倾向。底层主体将戏谑政治、调侃政治、游戏政治、嘲讽政治、表演政治视为政治常态，通过矮化和丑化自我形象来反讽和质疑精英形象，并以媒介化的表达方式，如图片、短视频、表情包等隐喻方式影射精英，以此表示对政治的态度(39)张爱军,孙玉寻.社交媒体时代“后政治心理”的特征、风险与优化[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0(12):68-73.。戏谑话语的表达对象包括社会政治事件和人物，即针对事件的戏谑式解读和戏谑式猜测，对政治精英、英雄人物和社会事件当事人形象的戏谑式重塑。

作为短视频行业的两大头部梯队平台，抖音与快手具有相异的信息呈现模式。快手平台在首页的“发现”页面同时呈现多个短视频，网民可根据封面和字幕大致判断和了解视频内容，提前获得心理预设。而在抖音平台中单列下滑的全屏信息流模式下，具有幽默性质和悲情性质的短视频会毫无预兆地被推送至客户端，较快的情绪氛围转换可能会使情绪转变不及时的个体在悲情的社会事件中戏谑式评论，部分用户为吸引眼球也会发表另类的戏谑式语言，表现为嘲弄事件当事人、猜测事件的真相、解读官方发布的公告等。如江西南昌一司机涉嫌酒驾拒检，并对执勤交警称“叫yuwei(音)过来(40)观察者网.“叫yuwei过来”玛莎拉蒂女司机醉驾被查现场找关系，警方回应：会核实身份并向社会通报[EB/OL].(2021-11-08)[2022-06-08]. https://v.douyin.com/YLCCbSv/.”。抖音中某位与yuwei(音)同名的用户，模仿此次事件，设计剧情拍摄短视频(41)余伟汽车.余伟来了，不管是谁，做错事就应该接受惩罚[EB/OL].(2021-11-08)[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8323d/.。在该短视频下方的评论中不乏针对此事件官方声明的戏谑言论。当官方发布的调查结果不符合个体既有认知时，针对事件戏谑式解读的言论会让部分个体信以为真，舆论分为拥护官方信息和戏谑式重构官方信息两方。

政治人物的严肃性角色符号在抖音平台上受到解构，并以戏谑式方式被重构。互联网素材的共享性、开放性、丰富性和抖音平台内嵌的模板让人物形象的戏谑式重构简易化，如抖音中网友发布的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鬼畜视频“川普起风了”(42)川普起风了[EB/OL].(2022-02-16)[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LsvQJ/.“川普芒种”(43)川普芒种[EB/OL].(2020-08-30)[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L9T2C/.。从自媒体用户角度出发，基于威廉·斯蒂芬森的传播游戏理论，“用户在生成内容的过程中必然会将枯燥内容生动化、抽象概念具体化、新闻信息知识化”(44)喻国明,景琦.传播游戏理论:智能化媒体时代的主导性实践范式[J].社会科学战线,2018(1):141-148.。网民使用技术工具戏谑政治人物，使由专业媒体刻画的公共人物形象与由网民重新刻画的形象呈现在同一平台上，使对政治人物的评议分化为严肃理性评价与调侃戏谑两类。

(二) 政治隐喻引致舆论观点极化

隐喻(Metaphor)一词来自希腊语中的meta和pherein，前者意为“同”(with)或“随”(after),后者意为“承”(bear)或“携”(carry)。从词源上理解，隐喻是意义的迁移(45)吴建伟.政治隐喻的说服机制与知觉过程[J].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6):122-128.。在古代民间，口耳相传的歌谣是舆论的表达机制之一，在歌以咏政中包括歌以赞政和歌以讽政(46)潘祥辉.“歌以咏政”:作为舆论机制的先秦歌谣及其政治传播功能[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6):68-86.，歌谣具有的间接指向性和象征性使其具有政治隐喻性。抖音中的政治隐喻所指向的对象一般为政府部门、某个特定群体、特定社会事件。政治隐喻具有政治目的性，在舆论场中扩散后通常会使舆论观点极化，通过网络政治隐喻形成的公共舆论容易失去控制，其负向功能会以几何级数量增大(47)张爱军,秦小琪.网络政治隐喻的功能研究[J].学术界,2018(3):73-84.。

网络政治语言可以通过文本进行表达，而文字作为公众抒发情感、表达意见的载体时常会受到敏感词、敏感话题的约束，技术删帖和限制访问等信息屏障现象时有发生。通过政治隐喻的表达方式可将政治语言加密包装，使敏感的政治事件“脱敏”。短视频将背景音乐与文字、图像画面结合，视频图像配上带有隐喻意味的文字或音乐而产生新的隐喻内涵。2018年北京时间新闻抖音号报道山西某女子在抖音上发布城管巡逻视频配乐“鬼子进村”(48)北京时间新闻.女子发城管巡街配乐“鬼子进村”警方：侮辱执法人员，拘留5天[EB/OL].(2018-12-19)[2022-06-08].https://v.douyin.com/YLLPTV2/.。该视频显示城管工作人员在日常巡逻，并无违规行为，该女子的视频配乐属于恶意抹黑城管工作人员形象。近年来，城管暴力执法的事件偶有发生，这则视频无疑会加深群众对城管的偏见，促使舆论观点走向极化。此外，敌对势力凭借视觉隐喻的隐秘性以社会时事隐喻政府，极大限度地避开平台人工审核，公开散布异端邪说、渗透资本主义价值观，并以此煽动政治攻击，人为制造舆论场中极端化观点。

(三) 视觉欺骗形成舆论立场分歧

抖音为大众以短视频的形式记录、传播视觉信息提供平台，超越时间与空间界限再现事件现场。伴随视觉还原真相的还有“无意视觉欺骗”和“有意视觉欺骗”。无意视觉欺骗常见于围观者和过客无意中拍摄某个事件片段并将其上传至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引发议论与猜测。

有意视觉欺骗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自导自演的摆拍。部分政务媒体的工作人员为了提升账号的热度或完成政务宣传任务，不惜越过创作的边界，刻意策划情节并将其当作真实发生的事件发布，引致舆论场中质疑与信任视频内容的立场分化，透支公众对于政府信息的信任度。而事后真相的澄清则会导致公众对作为信息来源的相关部门的怀疑，并进一步降低公众对公共事务讨论的意愿，加剧政治冷漠。另一方面是选择性表达事实。在抖音平台中存在大量的娱乐视频、科普视频等，国外敌对势力借助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将文娱视频进行包装，在视频中选择性表达事实，其表层内容看似与政治传播和意识形态宣传无关，但实际隐含着不良价值观念及信息。“回形针PaperClip”是抖音平台中的科普账号之一，其发布的《中国的肉蛋奶消费，为什么会影响到巴西热带雨林的存亡》视频(该视频现已被删除)，列举了如世界森林面积、巴西热带雨林面积减少的数量、中国是巴西大豆最大进口国等数据，引导观众相信巴西雨林的消失是由于中国人吃肉蛋奶导致的。该视频制作者故意偷换概念、强加因果，将我国作为巴西大豆的最大进口国等同于我国导致了巴西热带雨林的消失(后经调查发现，其团队成员曾在任职前与任职期间在境外个人社交媒体上多次发表反华言论)。由于“回形针PaperClip”属于科普账号，账号内发布的视频选择性陈述事实，部分受众难以识别出视频的漏洞。最终导致相信该视频观点的受众群体与识别出视频漏洞的受众群体产生分歧。

从传播内容角度来看，经过加工与改造后的短视频虽无限逼近真实，但因种种因素仍达不到与现实完全一致。虽然自导自演性质的摆拍短视频呈现的环境和人物具有真实性，但情节逻辑会暴露破绽。选择性表达事实的短视频中存在逻辑矛盾、偷换概念等漏洞。从传播受众角度来看，用户素养具有高低之分，面对同一伪造短视频时，分成识别出视频漏洞和忽视视频漏洞的两方群体，形成怀疑视频真实性和相信视频真实性的舆论立场分歧。

作为舆论阵地之一的抖音舆论场，需要明确其场域秩序和规范，但政治视觉信息意涵的丰富性、复杂性、敏感性意味着难以把控其表达自由的限度，因此还需要制定较为具体的应对策略，以构建有序的舆论场域。

(一) 引导与规范政治戏谑表达

政治戏谑话语不应该成为嘲弄权威的语言工具，需要政府和官方媒体引导政治戏谑表达走向，回应政治戏谑式猜测，避免由戏谑话语引发的舆论表达分化。

1. 引导政治戏谑表达走向。短视频话语的戏谑化呈现隐藏着表达者面对官方与权威的抗争式、批判式解读，舆论表达分为严肃表达与调侃戏谑两类。官方媒体应引导情绪宣泄式政治戏谑表达的走向，即从低俗表达转向文明表达，从对当事人的嘲弄转向具备同理心的发言，从对权威的盲目嘲弄转向特定情景中的针对性质疑，从对政治人物的戏谑式塑造转向理性评价。在理性的语境下，适度戏谑化表达是公众有序参与公共事务讨论的表现，能进一步引导网络空间中的公众注意力转向公共领域。

2. 回应政治戏谑式猜测。娱乐性和无序性的戏谑化表达在抖音平台中呈现病毒式传播态势，并不断地影响着公众对于社会议题的判断。相关政府部门积极回应政治戏谑式猜测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舆论后续发酵。政治戏谑式猜测隐含着公众的质疑情绪，表现为网民主观地对事件定性，认定事件背后的起因和结果，而政府部门的失声和公信力坍塌无疑会滋生政治戏谑式猜测。抖音平台中舆论的复杂性、多变性要求政务抖音号和主流媒体抖音号利用平台中的算法推荐机制积极发布与话题相关的信息，在舆论产生、爆发、消退等环节中针对网民戏谑式猜测进行政府回应的精准推送，形成双向的政治沟通，避免公众对事件的戏谑式定性。

3. 构建政府公信力避免戏谑式解读。霍夫兰提出的可信性效果表明信源可信度与其说服效果呈正相关关系，即“在说服受众支持传播者的观点方面，可信性高的信源比可信性低的信源更容易改变受众意见”(49)希伦·A·洛厄里,梅尔文·L·德弗勒.大众传播效果研究的里程碑[M].刘海龙,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57.。在面对敏感社会议题、突发公共事件时，政务抖音号加大信息公开力度、加快辟谣速度，树立政府信誉与公信力，提高公众对于政府信息的接受程度，可以避免公众对于政府信息的不信任、戏谑式解读。

(二) 增强政治敏锐性与公共意识

政治隐喻将敏感政治事件表述与政治观点表达“脱敏”，相应地，公众与审核人员需增强政治敏锐度，识别出极端政治隐喻。而对于个人发布的影射政策或是公职人员群体等的政治隐喻则需加强其公共意识，将公共利益而非个人喜好当作言论的出发点。相关部门应注重提高公民政治理论素养以增强公民的政治敏锐性，加强民众的思想道德教育提高公民的公共意识。

1. 增强政治敏感度。公众有无政治敏感以及政治敏感程度如何，直接关涉到他们分析理解政治问题的能力，反思、判断政治事件的能力，把握、捕捉、洞察政治时局的能力(50)田月容,赵玲.论政治敏感[J].江汉论坛,2016(7):32-36.。因政治隐喻具有隐蔽性和灵活性，极端政治隐喻具有煽动公众情绪引致抖音舆论极化的现实危害和破坏性，不仅需要审核人员具有政治敏锐度，而且需要网民具备政治敏感和相应的鉴别能力，能够意识到政治隐喻的指向和内涵。相关政府部门一方面可利用抖音短视频传播马克思主义理论，提高公众的政治理论修养，用政治理论武装头脑；
另一方面可通过抖音短视频将政治事件直观呈现，将政治话语平易表达，使公众在此基础上判断政治局势，理解主流价值观，增强公民面对政治问题时的敏感度。只有公民警惕并识别出意识形态的隐性渗透、隐性表达，才能限制威胁主流价值观的信息以隐喻的方式在抖音平台中公开传播，最大限度地净化抖音平台的环境。

2. 以公共利益而非个人喜好作为言论的出发点。在技术赋权的网络空间中，个体获得了极大的言论自由和言论曝光度，如果以个人对政策与制度的喜好作为言论出发点，利用隐喻的方式影射政策、攻击政府公职人员，只会放大社会矛盾，扰乱政治生态。相较于直白的辱骂式攻击，隐喻下的攻击话语具有更温和的表达形式，但公职人员的人格尊严或政策制度的权威仍在隐喻过程中遭受损害。政府部门应该加强民众的思想道德教育，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推广开来，培育现代人的“推己及人”“以正为本”等道德信念，提升全民的公共意识。具有公共意识的个体将公共利益而非个人利益当作言论的出发点，意味着发言者认识到公共政策惠及社会群体，会更理性地看待政策制度、支持按照正常程序施行公共政策的公职人员。以公共利益为言论的出发点可有效维护抖音空间中舆论的秩序。

(三) 多元主体协同并行治理视觉欺骗

抖音短视频中的视觉欺骗信息应受到防范与控制，传播者应明确真实与伪造的界限，杜绝将伪造的故事当作真实事件发布，同时，短视频社区平台、政府相关部门应当协同治理，帮助受众辨别视觉欺骗信息，在信息生成与传播的链条上扼制并阻断伪造抖音视频的流通。

1. 以技术手段治理伪造短视频。对于部分人为摆拍的抖音视频，可利用监测技术追踪处于传播链条中的视频，追溯假视频源头，核实之后针对失范的短视频使用屏蔽技术限制其传播，维护短视频舆论空间的秩序。

2. 传播者应当明确真实与伪造的界限。政务短视频号的工作人员不应将经过人为设计的文案、脚本、情节的短视频作为真实发生的事实传播，政务抖音号应珍惜手中的话语权，维护自身公信力。其他抖音发布者也应当提升自身媒介素养，杜绝编造虚假视频，明确真实与伪造的界限。

3. 平台监管。抖音平台方在短视频面向大众传播前，应进行机器审核和人工复核，及时下架事前未检测出却已处于传播链条上的造假短视频。尤其是部分经过“包装”的抖音号，这类账号在科普视频、娱乐视频等视频内容中选择性地表达事实，其中暗含着不良的价值观。对于发布此类视频的账号平台应该公开封禁，揭开这类账号的“伪装”，以此来提醒并警示此前被视频内容所蒙蔽的受众。

抖音舆论场作为网络政治空间中的舆论阵地之一，其汇聚的舆论声量会作用于社会政策的制定、修改，其呈现的舆论冲突会影响网络空间的秩序。对引导舆论走向起作用的信息传播者应遵守政治视觉话语表达规范，将个性化表达和政治诉求表达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呈现。短视频视觉政治传播在政治传播领域中的影响逐步凸显，关于短视频视觉传播特质对舆论场的影响有待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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