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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记事本】 黑色皮革手册

    时间:2019-02-19 05:36:43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用摩纳哥皮做成封面的黑色记事本,宛如薄命女静静躺在桌上,上面还映照着花瓶里的水仙花倒影。乍看之下并无异状的这本古老记事本里,记载着一个男人大胆研究的所有内容。这本记事本,原本该为他带来庞大的财富,让他成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但就在前天,他却血染石子路,结束了他穷困潦倒又孤独的一生。
      为了得到这本记事本,有一对夫妻非常焦虑不安,最后依旧没能顺利实现这个梦想,只好饮恨离开此地,往北方而去,之后在阴差阳错的因缘下,从来不曾奢望得到这本记事本的我,竟莫名其妙地继承了这个故人的遗物。命运本来就是非常捉弄人的。
      原本今早应该送到的文件行李,因故要延到明天才会被送米,为了打发这段无聊的时间,我打算将因为这本记事本而引发的一连串事件,毫无保留地记述下来,也就是他和那对夫妻之间纠缠不清的微妙关系。
      当时他住在六楼的阁楼里,那对夫妻住在四楼,而我住在介于他们之间的五楼,因为若想观察这两组人的生活动静,住在中间才能爬上或走下同样数量的阶梯,到达两边所住的地方。我走到楼下去和那对夫妻谈话,之后立刻爬上六楼到他的住处去。他们互不相干却又微妙地互相影响着彼此的生活,深深吸引我的兴趣,因此我居中地冷眼旁观他们。
      我并非文学家,没办法写出让人觉得趣味十足的内容,也没办法写得浅显易懂,不过我自认观察别人的眼光倒是很准确,所以我会将我所看到的毫无保留地写出来。我有非常充分的动机将这些写出来,但我并不打算立刻将我的动机公开,就让大家自行去猜测吧,说我是为了忏悔也好,说我是为了感伤也罢。
      这一年从年中开始,汇率的变动越来越严重,到了第三个月时,掉到只剩原本价值的一半,半年过后,共至掉到只有原来三分之一的价值。我用来留学的年金金额是固定的,偏偏为了研究,一定得在巴黎住上必要的年数,为此只好因应汇率的变动,降低自己的生活品质,在短短的半年内搬了三次家,每次都只能越搬越差,现在所住的是第三个家,简直是惨不忍睹,肮脏程度已经到了无法保全身为人类的尊严。
      取代楼梯扶手的是绳索,楼梯本身到处都有破洞,而且整个楼梯间既昏暗又陡峭,每天都在冒险攀爬这个楼梯。五楼的第一个房间,就是我所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竖着铁栏杆的小窗子,瓦片地板和剥落的墙壁上,因为两三天前的雨水而产生水渍,到处还可以看见闪闪发亮的水滴。这种房间竟然好意思租给人类居住,为了对房东这种大胆巧思表示敬意,我决定租下这个房间。我想,汇率应该不至于逼人太甚,应该不会再继续往下滑,所以短时间内,可以省去我再度搬家的麻烦。
      我还来不及躺到床上休息,双手交叉正在沉思时,突然有人敲门,接着走进来一个脸上带着令人费解神情的男人,宛如受惊的孩童。他的头发很明显已经开始变薄,脸看起来倒是只有二十一二岁,仿佛只有脸部突然停止成长似的。
      为了到我房里来,他似乎刻意将上衣的纽扣扣了起来,只见纽扣死命地贴在下腹部上,生怕被爆开来似的。
      在打完招呼后,他有点结巴地说道:“我住在你下面一层楼,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请你吃晚餐,表达我想和你交朋友的减意。”接着他又加了几句话,虽然没有说得很直接,但言下之意大概是:“再说今天是平安夜,你自己一个人吃饭,一定很没意思,我太太也非常希望能邀请你来共享晚餐呢。”
      他们夫妻的房间虽然同样寒酸,但确实有着家的味道,给人一种非常和睦的感觉。房间里站着一个身材非常娇小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妻子,眉毛上的刘海剪得很整齐,就像常见的中国女人一般。
      她二十四五岁,用一种暧昧的神情对我挥手,嘴里还说着:“欢迎你来。”她那煽情的眼神,恐怕没有任何男人能够招架得住,所以也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在对我说“Je t"aime”(我爱你),尤其是她的语调,确实隐含着一种会让人产生错觉的要素。
      这对夫妻是生于美国的第二代移民,丈夫目前在学习声乐,妻子在学习钢琴。
      用完餐也聊完个人的经历后,他们果然不免俗地拿出相簿来让我看,完全陷入一种常人都会犯的错误中,让我觉得枯燥又无聊至极。
      在他们的照片中,出现了一个一脸凶相、貌似赌徒的留平头的男人,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问他们这个人是否是他们的亲戚,但他们却告诉我,这个男人是夏威夷当地大渔场的主人,与他们夫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因为被他们夫妻两人的努力感动,行侠仗义地主动表示愿意承担他们夫妻俩三年巴黎游学的费用,他们夫妻今天能在这里学习,完全是托了这个男人的福。
      正当我打算回房而站起身来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液体从上面楼层往下滴落的声音,我立刻感觉那是有人在小便。我感到一阵愤怒,询问夫妻两人这到底是谁干的,他们回答是住在我楼上的一个日本人所为。听说这个人原本是一个画家,却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断计算着什么东西,还说这个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以上了。
      一月一日早上,楼上传来一阵跳跃的声音,旁若无人般的莫大噪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在这之前,楼上的件户就常常在半夜里不断走动,有时还会用力踢倒椅子,深深困扰着我。但这天早上的巨响,实在是超越了以往,甚至害得天花板上的壁土开始剥落,不断掉在我脸上,让我再也忍无可忍。
      当我用力打开房门时,被眼前超出常规的景象吓了一跳。宽敞的房间地板,完全被堆高二尺的大量纸屑掩埋住,墙壁上净是手写的数字和计算公式,而能从纸屑当中露出脸来的地板上,则有一小堆的固体物,看样子房间的主人是直接在地板上大便的。
      一张长椅上,坐着一个年约四十岁,非常瘦削的苍白男人,同时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视着我。这是一张几千人中才会出现一个、非常有个性的脸,他的额头异样的宽广,下巴像羽翼般的明显突出,浓密的眉毛下,凸显出如烈火燃烧般的凶狠眼神。
      他似乎对我的闯入从心底感到愤怒,非常大声地质问我:“你是谁?”
      我对屋内的异样恶臭感到咋舌,简直是快要张不开眼睛和嘴巴了。
      “这么臭我根本没办法开口讲话,我先把窗户打开再说。”我一边如此回应他。一边赶紧推开斜面天花板上的窗户。
      “天花板上的壁土一直掉下来,还吵得要死,叫我怎么休息?我不管你在干什么,不要太过分了。”
      听到我这么说,他语气突然变得很温和,好像与我熟稔似的回道:“其实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开心的事,我一直想找个人倾诉,没想到因为我的吵闹,让我们有机会认识,这完全是命中注定……绝对没有错,而且我看你说得很激动,正好符合我现在的心情。如果你没有急事的话,就请你坐下来好好听我说,其实我的研究已经差不多快完成了,我马上就会得到无限的财产了,是无限的j哦,无限,真的是无限哪!你大概觉得我在发神经,不过我可没疯哦。我这十年来,一直在研究轮盘的赌盘,每天吃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垃圾桶里的垃圾,也顾不得睡觉,没 日没夜地一直在计算呢。一般人都说掷骰子是没有什么法则的,索邦大学的大数学家庞加莱和韦纳伊,也用他们精密计算过的例子证明,就奇数和偶数的出现概率来看,这次出现的数字和下次出现的数字,永远都是一个新的概率问题,这就是他们的主张,暂时就算他们对吧……只是当我们真正在掷骰子的时候,一千次里大概会有一半的概率出现奇数,如果真如他们所说,每次掷骰子时都是一个全新的概率问题,那为什么不会连续出现一千次奇数,或连续出现一千次偶数呢?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数学家们大概会这么回答吧。”当他在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时,他还一边将手指向墙壁上所写的公式。“你做过什么研究吗?你看得懂上面这个公式吗?”
      墙壁上写有一个公式。
      
      为了省麻烦,我干脆回答看不懂。
      “我跟你说,这个公式证明了像赌轮盘这种游戏,要红色盘连续出现一百次,一个世纪里只会发生一次,所以你就知道,这种东西绝对具有某种法则,绝对不单纯只是概率问题而已。不仅如此,在我实际研究过后,我发现了一个法则,其实骰子数字的出现,是有规则性的,但要找出这个法则,我必须动手研究超过五十五万个以上的数字排列组合……五十五万以上哪!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个工作有多艰难,我本来估计花五年时间,应该就可以找到了,没想到我日夜不休地研究,最后还是花了我十年的时间,不过最后还是让我找到了,我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
      说完后,他从怀里拿出一本黑色记事本来,并在头上挥舞着,同时又继续说:“公式就在这本记事本里,对我来说,赌轮盘已经不再是期待侥幸的一种低层次赌博了,根本是一种排列组合的简单游戏,我只要去消磨半天时间,就可以赢得百万法郎……怎么样啊?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说我拥有无限财富了吧?……听到我说为了研究赌博,这十年来几乎没怎么睡,人们大概会觉得很可笑,但我也不是只因为利欲熏心才开始这个研究的,老实说呢,我根本电没有其他可以赚大钱的能力……你别看我这样,但好歹也是一个画家。我从十七岁开始,整整十五年的时间都没有放弃过画画。十年前我终于来到了巴黎,我非常兴奋地去参观了卢浮宫,看着无数的杰出画作时,我整个人呆住了,后来我问我自己,眼前已经有如此多的优秀画作了,还有我出场的机会吗?……我当天就将我的画笔全部折断了,明明没有才华,还跟人家学什么画画。只要想到白白浪费了青春,完全没有享乐过,活到快五十岁,才终于累积了十万元存款,我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小家子气的赚钱方式了。”
      我根本不相信赌博存在绝对的法则,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为了追求虚幻的存在,竟然执著地浪费了十年的时间,不禁替他感到悲哀。
      翌日开始,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念书,整个星期都很忙碌,完全没有时间去拜访他们两边的住处,直到我的工作告一段落后。黄昏时,我去四楼拜访那对夫妻,只见夫妻俩虽然并肩坐在长椅上,丈夫的表情却像虚脱般无神,妻子则哭红了那双原本很有吸引力的眼睛。
      问了原委后,才知道两人一早就收到了不好的消息,原本资助他们的夏威夷大渔场主人,因为受到海啸的摧残,一夜之间从富翁变成了穷光蛋,再也无法资助他们了。晴天霹雳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资助他们的半年份资金,原本预定这个月会被汇进来,他们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手上只剩一千多一点的法郎,如今遇到这样的意外,不论他们如何省吃俭用,恐怕也很难撑过两个月,在那之后又要如何?
      “我先生除了唱歌以外,根本没有其他才能。我自己也是一样,既不会裁缝也不会打字,因为从小我爸爸就说这种工作很低贱,从来没让我学过。如果这里是美国,我们还有办法可以想,偏偏这里是不容易生活的巴黎,根本没有工作给我们这种日本人做,朋友们也都自身难保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可以帮我们,毕竟大家一样穷,不是等着饿死就是自我了断,我看这也是我们命巾注定该如此吧。”
      她说得很哀怨,看似优雅的哭泣里,其实还带有一种强要别人同情的表情。虽然她言下之意是希望我能出手帮忙,但我完全没有这份心情,只是在听完她的叙述之后,就转头走了出来。
      三天后,我因为有事又到那对夫妻的住处去,结果看到他们宛如发育不良的小孩般,摇摇欲坠地立刻站起身来,仿佛早就在等我到来似的。
      “告诉你一件令人开心的事,看样子我们不会饿死了,说不定还会变成有钱人呢,你赶快看看这个。”
      丈夫满脸喜悦地将前一天的晚报推到我面前来,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所以我一边回答他“那样很好啊”,一边开始阅读他所指的报道。“蒙特卡洛的大胜”在这个标题下,记载着一名叫葳南的英国妇女,在一夜之间赢得二十万法郎,蒙特卡洛海滩俱乐部还因此不知道是否打算要赠送这名妇女礼物。
      他仿佛喝了过多掺水烈酒似的,语无伦次地继续说道:“怎么样啊?你不觉得很厉害吗?一个晚上就能赢得二十万法郎!最近蒙特卡洛海滩俱乐部常常被人赢走巨额赌金,上星期也被三个德同人赢走将近一百万法郎,摩纳哥公国还因此强迫他们三天以内出境。所以我就想到了,我多少也掌握了一点诀窍,就用最后的一千法郎去跟它赌赌看。如果赌输了,反正我们本来就打算自杀,也没有什么差别,但如果赌赢了,我们的人生就会整个翻转过来。”
      他涨红了整张脸,将手狂热地指向桌上的绿色赌场周报,以及登满数字的《蒙特卡洛地方报》头版。
      “前天蒙特卡洛里第二大赌桌上,从早上八点直到晚上十二点,依序出现了这些数字,我和我太太看了报道内容后,从早上就开始一直在进行实验,证实我们也能出现和蒙特卡洛赌场里一样的结果,成绩还不错哦,只要下五法郎的赌金,差不多就能赢到一千法郎以上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五法郎就能赢得一千法郎哪!如果赌金是一法郎的话,也许就能赢得二百法郎,如果是一于法郎的话,就可以赢得二十万法郎了,我们现在就实地实验给你看看。我们继续刚才的实验吧。”他对他妻子说完后,立刻煞有介事地重新坐回桌前。
      他妻子也很有默契地立刻拿走他手卜的《蒙特卡洛地方报》,然后微微弯下身子,认真的模样既滑稽又可悲。
      她开始惟妙惟肖地嗲声学着赌场里的工作人员说:“请下注。”但接下来的语调完全将她的无知与卑微表露无遗,“三十五……黑色……奇数……大小……”虽然她只是把一星期前蒙特卡洛所出现的轮盘号码念出来而已,倒也完全依照规则在适当时机喊着:“停止下注。”
      丈夫的眼睛不断飘来飘去,只有脖子转向我:“你看吧,红色的已经连续出现十次了,这可不是常有的情形,接下来就会开始出现黑色了。”他对我说完后,立刻喊道,“我下注黑色五百法郎!”同时在笔记本上写下黑色五百的字眼,表示他下了注。
      结果出现了红色。
      “不是说好只要出现红色的,就一直下注红色的吗?你怎么可以擅自改变规则。”娄子质问他。听到妻子的反驳,丈夫 露出了狼狈的神情回应道:“规则是规则,赌博这种东西没有百分之百的呀。我的方式是要尽量减少赌输的次数,设法增加赌赢的次数,这样自然就能赚到钱,所以输个一次两次不算什么的。这次确实是我不好,是我擅自改变了规则,没关系,接下来我会依照规则下注红色的……我下注红色五百法郎。”
      结果出现了黑色。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因此我告诉他们,住在六楼的那个男人,也和他们一样在研究轮盘的赌盘,而且整整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终于出现成果而已。我告诉他们这件事的目的,是要劝诫他们死心,毕竟楼上的男人研究了那么久,还不见得每次一定都会赢,何况是他们这种心血来潮似的研究,怎么可能赢得了赌盘。但他们俩似乎完全不理解我的好意,反而立刻露出一副饥渴的神情,表示要马上请楼上的男人教他们。
      我苦笑着对他们说:“他可是花了十年的时间研究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教你们呢。”
      没想到丈夫不气馁地回答:“嗯,所以我们也没打算让那位老师白白教我们,我也会把我的诀窍告诉他,等于是在交换情报,这样他应该就不会拒绝了吧。”
      他们要我以请吃晚餐为理由,去把那个男人带过来。虽然我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不过看到这对夫妻已经无耻到这种程度,我开始觉得有些不悦,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六楼的那个男人带下来,好好严厉告诫他们一下。
      他正躺在长椅上吞云吐雾,屋子里的纸屑已经完全消失无踪,整个屋子看起来干净许多,此外,桌上还积了一小层灰尘,显示他已经很久没有坐在桌子前了。
      他很有精神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对我说:“每次我想要见你的时候,你都会刚好…现,看样子我们之间真的存在一股可以互相感应的电流哦。”
      “其实我是想来找你一起吃晚餐的,不过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四楼的那一对夫妻。”
      他果然没有立刻答应,一会儿说他很不习惯面对女性,一会儿说他早就忘了与人相处的社交礼仪,说什么也不答应,因此我只好对他说:“可是他们已经为你准备好烤牛肉和鳗鱼、新鲜生牡蛎、鸡肉等美味料理了。”同时详细地对他描述这些料理的内容。
      他抱着头呻吟了一下,最后回答我:“你很会抓住我的弱点,虽然明知道不应该轻易上钩,不过我就是没办法拒绝你,好吧,我去。”说完后他终于站起身来。
      他的食量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宛如在挑战大胃王似的将所有东西吃个精光,然后毫无顾忌地又是打嗝又是打哈欠。吃完饭后,丈夫立刻告诉他,门己最近发现了很棒的轮盘规则,可以在此即兴表演给他看,如果他想知道详细内容的话,也可以当场公开。丈夫说完后立刻摊开桌上的笔记本,只见他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来,同时带着严厉的眼神看向我。看样子他已明门这顿饭的含义,不过我并没有开口做任何说明。
      妻子依旧当赌场里的工作人员,丈夫依旧负责当赌客下注。这一次一开始状况还很不错,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丈夫一直赢个不停,而他只是托着下岜安静地看着,没多久突然大声怒斥起来:“开什么玩笑啊!这种东西也叫做规则啊!”丈夫也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似的,拿起笔记本挥舞着,同时大声回答他:“事实上我不是一直在赢吗!”
      “虽然你确实一直在赢,但你接下来绝对也会一直输的。像你这种笨蛋,我再怎么跟你说道理,你也不可能听得懂,不信我实际示范给你看。现在由我来念数字,你继续赌赌看。”说完后,他立刻拿起了《蒙特卡洛地方报》。
      没想到奇妙的事发生了,只要丈夫下注黑色的,就一定会出现红色,只要下注奇数,就一定会出现偶数,实在是太神奇了,完全出现和下注相反的结果来,好像故意在唱反调似的。丈夫也很不服输地继续下注,但没多久就赌光了所有假设的赌金,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赌桌。
      “怎么样?我不过是每隔三个数字念一次而已,你们就沮丧到这种程度了,还敢说已经掌握到什么规则诀窍的。今天还好有我在,让你们有办法深深明白自己有多愚蠢,不然如果去到了赌场,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的话,恐怕得当场上吊自杀了。带着这种东西去,还自以为掌握到了诀窍,最后大概也只能流落摩纳哥街头,不要再妄想这种毫无胜算的事了。”事到如今,在这个本身也不富裕的欧洲国家里,对这对完全没有任何谋生能力又孤立无援的日本夫妻来说,穷死这件事已经不单纯只是一个想象,看样子很有可能成真,所以对这对没有任何技能的夫妻来说,赌博成为他们最后的希望,没想到现在连这可以拯救他们脱离悲惨命运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从他们两人虚脱地跌坐在椅子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让人看了有些不忍。
      他盯着这对夫妻看了一阵子后,突然从怀里拿出黑色封面的记事本来,然后一边翻阅着写满数字的扉页给他们看,一边嘴里还说着:“规则这种东西,得克服无限大的数字以后,才有可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我都已经研究了十年,也还没办法掌握到诀窍,你们以为我就能百战百胜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现在就来证明给你们看,轮盘这种东西有多复杂。”说完后,他对着妻子说,“你随便念《蒙特卡洛地方报》上出现的赌盘数字给我听,不用照顺序念。”
      刚开始他只是托着下巴听妻子念数字,没多久突然喊了一声:“我下注最大赌金在黑色上(一万二千法郎)!”
      果然出现了黑色。接着他又下注了黑色,结果还是出现黑色,紧接着他下注了红色,结果也真的出现了红色。
      前后不过下注三次而已,他就赢得了五万法郎(扣掉本金一万二千法郎后的实赢奖金)。接下来他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下注了两次黑色、两次红色、一次黑色、三次红色……
      然后又回过头去下注两次黑色、两次红色,就这样一直持续下注,而且每次都下注最高赌金。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们虽然后知后觉了一点,但也终于发现赌盘上有秩序地交互出现黑色和红色(两次黑色一两次红色――一次黑色三次红色)(2-2-1-3)的数字。
      这种非常单纯的顺序,前后连续出现了十次之后,赌盘数字开始出现不同的顺序。接下来是(一次红色――一次黑色――一次红色一两次黑色)……然后又回到最初的(1-1-1-2),完全呈现出一种反复运动的现象。他也只是机械化地追随着这个顺序下注,短短一小时后,就赢得了八十万法郎,而且一次也没输过。虽然这不过是假想的赌博,但我们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幻想起眼前的桌上,堆成小山的金币和无数的一捆捆银行钞票。
      夫妻俩有如喝醉酒般涨红了脸,强烈的渴望全写在脸上,同时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最后妻子甚至突然跪坐在地板上,并执起了他的手。
      “请你救救我们。”妻子哀戚地看着他,同时又开口哀求着,“请你告诉我们……你的秘诀……”
      他立刻像个守财奴在保护自己的钱财似的,慌慌张张地将记事本放进怀里,然后用着一种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悲愤的语气,大喊了起来:“赌博哪有什么诀窍。”同时粗 暴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两天后,我又去拜访了那对夫妻。当我走进他们屋里时,丈夫突然拿起晚报来,告诉我他们正在讨论塔迪厄命案。不过两天的时间而已,夫妻俩竟变得非常憔悴,眼睛四周完全黑了一大圈,只有眼中闪着一抹光亮,声音里夹杂着阴郁的语调,说得夸张一点的话,完全就是变了两个人。
      塔迪厄命案指的是一个妻子让丈夫喝下莨菪汤后,将丈夫杀死的命案,是最近刚发生的一个命案。据说是因为生病中的丈夫的暴躁状态太过异常的缘故,才引发这起命案,也是家里的女佣告诉附近的邻居后,这起命案才被人察觉。
      夜已深了,我打算回自己的屋子,正当我站起身来时,无意间看到钢琴上放了一本不常见的书。我随手拿起书来看,书名是Wiltthaus,Manual of Toxicology,Kunhel Handbuch der Toxilogie,我觉得很诧异,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夫妻俩,结果妻子用非常沉着的语气告诉我,她以前曾写过推理小说,后来跟《侦探》杂志的编辑人员恳谈后,决定再度执笔写小说,好维持夫妻俩的生活,因此目前正在恶补中。
      回屋里后,我立刻倒在床上,却因为心怀疑问,总觉得那对夫妻好像正在计划杀人,迟迟无法入眠。后来我干脆转念,开始思考起为什么我会觉得那对夫妻有这种念头。
      首先是我进入那对夫妻屋子里时的印象。当我慢慢走进去时,丈夫告诉我他们正在谈论塔迪厄命案,但以我当时的感觉来说,总觉得他们应该是在谈论更邪恶的事情,一件与犯罪有关的事情。
      其次是夫妻俩对塔迪厄命案所表现出来的兴趣所在。我认为他们对这个命案的热衷程度,远超过一般人对社会案件所产生的兴趣,何况话题的主题是毒杀。
      最后是毒物学的书籍。当我拿起那本书时,丈夫眼里明显闪过一抹狼狈的神色,而妻子反而沉着地对我解释那本书的出现理由,她那种沉着的态度,属于过度沉着到反而会引起对方怀疑的那种,而她的说明,也因此显得非常虚伪。
      既然如此,那么那本毒物学的书籍,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购买的?人类头脑的思路,并没有那么多特别的方式,就他们夫妻来说,既然会为了想打破悲惨的困境而求助赌博,而并不是借由勤勉的努力,可见他们属于吃不了苦、很容易觉得疲累的人,这样的人,为了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是很有可能会想到杀人这个方法的。
      思考到这里后,我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念头,这个念头是非常诡异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我的念头就是,从旁冷眼观察他们夫妻直到杀人为止的整个过程。有人现在正在计划要杀死某人,而我要细心地仔细考察,然后再慢慢逼近并追踪被列为对象的那个人。在经过许多波折之后,计划最终会成功(或者失败)。整个谋杀的过程和阶段,即将完全呈现在我眼前,能够亲眼看到一个人慢慢被谋杀的全部过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我还可以同时仔细观察谋害者与被害者两边,就像坐在休息室里,慢慢欣赏“命运舵手”的操弄,仔细观察命运的操弄方式。不过我毕竟不是那么没有道德的人,所以我绝对不会帮忙杀人,完全只是在一旁冷静观察而已,绝对不会给予杀人者任何诱导或暗示,当然我也必须有所觉悟,‘必须从头到尾保持冷酷的心,绝不能对被杀者抱持任何同情或怜悯。我必须保持公平,既不能唾弃杀人者,也不能嘲笑被杀者。我虽然打算从头到尾保持冷静的心态来观察,不过我并不会去期待这出杀人戏码一定要成功,因为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足以成为一个教训。
      要能仔细观察两边,就必须同时接近两边,他这一边应该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那对夫妻,我没有什么借口可以天天去找他们夫妻。不过还是有方法的,我可以以不方便为由,请他们夫妻提供我晚餐,只要我付出相当的费用,我想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还好我平常看起来呆呆的,他们所有人都只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平庸愚蠢的人,所以我可以不用太过顾虑地,尽情在他们三人面前采取行动。
      如果只是假想世界里的游戏,当然不会有任何困难,但只要想到被付诸实行时,就会受到伦理情感的不愉快压抑,毕竟在杀人一事上,我的行为以正向思考来说,绝对属于一种共犯的行为。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依旧不减这个渴望。我下楼去拜托那对夫妻有关晚餐的事,妻子果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为了更进一步了解杀人计划的进展情形,我想我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些毒物学的知识,才有办法与之抗衡,因此我到图书馆去,借回了妻子手上那本Willhaus,Manual of Toxieology,Kunhel ,Handbuch der Toxilogie及另外两本书。
      一月十三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观察他们。我准备好了一本记事本,打算以医生写临床日记般的手法,逐一记下夫妻俩言行举止中所泄露…的犯罪征兆。虽然我也可以用点伎俩,引导他们说出自己的意图,不过我还是比较想当一个完全的观察者,所以这个方法并不适合,只能耐心等候记述自然发生的各种外在征兆,以及利用心理战来察觉进展状况。反正我自己的研究已经告一段落,我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观察他们的动向。我决定将一天分成三等份,上午专门研究毒物学,下午到六楼的居民住处去,晚上则到那对夫妻那里去。
      事到如今,又出现了一个问题,我没有借口天天去拜访六楼的人。他是一个深具观察力的男人,我如果随便找个理由去拜访他,很可能会被他看穿。自从上一次,因为我的幼稚想法,害他惹来一身不愉快之后,就一直没有机会遇到他,今天就以向他赔罪为由上去找他好了,我毫不犹豫地爬上了六楼。
      他原本靠在窗边,茫然地眺望着即将昏暗的巴黎天空,因为我的来访,他带着一脸困惑的神情转过来看着我,然后默默地指着椅子。
      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但我仍硬着头皮向他道歉:“上次真的很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好好教训一下那两个肤浅的家伙,才会把你骗下去的,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害你不愉快,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他似乎不愿再提那一晚的事,始终把脸转向旁边,听到我这么说之后,突然转过来看我,脸上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忧愁神色。“无所谓啦,你也不必这么郑重地向我道歉,其实经过那一晚的特殊体验,我不得不重新研究一次。”他露出一种极度失意的神情米,然后又继续说道,“就哲学观点来看,赌博根本不存在什么规则,这确实是一个真理。我在那一晚里完全领悟到了这个道理。我之前所研究的东西,根本一点价值也没有,我终于发现我记事本里所写的公式和法则,根本就等于零……那一晚,我为了让他们夫妻放弃愚蠢的计划,一开始就决定要输给他们看。如果他们看到一个整整研究了十年的男人,竟然惨输成那样的话,就算他们再怎么有勇无谋,也一定会死心,就不会真的跑去赌轮盘了,所以后来我就决定故意随便找几个数字搭配,想一直机械化地压注下去。只要采用这个方式下注,绝对不会赢的,所以我就想‘首先下注黑包的 (2-2-1-3)’然后一直重复这个顺序来下注,但是结果你也看到了。后来我又胡乱搭配了(1-1-1-2)的数字,没想到结果又完全依照我的数字出现,我越是急着想输给他们,反而赢得越多。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只有对赌博完全没有兴趣的人,才有可能征服轮盘,只靠规则就想和轮盘正面对决,是没有用的。除此之外,还需要一颗淡泊无欲的心才行……也就是完全不在乎输赢的想法,唯有拥有这种崇高精神的人,才有办法活用规则。如果真要说赌博存在任何规则的话,也只有在这种微妙的状态下才存在……然而像我这种人,简直像个饿死鬼一样,无论如何都想赌赢,我是一个比守财奴还要贪婪的人,这样的我就算带着所谓的规则去赌博,也一定会赌输的。我深深感到恐惧……所以我决定开始朝向这方面来研究,我打算好好重新钻研,而且在我完全准备好之前,我绝对不会去赌轮盘……不过呢……”他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等我真的拥有那种高超精神之后,我大概也不会想去赌轮盘了吧……你那一晚的做法虽然让我觉得很不愉快,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另外还有一件事……不,还是不要说好了。”
      他突然涨红了脸,同时把眼睛转向窗外,憔悴的脸颊,仿佛少年般地闪耀着光芒,更犹如绽放中的两朵深红蔷薇。
      没多久他又开口了:“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告诉他,今后想每天来找他聊天,他也回应我:“求之不得呢。”
      第五天我才终于去找他,虽然原本决定每天去找他,但除了晚上外,我这几天白天都忙着赶紧吸收有关毒物学的知识。今天去找他,主要是为了好好观察即将被杀的人,在死前有什么不同的样貌。听说头上如果出现了红色斑点,就表示这个人即将横死,我就是想去观察看看,他头上是甭已经开始出现红色斑点。
      他抱着头俯卧在长椅上,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恼的神情,不过倒没有给我一种不吉利的感觉。看到我来,他只是稍微转动眼睛看向我而已,然后突然蹦出一句话来:“喂,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深深爱上那个妻子了,原本我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的,但我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再也忍不住,所以才跟你说……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我为什么会爱上她,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也是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明白这就叫做爱。刚开始我还以为我是按捺不住情欲,才会对她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还特地跑去思法席克斯(巴黎著名的红灯区),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我的问题不是出在肉体上的饥渴,而是在情感上的饥渴。”
      “如果我说到了四十三岁才第一次谈恋爱,你大概会笑我,不过我是在什么样激烈的情况下开始我的恋情,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这十天来,我有多么痛苦烦恼,就算我说给你听,你大概也无法体会,所以我就不说了,我只能能说我经历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最痛苦的经验,老实跟你说,我很想被那个妻子所爱,也想将她据为己有。我真的很爱她,简直快被这种渴望逼疯了,偏偏这是不可能的事。为了艺术和赌博这两个愚昧的东西,我已经完全消耗掉了淡恋爱的资格,早就不剩一丝的青春、健康和体力了,何况她再怎么说也是别人的妻子。这种事情是很严重的,不论有什么理由,我的道德情感都无法接受我这么做……即使实在是痛苦万分,但我也只能设法扼杀我的这份感情。”
      我完全不知如何回应他,品格如此低俗的我,如何去安慰拥有壮烈灵魂的他?我突然清楚地首度看见象征他命运发展的征兆,一种既倔犟又笨拙的方式。
      这一晚,当我准备离开他们的屋子时,丈夫突然对我说:“最近臭虫好像越米越多了,我们打算用烟熏消一下毒,也顺便帮你的屋子消一下毒,你只要到附近饭店住上两天就行了。”
      “我是没有什么关系啦,只是怕磷烟会把我的标本熏坏了。”
      听到我这样回答,丈夫接着又说:“不会的,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们会使用一种无害烟熏药。”
      回房后,我立刻翻阅资料,想查出他说的是什么样的消毒药剂,结果发现那根本是一种氰化物,只要吸进烟熏时所产生的微量氰酸气体,就会造成死亡,事后除非进行非常详细的解剖,以及精密的毒物检测,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死因为何。在奥利佛的《中毒死亡及其实例》中,提到过六年前发生在尼斯某饭店里的案例。饭店经理对空房进行烟熏消毒,结果住在二楼的男子在睡眠中,仅吸入来自一楼的微量消毒氰酸气体后就死亡了。由于死因完全不明,加上男子的个人理由,在经过再三的详细解剖与毒物检测后,才终于找到了死因。如果他们在我屋子里进行氰化物的烟熏消毒,只要有一点点氰酸气体跑进楼上他的住处里……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楼下的房间进行消毒作业,结果却造成楼上的人死亡,我想绝对没有人会想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结关系。我不由得赞叹夫妻俩的巧妙计谋,只是在我知道他们的意图之后,如果还把屋子交出来给他们的话,就等于是在积极参与他们的计划,因此第二天早上,我立刻以目前正在研究某些东西,不方便将屋子空出来让他们消毒为由,婉拒了他们的好意,然后立刻爬到六楼去找他。他似乎是感冒了,正潮红着脸躺着休息,接着他说他实在是无法起来自行打理餐食,想托我去请那个妻子来帮他做饭。他不好意思地羞红脸说着,虽然没有说得很直接,但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不能怜悯他的这股爱慕之情,虽然非常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但也不能从中协助那对夫妻趁机对他下手,因此我回答他:“这么简单的事,不用烦劳他妻子了,我来帮你做好了。”听到我的回答,他似乎非常沮丧。在这之后,他开始跟我保持距离,有时还会以怨恨的眼光来怨叹我的无情,甚至开始露骨地表现出不欢迎我来的样子。
      三天后的晚上,妻子说要清六楼的人吃饭,还特地央求我帮忙请他来。他们明明自已都快撑不下去了,怎么可能还有余力要请别人吃饭,我立刻察觉他们一定又是想出了别的妙招,因此告诉妻子他目前感冒了,恐怕没有办法应邀前来,其实我只是害怕帮助那对夫妻多了一个接近他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我走进那对夫妻住处时,看到坐在床上的妻子刚吃下了药丸,药丸盒子上面写着P开头的药剂名称。
      我问妻子是否生病了,结果她回答我:“最近老觉得没有精神,所以我在吃强壮剂呢。”
      用完餐后,我背对着夫妻俩开始摊开报纸来看,没多久无意问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映照在光亮黑色钢琴上的异样景象,原来夫妻俩正互相以眼神示意对方,并用夹杂着愤怒与厌恶情感的眼神,望向正在看报纸的我。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并在恐惧情绪中度过了一夜。只因为想观察任何征兆,结果探索过头,意图完全被那对夫妻看破了。虽然他们还只是处于怀疑的阶段,但对我来说,同样非常危险,一旦他们确定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恐怕不会让我活着,而他们若真要我死,那机会就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赶紧翻阅《贩卖药物处方便览》,查阅昨天看到的强壮药,才明白 那种强壮药里,其实含有极微量的砒霜。她为什么要服用极微量的砒霜,意图其实非常明显,她是想借由服用微量砒霜的方式,来慢慢提高身体对砒霜的抵抗力,届时如果和我们一样吃下致死量的砒霜,也不会危害到她的生命。我赶紧继续查阅砒霜的解毒剂,得知最有效的是甲基蓝(Blue de Methylene)的静脉注射。甲基蓝……可是这要去哪里买?看样子唯一的方式,就是自己也开始服用极微量的砒霜,同时慢慢增加用量来对抗她,只是我也没有愚蠢到这种赌命的程度,只为了进行我的观察活动。
      当我进到屋子里时,看到丈夫正在准备晚餐,我问丈夫怎么不见妻子的人影?丈夫回答我她去照顾六楼的人了。没想到为了一本完全没用的老旧记事本,夫妻俩最后还是把握到了残酷的机会。看样子他迟早会被毒死,而且是在服用过量的砒霜后,造成身体所有功能衰退,最后如同风中残烛熄灭一般地死去吧。
      当我上到六楼时,看到他正在酣睡中,脸颊上还有些微的汗水。无奈的冬日夕阳,照射在他脸上,凸显出一种苍茫的感觉。他的脸颊瘦削了许多,也凸显出整个轮廓来,让鼻子显得更加高耸。拥有高尚精神与少年般纯真灵魂的这个男人,即将被一对低级又下贱的夫妻杀害。我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你即将被杀死……虽然我们的交情不算很深厚,但终究也算认识了一段日子,如今要和这样的朋友死别,总是多少感到哀伤,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薄命了。
      两天后,黎明即将破晓时。
      我屋子前的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打开房门,抓住正要从我门前跑过去的妻子,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结果她说他一直呕吐,所以她正打算去找医生来。
      她说当她到他房里时,看他不断地呕吐着,而且似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正在吐着桃红色的液体。
      即将黎明时,我赶紧爬到六楼去察看。当我推开房门后,因眼前的景象愣住了。夫妻俩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眼睛既红又肿,同时紧张兮兮地不断走动着。妻子在帮他更换热水袋,接着又帮他拿出尿布来,丈夫则抓着他的脚,抵在自己的胸膛上,试图帮他保温,同时偶尔会将耳朵凑到他脸上去,只要听到他的呼吸很平稳,脸上的痛苦神色就缓和许多,夫妻俩就会开心地噙着泪水对望颔首。看到这一幅景象,我感到非常困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只能茫然地走回我的屋子。
      由于夫妻俩将近两星期的照顾,他终于奇迹似的从类似志贺杆菌痢疾的症状中痊愈了,捡回了一条命,并有力气坐在床上。他示意我坐在他旁边后,开始对我说了起来,嘴角还露出皱纹。“我本来打算自杀,每天晚上都喝囤积在屋檐上的肮脏污水,因为我不想往后的一辈子,都消耗在研究赌博上,那种死法我无法接受。何况就算我终于完成了研究,也终于赢得了千万奖金,到时我的肉体一定也会因为过劳而疲惫不堪,恐怕连花钱的体力都没有了。我这一辈子完全被我对艺术所怀抱的梦想,以及对赌博的沉迷研究消耗殆尽。”
      “四十三年来,我完全没有谈过一场恋爱,但我依旧撑了过来,只是就算将来我获得无尽的财富,如果只能过这种生活的话,那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想趁我还感受得到这种情爱的感觉的时候,可以像个有尊严的人一般死去,我只是突然不想再为赌博而死,宁愿为爱而死。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爱情,如果能在我爱的人的照顾下死去,那才是我最渴望的死法,没想到那对夫妻,没日没夜地照顾我,最后竟然治好了我的病。”
      又过了两天后,夫妻俩突然到我屋子里来向我告别,妻子还对我说有件事情想向我忏悔。
      “我们本来打算害死住在六楼的老师,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一定也知道我们的目的何在,但没有想到要害死一个人竟是这么不容易的事,每次真的想动手时,我们就会相互对望、叹息。后来在因缘际会下,我开始照顾起那个人的病来,可以动手的机会也大大增加,没想到我突然害怕我不在的时候,我丈夫会对他下毒手,而只要他的病情加重时,我丈夫也会开始猜测是甭因为我下毒手的关系。曾几何时,我们两人开始宛如敌人般地,互相在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后来我们决定,就算真的会饿死,也绝对不做这种事,所以态度就完全转变了,如果让他病死的话,就会变成好像是我们诅咒他死似的,因此我们开始死命地照顾他,最后终于治好了他的病。”
      丈夫说他们决定去比利时温泉地,用自己的诀窍玩赌轮盘,也不求大赢,只要能赢得每天的生活费就满足了。
      “如果不顺利的话,到时候我们夫妻俩就会去殉情。”丈夫说完后,回过头去看着妻子,妻子只是默默地将手放在丈夫手上,表示她的赞同。
      第二天黄昏时,夫妻俩就出发前往比利时了,临行前,还从计程车里对我挥手示意。
      五天后,我到六楼去找他,他还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满是褶皱。他比之前还要更瘦削,整个脸也完全变小了,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看到我来,他简直像等待许久似的,一边上下打量着我,一边用生气的语调对我说话:“喂,我可是整整等了你三天……我已经没办法动了,不但手脚完全萎缩,身体也完全动不了。”
      我问他到底怎么了,只见他愤恨地歪斜着嘴唇,继续说道:“哪又怎么了,就是想自杀,所以喝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眼药水、有香烟汁、有洗照片用的冲洗液……等我一觉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说完后,他看向了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烈火,“我等你来,是想要叫你帮我把我丢出窗外。如果我予脚还能动的话,用爬的我也会自己爬过去,就不会这样麻烦你了,偏偏我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你也都看到了,所以我才要拜托你。没钱又没亲人,如果独自一人在国外过这种瘫痪在床的生活,你一定也能理解这将会有多悲惨吧。你不用多说什么,我也知道拜托你这种事很过意不去,不过请你帮我这个忙。遗书我已经写好了,就放在桌上,里面写的内容可以证明完全不会困扰到你……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不过如果能借助你的手把我丢出窗外,我会觉得很开心的……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是独自在这个遥远国度的一间肮脏小屋里,孤独地看着墙壁死去了……而是直到最后的最后,还能用身体感受到你双手的温暖……”
      “没问题,我帮你这个忙,现在就把你丢出去行吗?”
      他点了点头,我毫不犹豫地立刻抱起他。他的身体非常轻,甚至让我怀疑这是否足人的身体,他则是满足地轻声说道:“我已经找出所有规则了,我终于驳倒庞加莱了,你只要看过内容,就会知道是用什么方法,记事本就放在我怀里。”
      “你的意思是要送给我吗?”
      “没错。”
      我从他怀里取出记事本,放进我自已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扶他站在窗边,让他好好眺望一下巴黎市内的房舍屋顶。
      没多久,他就皱起眉头来,对我说:“可以了。”
      我从他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只见他直线地快速滑下坡度甚陡的屋顶,接着直接撞向突出的墙壁,还因此大大翻了一个筋斗,然后头下脚上地垂直掉进黑暗里。
      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我也差不多该停手了,我将记事本直接丢进壁炉里,因为我要对这整件事作一个了结,而且再也不会回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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