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信使】信使展期
时间：2019-02-25 05:38:28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我讲的大洋信使，不是国际邮差，而是一只鸽子的故事。 那是1989年，我在一艘远洋货轮上任报务主任。8月的一天，船从青岛北海船厂修船完毕，开航的第二天，我起早到船头水手长管的物料间准备拿点棉纱。大铁门一打开，我惊奇地看到一只雪白的鸽子趴在棉纱堆上，两只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咕咕”地叫了两声，慌忙跳起来站在棉纱的旁边。我怕它飞走了，赶紧关了门，随手打开灯，并一步步向鸽子走去。说来也怪．这只鸽子并没有左冲右突，而是又回到它原来趴着的位置上惊恐地看着我。我越走越近，伸手一抓，鸽子乖乖地成了我的俘虏，再一看，鸽子身下有一枚蛋。我明白了，一定是在船厂时，鸽子误入物料间，后来就被水手长关在里面出不来了，再后来就产下第一枚蛋，出于鸟类的本性，到我开门时它就舍不得弃蛋逃生了。
我把鸽子和蛋拿到房间，它可怜兮兮的样子，着实使人同情。看它洁白的羽毛，黑绿豆似的两只大眼睛，尖尖的嘴，两条黄色的腿，尤其看到它那么倍加看重它产的蛋，生怕被我碰破了，边瞅着我，边寸步不离那枚蛋，好似提示我，它与蛋不能分开，我就开始喜欢它了。我找来一个纸箱子，做好通气孔，把那枚蛋放在干净的棉纱上，给它做好了窝，我又到厨房找来大米和绿豆，用茶杯放上水，简直把它当成座上宾。
当晚，我的小老乡机工小徐拿来半瓶二锅头，一进门就说：“听说你抓了一只鸽子，今晚咱俩下酒吧。”没等我做出反应，他走到纸箱前伸手就把鸽子抓起来，我说你这是干嘛。我奔过去，看到鸽了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又“咕咕”地叫了两声，似乎在提示我：就看哥们你的了。我低头一看，窝里又多了一枚蛋，我从小徐手中接过鸽子，又把它放回窝里。对小徐说，今晚喝酒可以，鸽子万万不能杀。
水手长也来了，说鸽子是在他的物料间发现的，要我把鸽子送给他，他还说他是天津信鸽协会会员，接着他又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训练信鸽的方法和乐趣，他满以为我会动心送给他，还答应请我喝酒，谁知我一是听得入迷，二是实在舍不得送人，在茫茫的大海上枯燥寂寞的航行中，也许它能给我做个伴，我就拒绝了水手长的请求。
后来，我怕别人参观，就把它放在电台间，不论是谁，见到“电台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也只好止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大洋航行，四只毛茸茸的小鸽子出世了，我又在室外做了一个很大的笼子，一家五口就以笼子为巢了。当海面风平浪静时，水手长就建议我打开笼子放鸽子出来，一只大鸽子就领着它的四个儿女悠闲地在甲板上踱步，有时闯进房间或驾驶台，大鸽子不时在教儿女们起飞。但不管它们在何处，只要我一声口哨，它们就闻之而归。更多的时间看到大鸽子随船翱翔，它是在练自己的耐力。时间一长，我试着给它起名叫“海鸽”，只要我一呼叫，它就像老朋友似的“咕咕”两声来到我跟前。
半年后，海鸽有了很强的自治能力，海风大了，它就领着儿女们不出巢；海况形势好了，整个白天就随船左右玩，太阳一落海，或随着我的一声呼唤或一声口哨，海鸽就领着儿女们回来了。
到国外办联检时，我怕海关或地方当局有关部门发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把它们散放在甲板上，反正中国的鸽子与外国的鸽子谁也分不清。联检结束，我怕万一丢失，就把它们关在房间里不让出去。
几个月后船到天津港，我就要休假了，不休假的船员都来要我的海鸽，码头上有人闻讯，愿出几百元购买。我找来老乡小徐商量怎么办，留在船上、卖给他人都不是我的愿望，我想把它们带走，但又担心出不了海关，因有动植物进口规定。最后小徐与我英雄所见略同：放飞。如果海鸽真有悟性，它一定跟着你飞，到时再想办法。
我要走了，把海鸽抱在怀里说：“我不能带你出海关，你真与我有缘，出了海关，咱们再相会。”海鸽咕咕地叫着，意思好像说你放心走吧，我会赶上你的。我与小徐一步一回头地下船向海关大楼走去。海鸽领着它的四个儿女越过海关大楼一下子就消失在大都市的上空，我痴痴地望着，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出了海关，我与小徐直奔火车站办理托运，完毕又到公司办些事。吃中午饭时，小酒馆里碰杯猜拳说笑声不断，我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小徐逗我：“我的大主任，你还真失恋了，明天到家叫嫂子给你补上吧。”我哪里笑得出来，海鸽就像带走了我的魂。小徐在我的感染下，酒也没喝成。
晚上六点，当我俩走进火车站广场时，已是霓虹闪烁，万家灯火了。购完票，我留了个小心眼，说候车室太闷，就与小徐到广场上透透气，眼睛却时不时抬头看天。奇迹真的出现了，有5只鸽子在头上盘旋，是不是我的海鸽?我立即来了精神，两指人口，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5只鸽子先后落在我和小徐的肩上。是我的海鸽，我摸着海鸽的头，差点掉下眼泪。小徐也说，看来海鸽真的有灵性。我们就这样高兴说笑着，小徐抬手看表，说开车时间快到了，一句话提醒了我，是呀，火车上怎么办。总不能让它们在车厢里飞吧，又不能让它们追着火车飞。小徐自告奋勇地说到小卖店要个纸箱子，片刻他回来，手里拎个装洗衣粉的箱子，嘴里说：“这的老娘们真黑，一个破纸箱子要我5块钱。”我说：“行呀，办法总是叫我们想出来了。”我用小刀做成通风孔，就把5只鸽子装进去了，我告诉海鸽，在剪票时，千万别出声，以免引起麻烦。
就这样，海鸽跟我安全地回到了我的家乡。我向妻子和一对儿女讲了海鸽的种种传奇经历。一家人都与海鸽们和平共处，我们又称海鸽是和平使者。
三个月后，我又接到上“武门”轮的通知。临上火车前，妻子和孩子都强忍泪水为我送行。突然，海鸽也率子女来了，它落在我的肩上，在火车开动前，我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带海鸽走。海鸽也像懂事似的咕咕地与它的子女告别。它的子女们也乖乖地看着我与海鸽走进车厢，在空中盘旋一阵子，而没有扑进车厢。
1991年1月17日，无法避免的海湾战争终于爆发了，我所工作的“武门”轮因丢失螺旋桨被困在“第三战区”的埃及塞得港。
“沙漠风暴”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导弹呼啸掠过，“飞毛腿”和“爱国者”谁是谁非，谁输谁赢，都使我们的远洋轮进退维谷。多国部队与我们擦肩而过。与国内的联系中断，饮食告急，身处险境。挨过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日子。耳闻西方人为此投入200多万大军和巨额资金投入战斗。春节前，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和交通部在对华侨广播频率上为海员制作了一段节目，有关领导发表讲话，告诉我们被困在海湾战争各个战区的十几艘船舶的船员们，祖国没有忘记你们，公司没有忘记你们。这个春节，过得无滋无味，再次同船的老乡小徐在我的房间看着我的海鸽突发奇想，由于民航中断，无法与家里取得联系，何不让海鸽给家里报 个平安?我从沙发上抬起头，盯着小徐发现“奇迹”而兴奋的脸，“能行?”“咋不行，听说信鸽都有远途识别目标的能力，要真是这样，你的海鸽也就神了。”
我与小徐翻开地图，粗略地算了下，塞得港到辽宁走直线最少也得有1万多公里。加上大洋、大山、沙漠、森林、城市等自然地理状况，谁能说海鸽有这种跨国际的飞行能力和识别能力?我摇头，异想天开，神话，不可能，一连串的自我否定。然而又架不住小徐吹风，最后终于决定放飞海鸽，不行它还可以飞回来嘛。于是就写好微型纸条，用透明胶布绑在海鸽的腿上。然后郑重其事地向它交代，从叙利亚北部进入伊拉克，避开战火，经伊朗、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尔吉吉斯斯坦等高纬度进入我国新疆，一是避开战火，二是避开喜马拉雅山脉，三是沿陆地飞行可随时补充食物。然后又让海鸽吃饱喝足。我和小徐抱着它来到驾驶台顶层，告诉它方位，松开手，海鸽竟像不情愿离去一样，咕咕地叫着，最后难舍难分地飞起来，又在我们头上飞了一圈，然后向着东北方向展翅高飞而去。我心里空荡荡的，这一晚我根本没睡好觉，隔一会儿就到外边看看。
两个月后，海湾战争结束了，200多万多国部队的大军开始撤离沙特，我们也日夜兼程回国。因为战争似乎与我们没有任何瓜葛，到国内也没有鲜花、标语和欢迎宴会。我们在国外已一年多了，安排集体休假。远在吉林的小徐路经我家的小站时，还一再叮咛我，如果海鸽真的飞回来，一定要我写信告诉他。小站到了，刚下火车，我一眼就看到老婆孩子用泪眼迎接我这位困在海湾战争战区的亲人安全归来，我也一眼就认出我的海鸽就站在儿子的手上。我猛然醒悟，望着刚刚起动的列车，告诉小徐，海鸽真的飞回来了，我模糊着双眼，看见小徐从车窗扬起手臂。显然，他已看见了。
妻子说，海湾战争结束的第二天，早起看见多了一只鸽子就感到纳闷，而且这只鸽子总想往屋里闯，后来儿子起来，看见它腿上有东西，这才知道是海鸽回来了，再看纸条，是你的笔迹，模模糊糊能辨认出“被困塞得港，一切平安”的字样。海鸽完成使命累倒在写字台上，它瘦得皮包骨头，背上掉了许多羽毛。我与儿子用尺量着世界地图。计算着它每天最少要飞行170公里。
这年七月，又接到要我上“优秀”轮的电报，正在我收拾行李和书籍决定去的时候，海鸽率领它的子女们闯进室内，我以为海鸽又要与我告别呢，谁知它在子女的掩护下，一下子就叼起让我上船的电报―飞了出去。我一愣，那几只鸽子也都飞出去了。我傻愣愣地呆了一会儿，苦笑笑，没了电报，我不也照样能上船吗。这让我想起，儿子小时候，来了上船的电报，他就把电报藏起来，晚上睡觉怕我翻着，又天真地把电报压在身子下，他以为这样爸爸就走不成了。难道海鸽也真的有灵性?我越想这事越怪，海鸽能从几万里外的塞得港克服重重困难千山万水飞回来，那它叼走电报一定也是预示着什么。这样一想，脑海深处立即就做出一次违背常规的决定，这条船不能上。
电报发出去了，自称身体不好，暂不能上船。这封电报竟鬼使神差，公司人事调度未收到，一周后，急促的电话打到一同行家里，同行火速到我家来，说你怎么搞的，明天乘飞机去比利时接船，你怎么还不去啊，公司来电话发火了，叫你准备，已从天津派车接你，坐火车来不及了，你如不去，一切后果自负。
我接到人事科长的电话，听他发完火，我心平气和地说一周前我回电已阐明不上船的理由。后来公司派出的小轿车从我居住的小城一直开往沈阳，把我同班的一位同学接走了。转眼到了第二年的1月5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刊登一条国际消息，“康斯坦萨港空前大海难”，称“优秀”轮遇暴风雪撞防波堤沉没，全船无一人生还。
得知消息，手拿报纸回家，全家人抱成一团，不知是庆幸自己成了意外的幸存者，还是为我的同行遇难伤心难过，泪水打湿衣襟。这时我才想起给我暗示的海鸽，我们全家跑出室外，见海鸽正与子女们在不远处的空中飞翔，我一声口哨，海鸽向我头上飞来。突然，耳边只听“叭”的一声枪响，海鸽一个趔趄从空中栽倒下来。已上初中的儿子大步跑过去，与正在洋洋得意的打枪人扭打起来，我边喊边奔过去，见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不仅打死了海鸽，还打伤我的儿子，我一边不让他走，一边叫女儿快打
“110”。
后来有关执法部门说，没有法律条文说打死鸽子怎么处理，儿子的伤也不重。原来，这个小青年是附近一户人家来串门的亲戚。我把海鸽种种传奇讲给执法人员和小青年的亲戚听，没有不受感动的，他那位亲戚最后愿拿出1000元钱私了。执法部门也做了我的工作，手拿着这1000元钱，第二天我就花高价买了100只鸽子。
我动手为海鸽做了一个小木箱，在大凌河畔找一个有山有水有树、我自认为不错的地方安葬了海鸽，并为它立了一块碑，上刻八个大字：
大洋信使海鸽之墓
我在墓前放飞了100只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