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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酒神仙醋 [桃三娘的神仙醋]

    时间:2019-02-17 05:40:54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桃三娘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俯身开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饭,熟练地先将一大团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再往下,很快我就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的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江都近郊乡下,有一处柳青街的“欢香馆”,是本地客如云来,有名的特色饭馆子。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了。
      饭馆老板娘自称姓陶,北方过来的人,年约三十左右,生得窈窕白皙,朱唇潋滟,妩媚动人;夏日里常穿一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厨时裹着一色的包头,迎来送往间,大方得体,童叟无欺;待邻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蔼热情,所以人送称桃花三娘或桃三娘。
      桃三娘的厨艺那是江都有名的,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尔说起,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就都立马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保证让离乡背井出来跑生意的客人吃得开心满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声大噪,甚至附近乡里人们,都有想把女儿送来跟她学着如何操持烹调的。可桃三娘总是谦虚笑笑谢绝了,总说自家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俩,不值一提。
      后来,她又不多与人交际,没有丈夫儿女,不见亲戚走访,到了夜里就闭门不出,手下几个小工也是低头做事,不问不答,性情木讷的,时间一长,就又有人说这桃三娘古怪,更离谱的,还有人传言,桃三娘虽然擅烹调菜肴,可其实最喜欢吃的,竟是脑子,不止一次有人见过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猪还是牛的脑子,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当地人们对她,反就敬而远之了。只是来往客商歇脚打尖的,依然络绎不绝。
      惟有我,却觉得桃三娘是最可亲的人。我家就住欢香馆对面的竹枝儿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里敲敲打打,没有停歇的时候;娘则忙于许多针黹活计,除了我们自己家的,还有别人家。
      我从小儿总自己玩,没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闻见隔路口对面欢香馆飘过来的饭菜香气,也看得见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长大一点,有时就跑到欢香馆门前附近,见桃三娘正摊开一些竹篾簸箕晒茄子干或豆角干,也过去帮帮她忙,她都笑着夸我懂事,临了有时还在我嘴里塞一块梅糖。
      天气好的黄道吉日里,我看见桃三娘在自己院子里造酱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帮她搭把下手,听她娓娓道来造酱的秘诀:“下酱的日子最忌讳水日”,这一天造酱油肯定不成的,会生虫。若已经长虫了,可以拿六七个草乌头,每个切四块,排在坛底,酱里有虫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后,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会生霉花子……蚕豆酱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蚕豆一斗,煮熟去壳,白面三斗,滚水六斗,晒七日,人盐八斤……
      日子长了,我到欢香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客官里面请!客官想吃点什么?”
      “嗨,都是老主顾了,桃三娘,来碟韭菜炒鸡蛋,椒末麻油拌个猪耳丝,打个火腿豆腐汤,两碗米饭!”
      “好咧!跑堂的快给客官上茶……”
      一叠声吆喝下去,不一时,酒足饭饱,那客商把放在桌上、随身的一个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开玩笑半当真道:“桃三娘,买根簪子吧?我刚从金陵进的货,卖给你,肯定是最实惠的价码。”
      桃三娘笑吟吟过来:“知道你的都是好东西,但我整天忙里忙外的,戴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一般人强百倍,叫什么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
      “得!吃好喝好了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给你饭里下巴豆。”桃三娘从一排柜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坛子,开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点尝尝。
      旁边有人看着好奇:“哟,桃三娘,又是什么私房好东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这个时候,我正在巷子口闲晃,忽然见一人从路的一头慢慢踱来,是个穿青布长衫的后生,却是本地官洲渡头摆渡张老汉的独子张玉才,勤奋上进的读书人,虽然长相干净整齐,但黄黄瘦瘦的总有那么点寒酸相,为人平日可是最谨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帮人写个帖子、代笔一封信,也能有点收入罢了。可今日见他,却是眉结深锁,神情懊丧,魂不守合地就走进欢香馆去,我出于好奇,便也往店门口挨近过去,只听他甫一进去就喊:“跑堂的,去给我打斤酒来。”
      跑堂的引他到一张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种酒啊?烧春还是梨花白?大雕竹叶青?”
      “随便随便!”张玉才不耐烦摆手,自兜里抓出一把钱撒桌上:“你看着办吧。”
      跑堂的拣起钱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会,就捧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个约半斤的锡酒壶:“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柜台那儿冷眼看着,只见他倒满一杯酒就往嘴里灌,一口喝干,再倒一杯,一连灌下三杯去,看那样子就是不会喝酒的人,立刻就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哎呀,你们怎么都不认得么?不是和你们说过么?本地街坊未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鸭蛋拿两个来。”桃三娘赶忙走过来,朝张玉才道:“你是张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别太猛了,得吃点东西垫垫。”
      张玉才被酒呛得晕头转向的:“你、你别来管我……”
      我在外面听见是桃三娘糟的鸭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鸭蛋味道和形状都很特别,洗净鸭蛋放进她密制的陈糟坛子里,存放七天后取出,鸭蛋就会软弱如绵,再用小巧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着鲜美无比。
      看那张玉才不领情,桃三娘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这里过路行脚的人,来去匆匆,自然也没人过多去注意这个后生。
      我斯斯艾艾地在欢香馆门口两棵核桃树下挪来挪去,不时偷瞄一下店里的情景。只见那张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两杯,根本就是诚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样,迅速就脸红筋凸起来,我看他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无从发泄,恐怕他喝醉了还要闹事吧?桃三娘应该早看在眼里了,怎么她这会也不言语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见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儿啊,几天没看见你了。”说着,她就走到店门前来,声音略压低:“我刚点了一壶梅卤茶,别人我可不给他喝,你来。”她伸手牵我手,我就跟着她进去了,到柜台旁一张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给我倒来茶。
      突然只听“乓�”一声脆响,我们一齐看过去,只见那张玉才手上满是鲜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滓,他却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一阵,接着竟捶打起桌子并且嚎啕大哭起来。
      店里众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办好。
      只听他哭着还糊涂不清地喊:“椒盐、椒盐……”
      我一头雾水,也听得新鲜,小声与旁边桃三娘说:“三、三娘,他说什么……椒盐?”
      桃三娘抿嘴笑笑没回答我,有人结帐,她拿起算盘拨打起来,纤纤笋玉一般的手指飞快跳动着,煞是好看。
      我却害怕起来,我过去从未看见过,喝醉了会发这么大酒疯的,我死死盯着那张玉才,他满手血流不 止,左右臂使劲挥舞着,旁边一桌有个离他最近的客人,刚起身想避开他远点的时候,不防他突然过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这个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啊?你说啊,这人、这人、偏偏有人想得的得不到,想说的话,也不能说啊!怎么就……椒盐!……”
      他继续大喊大叫,把这倒霉的客人吓得不轻,店里伙计过去拉他,看他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这会却一把将伙计甩得转一大弯。
      我吓傻了:“三、三娘……”
      回头却见桃三娘慢条斯理地把她方才尝过味道的坛子打开,舀出一勺放进一个酒杯里,然后拿着酒杯朝张玉才走过去。
      那张玉才已经放开那倒霉蛋,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继续挥舞血淋淋的手大哭,桃三娘伸手一拍他:“张小哥,有话好说嘛,来,三娘再敬你一杯。”
      张玉才原本谁都不搭理的,桃三娘这么一句,他顿时就停下来,回头眼睛发直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酒,接了过去,又毫不犹豫一口喝尽,但霎时脸色一变,眼睛猛地一瞪,手里的杯子掉落,“乓当”一声,他整个人像只破口袋一般,往地上一歪倒,就失去知觉了。
      “哎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凑着头过来看。
      桃三娘却不以为异,转身吩咐道:“哎呀各位多多包涵啊!这位客官他不胜酒力,实在不好意思。李二,快把张小哥扶起来,他喝太多,醉倒了。何大,拿醒酒石来……”
      众人本来与张玉才不认识,也就散了不管这闲事了。当下也都差不多吃完了,众人结帐的结帐,走人的走人,不一会店里就清静下来。
      李二把张玉才扶到一个地方歪着,等何大拿来醒酒石放进他嘴里,便也都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我看张玉才半晌没动了,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桃三娘的身影依旧是忙忙碌碌的,那副处变不惊的气度,让我打心底佩服。她完全不像我娘或者其她我所认识的亲戚婶姨她们那样,碰到一点点小事就总是大惊小叫,做饭的手艺,也不如桃三娘……我一边自己胡思乱想着,桃三娘已经利落地把客人都打发完了,回到柜台前看我:“桃月儿,想什么哪?”
      我摇摇头。
      她笑眯眯地拧拧我的鼻尖:“三娘最喜欢小桃月儿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摇摇头。
      “因为桃月儿长得又漂亮,人又聪明伶俐,不任性不多说话,还有名字呀,也和三娘的一样,都有个‘桃’字儿。你说,三娘能不喜欢你么?”
      我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那边的张玉才忽然发出“哎哟”一声呻吟。
      我们一齐看去,他果然是醒了。
      他咳嗽一下,吐出了口里的醒酒石,李二周到地跑去拿来一条毛巾给他擦脸。他这一昏一醒,其实没隔多大会儿功夫,可看他那样子,酒疯却是完全过去了。
      桃三娘又拿酒杯装了点方才坛子里舀给他喝的东西,走过去:“张长小哥,再喝一杯吧?”
      张玉才赶紧摇头摆手:“不、不喝了。”
      桃三娘在他身边坐下:“这个不是酒,是我刚酿好开坛的神仙醋,醒胃醒酒,刚才让你喝了一杯,就把上头的酒劲压下去了,你这会子肯定头疼,再喝一杯,兴许能舒服点?”
      张玉才只好接过杯子:“谢、谢谢桃三娘,叨扰了,我睡了多少时辰?”
      桃三娘毫不在意:“一个时辰都不到,小哥儿好酒量啊。”
      “开、开什么玩笑……”张玉才脸上露出抽搐一般难看的表情,不知他是想挤出点笑,还是实在想哭。
      “快喝吧,有什么烦心的事,喝酒也不是个办法。反正这会子没人了,你就在这休息一下啊。”桃三娘亲切备至地嘱咐几句,张玉才点点头。
      桃三娘走开了一会,我坐在这边,见张玉才在那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桃三娘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回来:“张小哥儿,你准饿了吧?来吃碗面吧。”
      玉才有些茫然无措地接过面碗,低头一看碗里,是用肉丝豆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拌好的切面,突然眉头一蹙鼻头一酸,又大哭起来。
      “哎?张小哥,你又是怎么了?”桃三娘关切地道,但她说话的神情,却还是那般不紧不慢。
      张玉才又哭了一阵,才慢慢抽抽噎噎止住,许是看这店里也没别人,我又是个小孩子,于是才把他的事情道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十五,他一个人无事,上了街上逛,正巧走到金钟寺门前的时候,正有三乘轿子堵在路上,是当地大户古董店老板吴石�的三位家眷,刚从庙里进完香出来。
      张玉才走过也只是侧目一望,却正好与抬脚走出门槛的一位着石榴红裙的女子遥遥四目相对,鬼使神差般,两人竟都刷地脸通红一片。
      张玉才的脚步都慢了下来,但那女子身周仆从甚多,她只略站住了脚,就从她身后又走出一绿衣黄裙女子推她:“娇艳,走这么慢啊。”
      张玉才听见,便知这女子名叫娇艳,可那女子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再深深看他一眼,便走向轿子去,他想上前去说个话也是不能的,眼巴巴地看着三乘轿子抬走了。
      原本接下来几日,他自己单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罢了,可昨日却突然听人说,那日吴老板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后,其中一个叫娇艳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买来收房的,一直爱宠有加,不想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男人,回去后也念念不忘,对她的丫鬟感叹那位“美哉少年”,被吴老板听到后,一气之下吊起来毒打一顿,后见,她奄奄一息了,还干脆将她人用绳捆住,连夜填到后山上一口荒井里去了。
      张玉才听到这话,立刻飞跑到那后山的井去,却见那井上被人压了一块恐有数百斤的大石块,井周围草木被踩踏凌乱,应是最近确有不止一人来过的,想要推开石块,但力不从心,当时抚石大恸,就哭了一场。
      桃三娘听完始末,啧啧感叹,可也疑问:“你怎么就真的确定娇艳是真的在那井里呢?”
      “不瞒三娘,当时我独自在井边待到深夜,竟碰见娇艳的丫鬟叫翠纹的,她提着些银白纸钱,说是好歹主仆一场,乘夜里无人知晓才偷跑来祭奠一番的,我有何疑惑再一问她,也就都清楚了。”
      “噢,原来如此呀!真真是情错何堪痴儿女呀。”桃三娘摇头苦笑一下。
      张玉才说完,又不由得发起愣来。
      “哎,面都凉了。”桃三娘敦促他陕吃面,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虽然已经很糟糕了,但是,也许还没有到你想的这么悲观呢。”
      “娇艳……已经死了!”张玉才哽着声音说。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诉你。”
      张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面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么意思。不知怎么,想起曾听老人讲过的故事,像天仙下凡专门来配了穷小子,或者穷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后娶了天仙,但眼前这张玉才和那吴老板的小妾,并不是那故事里一样的……
      桃三娘脸上带着惯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让李二收碗,又唤何大把梅卤茶拿来,倒出几碗来。张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刚才你说娇艳可能没死,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反问:“你说的那口井,可是在吴家大宅子后面,那石板坡上大槐树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几年前刚来这镇上,就开了这家饭馆的,当时我为了找些好水,就把这一带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板坡上的井啊,别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实没什么水,就是潮潮的长了好些青苔子,我没猜错的话,娇艳既然没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张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骗你干什么?”
      “可是……她受了伤……不行,我得去救她!”说着,张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这样去啊?”桃三娘连忙喊住他:“这青天白日的,你是要干什么?再说了,你不是说吴家还拿块大石头压住了井口么?你一个人去,能搬动?”
      “可是……”
      “别可是了,这样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娇艳也是怪可怜的,三娘帮你这个忙。你先回家待着,今晚夜黑以后,你来我这,我让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张玉才难以置信地看着桃三娘。
      “当然当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嗦似的,把他连哄带推送走了。
      这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总在想着张玉才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口井边,商量着如何搬开大石块了,又或者已经搬开了石块,正拿绳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来覆去,越想越害怕。
      娘被我扰醒了,翻身过来拍了我一下:“死丫头,别乱动。”
      “娘……我肚子有点疼,想去茅房。”我撒了个慌,然后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没什么风,只有一弯下弦月,在丝丝云中显得若隐若现。
      我隔着矮墙朝远处的欢香馆张望,夜幕之中,没有房屋的轮廓,只有悬挂于饭馆门前,那两个夜里长明的红色灯笼,在发出隐隐若现的光火。
      才过了小满,天气还是湿湿凉凉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气还是青苔,脚下有点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们究竟回来没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过,已经子时了,他们却还未回来?
      那一双红灯笼在那里静静地亮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推开院门,朝欢香馆走去。
      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光,我诧异地想,难道三娘也去了石板坡?
      不死心,我又转而跑到欢香馆的侧门去,那儿有个小小的马厩,是给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厨房外边一个大缸里养鱼外,却不养其它任何动物,包括小狗。我从马厩的小门往里看,院子里有光,还有阵阵香味!
      我伸着脖子深吸一口,是刚刚蒸熟的米饭香气!
      我试着推门,居然“吱呀”地就开了,我赶紧迈进门去,但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步,正好有一个拐角,我伸出头朝院里看,只见果然有一口几十斤的大锅,里面是热气蒸腾的满满一锅黄米饭。
      还有一个平时专门掌管厨房叫何二的厨子,在地上已摊开铺好了一张干净竹席,桃三娘围绕着竹席四周,正分别点了五盏蜡烛,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便不敢出声去打扰她,只见何二拿着葫芦瓢,舀出许多黄米饭在席子上,桃三娘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俯身开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饭,熟练地先将一大团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再往下,很快我就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的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何二在旁边一声不响,默默帮助她忙活着,一切都熟视无睹的模样。
      难道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我兴奋地想,也就没了戒备心走了出来,只是挨着墙角站着,看他们忙。
      桃三娘把整个人形做好后,转过头来突然看见我在,显然吓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得一怔。
      不过她很快又露出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在自己家里好好睡觉呢?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三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抬头望着她却反问道,我不想回答她为什么我没在家好好睡觉。
      “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盘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让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盘,我往后一仰,头抵着石磨就睡着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脚步、说话的嘈杂声吵醒。
      张玉才一身黑头土脸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怀里横抱着一个衣衫脏污破损、蓬头垢面的小个子女人,何大何二点起好几盏灯,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水,桃三娘拿着两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纱布,招呼他们:“快进这屋来吧,这房间刚才李二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们忙乱着进了院子角落头一个房间,李二装了一盆水也跟了进去,又听得桃三娘说:“何二,去装碗米汤。”
      张玉才问:“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这里什么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摆了人形黄米饭的席子不见了,蜡烛也没有留下,许是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他们收起来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想跟进屋里去看看那娇艳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看来三娘说得没错,她真的没死,这时何二从厨房端着一碗米汤出来,我就跟着他走进去,可才到门口,桃三娘就把张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来:“我要给她脱衣服料理伤口了,你们都出去。”说完顺手接过何二的碗,门砰地关上了。
      我实在是困倦了,只想尽快回到床上去蒙头大睡,张玉才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带着我,从那个小偏门出去,将我送回到家门口,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转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进门摸黑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离开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欢香馆,看到桃三娘身影还是一贯地忙碌,客繁流转,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直到过了未时以后,店里客人散完,张玉才从柳青街的那一头急匆匆走来,我看见桃三娘在柜台算账,何大提出一桶水到店门口前,给两棵核桃树浇水,于是走过去。
      那树上结着无数绿油油的小果子,浓阴布下一片清凉,何大仔细浇完水,又拿竹竿赶逐树冠里鸣叫的蝉,我对他的行动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见我,就亲热地喊我进去坐坐。
      那张玉才一进店来,就要直奔向后院,桃三娘拦住他:“你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娇艳她怎么样了?”张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只有胸口剩点热气不是,可是命大,今天虽然没醒,但手脚都缓过来了。”桃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引进去,我也趁机在后面跟着。
      果然进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却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个面带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头发依然凌乱,看不清面目,只是换上了干净衣服,床边摆着药瓶和粥碗。
      张玉才从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果然是柔软温热了,再伸手探探额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般,回头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谢三娘仗义相助,我 张某人……”
      桃三娘连忙拉他起来:“张小哥儿,使不得呀。”
      张玉才回头又看一眼娇艳:“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娇艳恐怕真得冤死井里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动压井的大石……”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张小哥儿,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娇艳在我这养好伤,却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这样说着,又拽他离开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点米汤,别在这说话了,吵着她。”
      张玉才犹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说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在我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最后终于看桃三娘将张玉才哄走了,之后几天,张玉才还是每日都来看一眼娇艳。我因为好奇,也是每日跑来。
      那娇艳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了,第三日已经能睁眼看人,全身创伤处也都结痂,瘀血渐散;第四日就开口说话,认出张玉才来;第五日撑着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听镇上有人议论,吴家有人发现石板坡上井口的石头被人移开,处死的小妾尸体不见了,于是乱成一锅似的到处派人找,于是张玉才慌得像丢了魂儿一样跑来,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计办法……
      第八日里,那娇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娘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娘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团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让我想起和娇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娘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非比一般浓郁的醋香充满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一种迷惑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呢。”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还是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的张玉才后,从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娘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的娇艳,如何在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也是不可能的。却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望,让她钻了这个空隙,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
      谁都很难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时都觊觎着谁的欲望,将它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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