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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

    时间:2020-03-24 05:08:47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作者简介:草白,1981年生。作品散见《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散文》等杂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1

    那是我们所有人第一次离开家,住进一间由教室改造而成的寝室里。墙壁脏兮兮,床铺吱嘎响,窗玻璃是破损的。深夜的风从破损的地方进入,吹到我们露出被窝外的脚尖上,有一种露宿荒野的感觉。

    那是1993年初秋,我们带着饭盒、大米、换洗衣物、零钱等,成为珠溪中学的一名寄宿生。几乎所有人都携带一只大箱子上学,那种木制的箱子是祖母或母亲的嫁妆,油漆剥落,死气沉沉,又因过于庞大、装物太少而显得体形荒诞。

    我没有箱子。当她们挨着床铺灵活地爬上爬下,把毛巾挂在床沿与窗缝之间的绳索上,站在各自的箱子前叽叽喳喳地吃饭,我只能站在窗前角落里,稍有不慎,那個吃了一半的饭盒就会从窗台“哐当”一声掉到水泥地上。

    那个女孩有一只漂亮的绿箱子,类似于夏天卖冰棍的小贩用的木匣子,却要精致许多,那鲜明的绿漆早已与木头的纹理渗透,融合无碍,给人一种奇异的沉静感。

    箱子的主人就是小莫。那时候,我并不认识小莫。她是隔壁班的。她和别人不同,从不站在自己的箱子前吃饭,有时侧身坐在寝室外面的台阶上吃饭,有时站在那排水泥栏杆前,背对着我们,好像被人撞见在那种地方吃饭是一件羞耻之事。

    通常当我们还在叽叽喳喳地把脑袋埋在饭盒里,边吃饭边大声嚷嚷的时候,小莫已经吃完,拿着铝制饭盒从寝室外面走进来,她体形纤巧,走动的时候有股难言的轻盈感,让人想起春天的燕子轻而欢快地掠过池塘的水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她一开始就显示出的与众不同给人一种暗示,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她的来历。她为什么要来这所简陋的乡镇中学,她应该去一间更好的学校,住到一个更好的宿舍里,更不用以花布将自己隔绝在逼仄的空间里。

    是她床前那块蓝底白花的布吸引了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白花叫鸢尾。它们长在水边,叶片轻盈,花瓣缀着露珠,带着水生植物的清亮与光芒。

    小莫在那块棉布所遮的地方听歌、睡觉、发呆,偶尔发出一点声响,那是她戴着耳塞跟着磁带里的流行歌手在学唱。她总是很谨慎地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知道我们早已关注她,任何从那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都会引起我们的侧耳倾听——蓝布一直垂挂床前,本意是要与世隔绝,结果适得其反。

    黄昏时分,晚自修的铃声响起之前,我们从寝室里出来,走在那片通往教学楼的水杉林里,高大挺拔的树木将微光局限在一片昏蒙的区域里,循着暗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些光亮,我们悄无声息地走着,脚下树叶发出轻而温和的碎裂声,深秋的晚风携带着远方的凉意而来,让人疑心这片林子就像漫无边际的青春期,走不到尽头。

    或许,在那片水杉林里,我看见过小莫匆匆行走的身影,那个身影和我一样走在去往晚自修的路上,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进一步的容貌更无法得到确认。印象中,她的皮肤比一般女孩略黑,脸庞小而精致,双眸清润,耳形秀丽,没有佩戴耳环,耳垂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孔洞。总之,她整个脸部的轮廓极美,举手投足间漫溢出一股少女的清丽与哀愁。另外,那时候,她的唇上已经长出一圈纤细的淡黄色绒毛,让人联想到一种叫桃子的水果。

    现在,我还能清晰地想象她的声音。如果有一天,那个属于她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我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些人的脸我已经记不住了,她们的声音却依然存在,所有在那个时间段里认识的人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没有哪个声音会互相混淆。

    2

    学校后面有一座寺院,不远处是农田和溪流。露天电影就在那个晒谷场上每周三如期进行。我们很快就深深爱上了这每周一次的狂欢夜气氛,没有作业,不必上晚自习,教室和寝室都空荡荡的。

    所有人都在外面,在夜色弥漫的田野中穿梭,在白色幕布的前面和后面奔跑,或者安静地坐在某个坡地上,聆听溪流发出的声响沉浸在渺远事物里暂时遗忘了一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但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都会变得和往日不同,他们会在日记里记录下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某部战争片的结局,某场影事的中途忽然暴雨如注,银幕上盗贼窃了古墓被判斩首,鲜血把河水都染红了等等,却对真正触及内心的东西避而不谈,不是他们刻意想要隐瞒什么,而是那些东西的存在非常隐秘,飘忽不定,很难被人清楚地意识到。

    对那些夜晚可能发生之事,我早已淡忘。没有具体的细节,更没有戏剧性的场景让我记住其中的一两件。只有一种模糊的情绪,隐约的兴奋感到了周三的中午便被周期性地激发出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赶去看露天电影,谁也不知道那些不去看电影的人去了哪里,当我盯着那块白色幕布时,身边大都是附近的村民,比我小很多的尚处于小学阶段的孩童,却很少看到与我一起学习的人。

    有人看见小莫坐在那个寺院门口,几乎每天黄昏都坐在那里,连星期三也不例外。从吃过晚饭到晚自修开始这段时间,她都在那里。她们说她在等一个男孩。那是男孩上学的必经之路。

    这件事情忽然被很多人知道了,他们不自觉地加入传播这个事情的队伍中。男孩的父母不仅知道此事,还发出了明确的反对信号。看来,事态已经扩大,发展到了对小莫不利的地步。

    我一点也记不得和小莫怎么熟识起来,并成为她的核心密友,参与她的秘密,知道她有时候点着蜡烛坐在寺院门口的石凳上等那个男孩,不知对方已经更换了上学之路。

    有一天,小莫对我说,你帮我去问问那个人看,为什么会这样。

    于是,某天放学时分,我果断地将那个人拦截在教学楼后面的水杉林里。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用的是小莫的语气,而不是我的。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多管闲事,或许是认为我不够美,根本不可能懂这些事。这一眼触怒了我,我将他的沉默视為拒绝,并将此结果添油加醋转告给小莫。

    后来,那个下雪天,那个男孩带着三个朋友来我家找我。我们一起去了小莫长眠的地方。积雪很厚,但并没有将整个大地都覆盖住。我们踏在泥泞的雪路上,风把雪花吹在脸上,寒冷像饥饿的兽在天地之间肆虐,伺机吞噬掉我们。天寒地冻,一旦想到此行是去看望一个死去不久的人,我便感到极不真实,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舞台上发生的事,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告知演出结束,悲伤终止,死者复生。

    站在小莫埋身的地方,男孩表示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将这个地方修缮一新,弄点石狮子石凳子什么的。男孩黯然而坚定的神情,像是在进行某项宣誓活动,而我们是被应邀前来观摩的。我想起清明扫墓时看见的那些老人们的墓地,非常气派,他或许也想要将小莫长眠的地方装扮成那个样子,弄成一个真正的坟墓的样子,一个墓地所要具备的硬件设施它都要有。

    男孩的想法天真而虔诚,带着赎罪的意思。我忽然有点可怜他,当同龄人还在为学业发愁的时候,他却在想墓地的事,想着将来如何安慰亡人,以弥补过错。他的想法世俗而实际,是对成人思维的模仿甚至照搬——那是小莫死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可做之事。

    3

    1994年春天,我们的体育课统统变成了跑步课。我们不仅在学校的煤渣跑道上跑,还跑出校门,跑到竹林和晒谷场。我们绕着村子跑一圈,跑上山坡,在林子里跑,在草甸上跑,跑过水电站,婴孩塔,废弃的养蜂人的小屋,最后,我们沿着湖的边缘跑。

    地点的改变给枯燥的跑步课增添了乐趣,而且每次奔跑的线路都不尽相同。一旦开跑,我们便无法停下,好像脚下有无穷无尽的力气,从我们奔跑的动作中不断生长出来。

    那年春天,我们年轻的体育老师带着全年级的同学在路上跑。当我们在教室里上英语课、数学课、地理课,他们在跑步;当我们看着窗外发呆,他们已经跑到那个山坡上了。

    少女小莫也是其中一员。当我在数学课上发呆的时候,小莫和她的同学们正跑出校门,跑上坡地,跑过竹林,沿途经过水电站,婴孩塔,废弃的养蜂人的小屋,还有一条长长的被松针覆盖的林间小路,他们肯定会绕着湖水跑,或许不止一圈,一切都取决于那个年轻体育老师的心情。

    我和小莫无数次地跑过那个湖泊。在身体的晃动中,我只感到湖水不是水,而是某种固态物体的凝聚,以蓝绿色系的目光笑意吟吟地望着每一个经过它身边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湖,而是人工水库,日积月累,成丰盈的蓄水池,以备旱季灌溉之用。随着夏季来临,我们不再跑步,开始在校园的阴凉处练习投掷铅球和仰卧起坐。

    也就从那时候起,小莫开始坐到寺院门口的石凳上。天黑了,晚自修的铃声响了,虫鸣沿着草叶爬上来,她还坐在那里。她随身携带火柴,白色蜡烛,水果刀和酒精饮料。她点着蜡烛,在自己手腕上划上很多刀,任酒精饮料烧灼喉管和胃。一天天过去,她在那个寺庙门口,反复折磨自己的身体。经过那里和没有经过那里的人,都看见了,知道了。而小莫只想让那个男孩看见,想让他知道。

    男孩不再经过此地,男孩的妹妹监督着哥哥,和他一起上下学。有传言说男孩可能要转学,举家跟随即将出门打工的父母出远门。

    有一天,小莫从寺院门口的石凳上起身,回到黄昏的水杉林里。水杉林东边有一排水龙头,那是学生们洗簌和清洁物品的地方。角落里有一口井。

    那是1994年初冬,井水温暖而洁净。清晨时分,有白色热气从那个圆形孔穴里冒出来,到了黄昏,便有师生陆续来井台边浣洗衣物。穿深绿色毛衣的小莫蹲在那里洗头。她的头发很美,乌黑而充满光泽,此刻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暮色中,她一遍遍地从井里汲水,一遍遍地洗愈发黑亮的头发,好像它们天生地需要水的润泽。

    除了那片静默挺立的水杉林,谁也不知道小莫是何时离开的。很多天过去,井台边依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气味。在以后的生命里,那种气味一直没有再次出现,以至于我并不能在此将它准确无误地描述出来。

    4

    那个住在寺院里的人,一个和尚,穿黄色僧衣的人,在昏暗的寮房里,向我们讲述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说的那些,我们并不感兴趣,也无好奇之心。可是,一个僧人能耐着性子和我们说那么多,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这是让我们颇为诧异的。他说话时眼神炯炯,微微蹙着眉,僧衣扣子外面露出的喉结一鼓一鼓的,好像在艰难地吞咽口水。

    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如今我早已忘记。只是他的神情,好似在描述一个比亲眼所见还要确信无疑的世界,他不仅自己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还要迫切地说服别人也去信。

    我和那个叫英的女孩,除了觉得好玩,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在经过寺庙门口时,我们会嘻嘻哈哈地打趣道,哎,我们的师傅住在里面呢。哎,哪一天我们不用上学,随师傅一起去云游算了。

    师傅总是不定期地要求见我们,用同一种语调,简洁而反复地描述同一个世界;也有很长时间没有现身,不知去了哪里。当我在别处,在山坡或稻田边上,看到那些黄色外墙的庙宇上写着“佛”和“南无阿弥陀佛”等字时,便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拂来。如果那房子的颜色和普通民居一样,或许便不会有如此感觉。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地去追溯它,却毫无结果。我总是感到莫名的不安,有一种试图将我们带离这个世界的力量始终存在。

    那是五月的一个中午,天气燥热,让人昏昏欲睡,那个穿黄色僧衣的人忽然出现在学校操场上。他拎着一袋枇杷,一摇一晃地,向教学楼这边走来。他的出现引起了轰动,在他身边马上围聚起一大群男同学,他们拍手,吹口哨,兴奋地尖叫。

    我和英已经出了教室,站在走廊上,穿黄色僧衣的人向我们走来,将手中的枇杷递给我们,双目炯炯地望着我们。在众同学的簇拥下,我们走在去往笑眯眯照相馆的路上。一路上,那些男孩始终跟着我们,眼睛晶亮地盯着我们身边的那个人看,除了拍手和尖叫外,他们还想要发出某种更为明确的信号,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合影里,我和英穿着校服,很不自然地站在黄色僧衣的两侧,手脚僵硬,不知该如何摆放。

    “师傅”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座寺庙后,给我们寄来一包佛经书籍,黄黄绿绿的封面,印着菩萨或佛陀的像,都是一些宣扬因果报应的小故事。在随书附寄的红色小本子上,我和英都被郑重地赐予了法号。我们默念着那个法号,两个字的,是世俗世界里俩姐妹的命名方式,一种很怪异很新鲜的感觉。

    放暑假了,“师傅”来信邀请我们去那个叫太平寺的地方玩。我们当然没去。一个青烟缭绕的世界,弥漫着香烛瓜果的气味,还有木鱼声声,这哪里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经常跑到山坡上玩,躺在草甸上看树影和云朵,偶尔邂逅牧羊人赶着羊群从坡地上下来。黄昏的夕光在远方和竹林间游荡。我们大声而夸张地呼唤每个路过山脚下的熟人,他们的名字被嘻嘻哈哈的我们含在嘴里,发出模糊而欢乐的尖叫声,有一种戏弄人的快感。

    小莫失踪的那个黄昏,我们就躺在山坡上。后来,我们又赶回那里,不过心情完全变了,小莫的名字被所有人含在嘴里,哽咽着无法发声,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我们打着手电筒,漫山遍野地呼喊、寻找,好似找寻失散已久的自己的魂灵。

    深夜,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那个摆有许多木箱子的寝室里,被小莫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绝望包围着,很快睡着了。凌晨时分,小莫来到我的睡梦中,侃侃而谈她的历险经历。她不是沉入湖底,而是去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在大山的另一边,靠近大海的地方,她听音乐,唱歌,伴着海浪起舞。

    快点长大吧。

    等你们长大了,就可以来这里找我玩了。

    梦里的小莫异常兴奋,为摆脱某种我们暂时无法摆脱的东西而雀跃,大笑时露出贝壳一样湿润而洁净的牙齿。一夜间,她已由少女成为一名无忧虑的成年女性,这真让人羡慕。

    这边的世界里,人们最后一次看见小莫是在井台边。深绿色毛衣,蓝色牛仔裤,黑色丝绒一样的长发。

    少女小莫消失在1994年10月28日黄昏。

    5

    2016年暮春,我完成短篇小说《少女与永生》。这个以小莫为原型的短篇,经过多年酝酿,数易其稿,终于划上句号。那天,我骑车去了郊外,就像许多年前从家里骑到寄宿学校,一路上,往事如路边的风景,纷至沓来。黄昏时返回家中,我已如释重负。几天后,我把小说发给责编W先生。随后,便慢慢将此事淡忘。

    第二年秋天,我与W不期而遇。他还记得那个小说,想了解更多其背后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了解什么。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以“我”的迷惘和自省贯穿始终。小说里,小莫有一个忧郁而普通的名字;林玉瓶,而那个男孩则叫马良。小说的叙事从林玉瓶自沉多年后、“我”与马良的交往开始,中间不断穿插“我”与马良对她的回忆。这回憶常常是由“我”引发,马良无可奈何地接受,被迫配合着完成。事实上,当年的“我”几乎是与林玉瓶同时爱上马良,不同的是“我”隐而不发,而林玉瓶热情表白,最终恋情失败而自沉,以至多年来“我”心难安,感到林玉瓶的死与“我”有关。

    这个小说太含糊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W坐在我面前,直言不讳地说。他好像不是指责小说本身,而是在质疑我的态度。我应该有更新鲜而明确的态度。

    你应该表达得更清楚,更准确。那才是有意义的。W振振有词。那通常也是我对一个小说的期许,准确而清晰地表达一个东西,哪怕这世界上并没有那种东西的存在,小说家的使命不就是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东西来吗?

    我承认他说得有点道理。一个少女的死亡,其意义何在?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思索,却依然无解。

    或许,我想探讨的是死亡本身,一个人年纪轻轻地死去,主动索死,到底有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沉思片刻,W冷冰冰地说道。人们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死而同情她。那种同情即使有,也是一时的。人们很快就会忘了她。再说,女孩的死真的是自觉选择的结果吗,还只是临时性的表演?一个少女对死亡能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情对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忘了她对吧?W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从未想到我的编辑是一个如此冷静、且咄咄逼人的人,他好像不是在谈论小说,而是在谈论一段无足轻重的人生。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我希望就此结束,不要再谈了。写出一个失败的小说,将它束之高阁,或丢入废纸堆,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有一会儿,W没有说话。我们试图把话题引向别的地方,却没有成功。他看着我,直了直身体,好似发出离开的信号。可他并没有离开。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他迟疑地说。

    我点点头。

    或许,我想……你可以重写一遍。

    我疑惑地望着他,好似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这给了他错觉。

    W马上切换到职业编辑家的角色里,滔滔不绝。忘掉这个小说,换一个角度,写一个全新的。你不仅要完成对既定素材的超越与转化,还需具备一种广阔的人类的视野,把它当成全人类可能拥有的共同经历去写。所有写死亡的小说,没有一种哲学性的深刻,都是不成立的。当然,死亡很难表达,太多的陈词滥调,都没有意义,要想死亡具有意义,你的表达必须是有意义的。

    你要知道,所有伟大的小说,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共同的方向:虚无。

    ……

    我忽然想起W来自那个毗邻海边的石头城,多年前那个穿黄色僧衣的人就去了那里的太平寺。有一些从那个寺庙里寄出的资料和信件,仍留在家乡的阁楼上。

    你那里有个太平寺。

    什么?

    太平寺,我说有个寺庙叫太平寺,在你老家。

    没听说过。

    太——平——寺。我把那三个字,拆开来又讲了一遍。

    W依然说,没有。没有那个地方。他的声音显得冷淡,还有点不快,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一段关于小说的谈话里忽然插进一座寺庙。我不是佛教徒,他也不是。

    没有太平寺。居然没有。或许是W的记忆出了问题,或许是因为那个寺庙地处偏僻,不为人知。或许,它真的不存在。

    难道这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地方?

    ……

    此后,我再也没有遇见W,更没有与人谈论过那个小说。我完全放弃了对那个小说的书写。

    1994年初冬,一名叫小莫的少女自沉湖底,被人发现时双眼微睁,右手臂曲折,右手紧攥一束枯萎的水草……这些年里,我也一直在寻找小莫在那个漆黑的冬夜里所寻找的、能被我们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拥抱死亡,大概也是一种独特的向永生致敬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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