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镜花水月”的古典歌吟:《梦歌》何其芳
时间：2019-02-11 05:38:53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摘 要：现代派诗人何其芳20世纪30年代的情爱歌吟，古典幽菲荡漾，成为诗界的忧郁玫瑰，在审美视觉上晨色珠露、艳冠群芳。 关键词：何其芳 情诗 现代派 古典
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形容词至佳处：“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①在中国现代诗史上，20世纪30年代何其芳的情诗最接近此境。现代派诗人何其芳甚爱晚唐五代精致冶艳的诗词，并受新月派徐志摩、闻一多和现代派戴望舒诗艺影响，又学习“为艺术而艺术”的法国巴那斯派、济慈等人的英国浪漫派以及丁尼生、罗赛蒂为代表的维多利亚诗歌，后来欣悦法国象征派。“他曾对班纳斯派精雕细琢的艺术形式有过好感。而最使他入迷的却是象征派诗人斯台凡•马拉美、保尔•魏尔伦、亚瑟•韩波等。后期象征派诗人保尔•瓦雷里他早就喜欢了。”②西方的象征主义与晚唐五代诗词有深在的相似性，两者在诗人心中交融，其艺术之花就是一系列具有宁静透明的优美风格，晶莹、甜蜜、凄清的诗绪以及柏拉图式的情诗，把现代的幽情密绪、微痛纤悲与传统意象完美结合而又瑰妍剔透的作品，如《预言》《脚步》《秋天（一）》《慨叹》《欢乐》《雨天》《罗衫》《梦歌》《花环》《爱情》《月下》《夏夜》《赠人》《圆月夜》等，组成古典的梦中之园。
一、设色绘境
何其芳读唐人绝句，“喜欢那种锤炼，那种色彩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③。清代谢章铤曰：“设色，词家所不能废也。”④古典诗词色泽幽深绮丽，明灭变幻。何诗也极重设色。《梦歌》：“你裙带卷着满空的微风与轻云， / 流水屏息倾听你泠泠的环佩。 / 你修曼的丝发纷披着金色的群星， / 如满架紫藤垂着璀璨的花朵， / 那清辉照亮了人间每粒合眼的灵魂， / 每颗心都开着， / 期待你抚慰的低歌。 / 梦呵，用你的樱唇吹起深邃的箫声， / 那仙音将展开一条兰花的幽路， / 满径散着红艳的蔷薇的落英， / 青草间缀着碎圆的细语的珠露。”文风细润，用词艳异，情思芊绵，意境幽长，最具唐宋婉约词风，如晚唐温庭筠《菩萨蛮》：“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更漏子》其三:“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南唐李煜《玉楼春》：“晚妆初了明雪肌，春殿嫔娥鱼贯列”、宋代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秦观《南歌子》（其三）：“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陈克《浣溪沙》：“淡墨花枝掩薄罗，嫩蓝裙子 湘波，水晶新样碾风荷”、蔡伸《西楼子》：“红靴玉带葳蕤，翠绡衣”均设色如画、落墨秀媚。但何其芳诗作更注入了丰盈缱绻的主体恋情，并有灵动清澄的浪漫气息。从横向比较上，何诗与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诗风相仿，魏尔伦情诗《小径》：“经过着色和涂彩，像在牧歌时代， / 柔弱的，在飘带挽成的彩结中间， / 她缓步走来，在暗色的繁枝簇叶下面， / 她走过那些古老的长椅，上面长着藓苔； / 带着千般风情和千种姿态 / 像妩媚的鹦鹉惹人喜爱”，以情为笔，款款着色，再现了女性亦诗亦歌的映目风华。何其芳从那“一片又凄清又艳丽的秋光”里谛听“自己的心灵里”“自然流露的真纯的音籁”（《梦中道路》），于言情的“纯粹”性上又与“新月”诗风相似。
二、燕燕轻盈
历代言情常绘美人之目，以传佳人心神。如《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西晋傅玄《和班氏一首》：“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南唐张泌《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秋水明，黛眉轻。”北宋秦观《赠女冠畅师》：“瞳仁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南歌子》：“愁鬓香云坠，娇眸水玉裁。”北宋张元干《鹊桥仙》：“靓妆艳态，娇波流盼，双靥横涡半笑。”这秋水似梦、星月如诗的眸子，带有使人融化、沉醉的水质美。何其芳亦偏爱涉笔，《圆月夜》：“迷人的梦已栖止在你的眉尖。 / 你的眼如含苞未放的并蒂二月兰， / 蕴藏着神秘的夜之香麝。”《夏夜》：“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 / 你的鬓发流淌着凉滑的幽芬。 / 圆圆的绿荫作我们的天空， / 你美目里有明星的微笑。”《季候病》：“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的可怜的心？”《祝福》：“当虹色的梦在你黎明的眼里轻碎，/化作亮亮的泪”，美人横波迷离，晨夕光影，芳菲如梦。
何诗一再涉及神秘的爱的脚步声。《预言》：“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似花絮随风入夜、涉渡心海、燕燕轻盈，爱神“渐近的足音”有扣人遐思的神采。《脚步》：“你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 /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凄动， / 有如虚阁悬琴，久失去了亲切的手指， / 黄昏风过，弦弦犹颤着昔日的声息”，意象仙姿飘影，寂然远逝。诗语绵密深挚，忧郁而又拂动着温馨，有浓郁的古典美感。如王国维《减字木兰花》：“修竹娟娟，风里时闻响 环。蓦然深省，起踏中庭千个影”亦写魂牵梦萦的纤纤脚步声，摇曳幻境。此外，《脚步》还使人想及法国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的情诗《足音》：“你的足音，我沉默时的产儿， / 神圣地，姗姗而行， / 向我守望的床儿 / 走来，无言而冷静。”在侧重灵魂的潜在感知与虚化诉情上，何诗与其相近。
三、意象闪跃
何诗意象奇异、闪跃，融通了中西诗艺。《圆月夜》：“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 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 / 你以为我是一个残忍的爱人吗？”运用了象征诗歌中的明喻意象与暗喻意象，传示了女性悄言私语的动人音色与诗人纯情、珍爱、疼惜的心灵感觉。《祝福》：“青色的夜流荡在花阴如一张琴。 / 香气是它飘散出的歌吟。 / 我的怀念正飞着， / 一双红色的小翅又轻又薄”，诗人运用视、听、嗅之间交迭移觉的手法，写出爱的流泉浸润过的自然馥郁迷 ，并把怀念拟物化，轻灵奇丽的意象是诗人飞 盈盈的相思，心中与之融浃，出语即得珠圆玉润。《爱情》：“南方的爱情是沉沉的睡着的， / 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 / 而且有轻 的残忍的脚步。”意象特出，南方温煦的爱与北方轻捷的情都奏出诗人的沉醉之音。《夏夜》：“你说你听见了我胸间的颤跳， / 如树根在热的夏夜里震动泥土？ / 是的，一株新的奇树生长在我的心里了， / 且快在我唇上开出红色的花。”联系意象派诗人庞德《少女》：“树长进了我的双手， / 树叶伸上我的两臂， / 树在我的前胸 / 朝下倒长， / 树枝像手臂一样从我身上长出。 / 你是树，你是苔藓， / 你是轻风吹拂的紫罗兰， / 你是一个高大的孩子； / 这一切，对于大千世界实在可笑”，以树的意象喻指内心爱的萌生、吐蕾、繁茂，以实诣虚，极具生命的动感与诗意。至于意象的飘移，《爱情》：“晨光在带露的石榴花上开放， / 正午的日影是迟迟的脚步 / 在垂杨和菩提树间游戏。 / 当南风从睡莲的湖水 / 把夜吹来，原野上 / 更流溢着郁热的香气，/ 因为常青藤遍地牵延着，/ 而菟丝子从草根缠上树尖”，以内情驱遣，意象游走跳跃，闪回出黎明、入夜、芳花、碧草的春之剪影，亦征喻了情爱之园的葱茏多姿。何其芳《梦中道路》：“有些作者常常省略去那些从意象到意象之间的链锁，有如他越过了河流并不指点给我们一座桥，假若我们没有心灵的翅膀，便无从追踪。”这类意象的迁移手法受西方象征诗影响，更潜在地源于中国古典诗词。晚唐李商隐（李义山）诗与南宋吴文英（梦窗）词多神光离合、隐辞诡寄、乱花为春。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梦境、幻觉、梦破、现实，心理时空错落复叠，隐约迷离，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此词末二句为：“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词家之有文英，如诗家之有李商隐。”⑤即指二者真幻交织的意象之境。何其芳承其荫泽，再造“镜花水月”的奇幻之诗。古今诗人情诗意象创构时的心态正如A.H.马斯洛所言：“自我实现的人（以及在高峰体验中的一切人）偶尔生活于时代和世界之外（即时间和空间之外），即使通常他们必须在外部客观世界之中生活。生活于内部心灵世界之中（这个世界由心灵规律支配，而不是由外部现实规律支配），即生活于体验、情绪、需要、畏惧、希望、爱、诗意、美、幻想的世界中。这与生活在非心灵的现实中并适应这种现实是不一样的。”⑥
四、风调绮怨
何其芳与表姐杨应瑞的爱情遭父亲反对而夭折，其情诗遍染悲剧性的落英之美。他钟爱梵乐希（即法国象征派诗人瓦雷里）的名诗《水仙辞》和《水仙的片段》，笔风幽怨绮丽。另在北大读了大量古典文学作品，源泉融入他的低回咏叹。
借物言情。《罗衫》：“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 / 如今柔柔地折叠着， / 和着幽怨。”“眉眉，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房里， / 你不打开衣箱，检点你昔日的衣裳吗？ / 我想再听你的声音。再向我说 / ‘日子又快要渐渐地暖和。’ / 我将忘记快来的是冰与雪的冬天，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借夏季与美人肌肤相依的罗衫，写秋凉被弃的痛苦。古典诗词常借物言情，如西汉成帝嫔妃、女辞赋家班婕妤，为赵飞燕所谮、失宠、幽居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即《怨歌行》（亦名《团扇歌》《怨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南朝钟嵘《诗品》评曰：“《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亦可用来评价《罗衫》。何其芳《休洗红》：“春的踪迹，欢笑的影子， / 在罗衣的变色里无声偷逝。 / 频浣洗于日光与风雨， / 粉红的梦不一样浅褪吗？” 《休洗红》旧题最早见晋代无名氏的两首，据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所录，其一：“休洗红，洗多红色淡。不惜故缝衣，记得初按茜。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为婆。”其二：“休洗红，洗多红在水。新红裁作衣，旧红翻作里。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借红绫等织物洗后褪色、新旧转化，喻人生、情感的变幻无常。中唐李贺《休洗红》：“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则延伸为青春、爱情如红绫，年华易逝，情感易变，盼郎早归。宋代潘葛民《休洗红》：“休洗红，洗多红色浅。不似妾 蓝， 蓝手先染。蓝深如妾心，郎心红不禁。去去趁春华，封侯早还家。愿作兔丝蔓，莫学菖蒲花。”潘诗承衍了李贺诗意。从渊源看，何其芳《休洗红》以罗衣洗后变色，喻往日欢情消失、粉红梦褪，取意更切近晋代无名氏的作品。
伤离之爱。南北朝时梁代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伤离之爱是中国情诗的传统母题，在世界诗史上堪称异象。何其芳多写离别的失落怅怀，念念情萦。《月下》：“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 / 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 / 如素莲从水影里坠下的花瓣， / 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 / 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 / 但眉眉，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 / 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 / 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 / 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用意识流似的清冷色调的意象群：白鸽、素莲、梧桐、秋声，淙呈出万籁寂寥、相思无边的愁情，诗境在一片霜寒中内蓄着炽热。古典意象的运用增加了情诗的纵深美，如“梧桐叶”。梧桐意象与爱情的寓意可追溯到舜帝的传说，舜帝离开娥皇、女英二妃南巡，“崩驾于苍梧之野”⑦，“苍梧之野”是一个爱情悲剧之地，“苍梧”也成为诗歌中一个既定的典故。古代诗人又把梧桐称之为“相思树”，将梧桐叶称作“合欢叶”。何其芳的情诗，除哀怨外，还带了现代感的青春遐思与“甜蜜的凄动”。《雨天》：“红色的花瓣上颤抖着过，成熟的香气， / 这是我日与夜的相思， / 而且飘散在这多雨水的夏季里， / 过分地缠绵，更加一点润湿。”《季候病》：“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赠人》：“对于梦里的一枝花 / 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希望的。 / 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 / 我害着更温柔的怀念病。”悄然开放的爱，兀自孤独的飘香，无可际遇的恋情，诗绪怆忧怨悱，一如晚唐五代的花间词风。《慨叹》：“我饮着不幸的爱情给我的苦泪， / 日夜等待着熟悉的梦来覆着我睡。 / 不管外面的呼唤草一样青青蔓延， / 手指一样敲到我紧闭的门前。”借萋萋芳草写思情延伸，与温庭筠《更漏子》借雨滴叩相思有神合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将温词特征概括为“绮怨”二字，何其芳的情诗亦形成了郁艳幽戚之风。
何其芳“镜花水月”的古典歌吟，为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坛平添烟霞。
① 王世贞：《艺苑卮言》，见陈良运主编《中国历代词学论著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页。
② 方敬、何频伽：《何其芳散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6页。
③ 何其芳：《梦中道路》，《何其芳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6页。
④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21页。
⑤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集部•词曲类二•梦窗词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
⑥ [美]A.H.省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