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鉴学派 [年鉴学派――玫瑰之刺]
时间：2019-02-08 05:33:00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历史哲学自告奋勇要去追究历史的推动力是什么，而年鉴派史学揭示的是历史具体发生了什么、是哪个细节影响了历史。比如，微观史学会提问，如果黄巢、洪秀全等考中了秀才、举人，谁来替代他们、谁能够替代他们掀起如此之浩大的一场暴力运动？这两场暴动真的如某些历史哲学观念所反映的是一种必然吗？年鉴派史学让历史更加真切、有趣，这可能是年鉴学派可以展示出来的史学景象，也是此前任何一种史学流派所无法完成的事情。
年鉴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勒华拉杜里的代表性著作《蒙塔尤》几乎像畅销小说那样畅销也许只是一个个案，不代表大多数年鉴学派的作品都能有此功效。然而不可否认《蒙塔尤》提供了这样一种信心，不一定都要去说“那些事”，严肃的学术著作也可能被广泛接受。勒华拉杜里《蒙塔尤》的主要材料是十二世纪几位主教对当地百姓的审讯档案。通过解读这些材料，勒华拉杜里叙述了那时候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一个叫蒙塔尤的小村庄的方方面面。这些审判从1318年到1325年，共计五百七十八次审讯，总共涉及案件九十八个，其中四十八人为妇女。在这些人中绝大多数是普通百姓，而审讯的内容十分广泛，不仅涉及当时当地的社会生活和物质生活，甚至也包括私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信息。现在，这个依然偏僻的小山村因为这部著作成为一个著名旅游景点。
尘封近千年的审讯档案，在第三代年鉴学史家的叙述中呈现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社会面貌。那时候，地方审判官可以率领村民对抗教会的高税赋，当地百姓经常围观和谈论教会烧死异教徒的情形，而审判官认为最该烧死的人不是异教徒而是领地主教富尼埃，这与中国看客围观杀头的情形颇为相似。托钵修士貌似超凡脱俗，其实也是教会收什一税的帮凶。抓虱子是蒙塔尤人交流感情的很好的方式，这样的习俗在中国农村或者非洲亦不乏其例，卫生条件可能是决定这一习俗的首要因素。蒙塔尤村的婚姻相当多是有家族色彩的包办婚姻，但是也有相当的自由婚姻，只不过是男人们对女人既有爱情的权利也有打骂的权利。主教富尼埃审问过的十九个妇女中，只有七人还有丈夫，十二个人属于守寡状态。这个小村庄虽然妇女找一个情人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是，勒华拉杜里认为其实当地妇女没有一个人真正独身等等。同性恋那时候在这个小村庄就已经很普遍，修士假冒教士鸡奸男童，有些男人在没有女人的时候下也会对男人产生兴趣。这些资讯，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均可资参照。
大多数蒙塔尤的村民不同程度上信奉“异端”思想，他们的思想来源是图书馆，那是一个异端产生的地方。勒华杜拉里推测当地不但有藏书甚至还有小型图书馆。但是，在当时图书还是很珍贵的，一半也就只有教主或者神甫有书或者能借到书。不识字的村民对知识总是充满崇敬之情的。虽然经常遭受宗教裁判所的打击、搜刮，但是蒙塔尤的文化一直处于比较活跃的状态。相比之下，中国专统社会的当权者对民间的文化高度一统的愿望都是几千年如一日地强烈，这对民族精神和文化的伤害显而易见。事实上这些措施并没有给任何一个王朝带来百代万世的兴盛，相反，专制遭到的往往是极端的报复。
很难想象宗教裁判所对村民的审讯可以包括如此丰富的内容。《蒙塔尤》卷帙不小，译成中文大约五十万字左右，但是几乎可以当成小说来阅读，比费弗尔、布洛赫甚至布罗代尔的书要更可爱。在卷首语中，作者还引用一段《奥义书》作开场白：“孩子，通过一团泥便可以了解所有泥制品……同样，通过一个指甲刀可以了解所有铁器，其变化只是名称而已……”
在勒华拉杜里眼里，蒙塔尤就是这样一个指甲钳、这样一块泥土。作为中世纪一个普通的小山村，蒙塔尤成为西方中世纪社会的一个标本，对西方黑暗世纪有更直接也更细致的了解。较诸今日，西方社会虽然历经变迁，但是社会生活和基本伦理没有发生重大的颠覆，许多习俗自古而然，一脉相承。目前西方的社会问题如私生子、同性恋、鸡奸、偷情等基本的伦理生态，即使在黑暗时代，依旧透露着“光芒”。
年鉴学派很快就取得世界性的影响，只有美国史学对来自法国的这股思潮有一种“天朝大国”的傲慢。但是事实上，他们的学者不知不觉也在使用与年鉴学派相同的方法在工作。我们可以看另一部史学著作，就是国内最新翻译出版的美国汉学家韩书瑞的《千年末世之乱》。
1972年，著名汉学家史景迁的博士生韩书瑞来到台北故宫博物院，阅读该馆收藏的大量清代教案主要是白莲教的档案，尤其以八卦教为主，主要是清政府审问被捕的八卦教教徒的审讯笔录。这些材料，就是韩书瑞博士论文《千年末世之乱》的基础。《千年末世之乱》出版于1976年，比《蒙塔尤》稍晚问世。韩书瑞以白莲教运动当中的一支――八卦教的兴起和衰亡的历史，用较为生动的历史细节来填补这段历史。
白莲教运动并不是一个浑然一体的暴力运动，而是由很多小的教派运动组成，只不过他们可能先后与白莲教的中心取得过联系，因此一般都被视为白莲教。八卦教就是其中的一支。和其他教派一样，你很难说八卦教是什么“教”，或者应该说它根本就算不上是一种宗教。八卦教有如“礼敬佛法、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现在如来、我祖速至”这样的口诀，其中“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是所谓的八字真言――这有一点佛教的意思；然后，他们的组织按照八卦来建设，总教之下还有乾卦教、离卦教等八个大的分支，八个分支下还有更小的分支――这又有点道教色彩。不管佛训还是道法，总之他们所能想到的手段，不问来路，都用上了。作为白莲教分支之一的八卦教主要领导人之一的林清教主的头衔也可以一步步升迁，从“八卦总教主”演变到弥勒转世的“后天祖师”、“掌理天盘八卦问法后天祖师”，最后干脆就是“太白金星下凡”。
在当代史学的视野里，八卦教都干了些什么？韩书瑞将叙述的重点放在八卦教重要人物尤其是最富有戏剧色彩的代表性的人物林清的身上。
祖籍浙江绍兴的林清自幼跟着父亲在京城生活，十七岁时候到药铺里当学童。但是由于经常嫖娼，生了满身疥疮，被药铺开除。父亲在一个京城附近小衙门里当文书，父亲死后他原本接其父的职位，谋得一分稳定的职业。但是第二年因为贪污治理运河的款项被革职。幸好，赃款并没有被收回。他投奔自己的姐夫，合伙开起餐馆。但是林清照旧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很快把他的本钱挥霍光了，被他姐夫赶出家门。林清这时候想闯关东，虽说清政府封锁汉人不给过关东，但是只要愿意谋生的人，都是可以混过去的。后来林清曾返回苏州投奔另一个姐夫，也没有好结果。他这时候发现以前在药铺学到的知识可以帮人看病谋生，但是他赚的钱很快花掉。在南方呆不下去，林清返回北方，通过在运河上拉纤卖苦力的钱，赚路费回家。
到了北京，能说会道、在社会上混迹多年的林清在北京帮鸟铺沿街叫卖过赌博用的鹌鹑。此时，林清无意中遇到之前赌博时候认识的熟人。此人认定林清将来必飞黄腾达，劝林清独立出来，于是两人合伙开自己的鸟铺。这是林清生活中难得的安定时期，这时候年过三十的林清娶了一名妓女为妻，还收养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品格很差运气也很差的人的孩子很快得病死了，没多久他的合伙者也死了。合伙者的儿子要去告官，说林清侵占合伙资金。林清被逼退出对方股份，免了官司，但是鸟铺也经营不下去了，丢了生计。没多久，他妻子也死了。林清投靠到一个刚刚丧夫的姐姐家里，这时，三十七岁的林青接触了当地一个教派――荣华会。但没过多久便有人告发荣华会聚众图谋不轨。官府搜捕其教众，林青被抓，送保定受审。结果虽然挨了一百大板，但是林清却得到一起受审的另一位教徒牛亮臣的极度崇拜。牛亮臣执意要给林清当徒弟，林清给他传送八字真言之后，拥有了自己第一位追随者，第一位弟子。
林清继续在荣华会里混迹，有着丰富的江湖经验的林清渐渐成为荣华会教首，在他的经营之下，荣华会的财政得到很大改观。在牛亮臣的安排下，林清与李文成的九宫教开始有来往。此时的九宫教已经被塑造成为一个具有叛乱能力的工具。在认识冯克善之后，八卦教的三大巨头汇聚了：“天盘”或者“天王”林清、“地盘”或者“地王”冯克善、“人盘”或者“人王”李文成。所有人都膺服林清，但是领导权实际由李文成掌控，林、冯二人自命为孔圣人、张天师，一个是儒家开山之组，一个是道教创始人，都是八卦教的“导师”。其实，他们真正的导师不是神仙上帝，也不是先哲圣人，而是人性之恶。他们决计事成之后，天下是“人王”的也就是李文成的，这其实可能与整个八卦教的实力主要来源于李文成的九宫教有关，林、冯二人自愿将军政大权由李文成掌管，并非出于他们自愿当周公，而是李文成真正掌控着实权，他带领的九宫教更有组织性和进攻性。
有了多层领导机构的八卦教进入一个良好的发展阶段，教徒数量大增，甚至宫中太监都有他们的教徒。但是，恰好也是这些愚蠢的太监，断送了林清的性命。在太监教徒多次信誓旦旦地认为攻取皇宫、杀死皇帝并不困难的判断之下，几个狂热的头领决定进攻紫禁城。他们从各方汇聚到京城附近，但是几百打算冲进紫禁城的人当中，很多人最后并没有离开家里，很多人虽然也来到京城城门附近，因为感觉现场气氛不对就逃跑了。到底有多少人最后攻进紫禁城不得而知，但官方宣布的数字，有三十一人被杀或者自杀，四十四人被捕。不过他们竟然可以杀死上百名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少数教徒还逃出了紫禁城。在对被捕者的审讯中，清当局渐渐了解到这事件背后策划者有一个叫林清的人，于是开始大搜捕。大搜捕中共有八百多人被捕，林清也没有幸免。
在审讯中，林清说：“我起初倡会原是意图敛钱，后来哄诱的愚民多了，就希图富贵，干出这样事来。总是我合该万死，无福作太平百姓，自取绝灭。”林清和他的很多同伙被凌迟处死。
八卦教运动，在李文成的领导下主要在山东进行了长时间的流窜。虽然很有江湖经验的林清很快因为冒进而丧命，冯克善也早早战死，过早失去高层领导人的李文成经常感到孤立无援，但八卦教勉强维持着。从暴动之日起，到李文成战死，经历大约一百天，七万教徒因此丧命，四万教徒投降后被赦免。被活抓的头目如牛亮臣等，被凌迟处死。
八卦教是如何起家的？以末世的灾难为恐吓、以治病行医为日常行为，动乱时期以杀人放火为胁迫。八卦教收拢的大量弟子，其中不乏中产乃至富贵之家，他们捐奉了大量资产，让教主们过上非常舒服的日子。关于教徒之间淫乱的事情，因为材料不足，作者并没有作太多评述，但是作者举了几个可靠的事件：林清到他的弟子家的时候，让他的徒弟的老婆或者儿媳妇陪他睡觉。当然，作为回报，该教徒及其儿子去林清家过夜的时候，他也让他老婆和养女陪这位教徒及其儿子过夜。另一低层的教徒在审讯中也讲了一件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他去某头领家，发现头领的老婆与另一位教徒在床上鬼混。因此这位教徒非常失望，认为这些人无教无化，不是可以成事之人，再也没有到那位头领家里。
作为一个西方学者，韩书瑞认为这段时间中国这么多宗教叛乱，与基督教的末世预言有关，是西方预言的东方响应，因此此书原名《千禧年叛乱》。千禧年是一个基督教色彩浓厚的术语，中文翻译者并不领情，因此将书名译成《千年末世之乱》，一来不理睬韩书瑞的自作多情，二来也没有对作为白莲教之一的八卦教做出“叛乱”的定义。
《千年末世之乱》通过很多历史细节的披露，让我们看到一次动乱的真相，看不到其中的合法性和正义性，也难于相信这几个孤义寡德之徒，能干出什么有道义的事情。任何一个败德政府你都可能找出无数的理由推翻它，尤其是清政府，但是这样的光荣使命，实在无法落到这群不良的乌合之众身上。这与我们以前所接受的凡暴力运动必属“起义”的大前提大不一样。
从《蒙塔尤》到《千年末世之乱》，一部是年鉴学派的重要著作，一个是有意识地抗拒年鉴学派观念的美国史学著作，但都是从某些很小的个案来分析整个社会，这样很可能揭示了很多被某种历史观念掩埋了的历史细节。历史细节所揭示的历史，和某种决定论之下的研究成果有时候往往是不相符的甚至是相反的，这就是年鉴学派的重大贡献之一。我们很难说韩书瑞的书受到勒华拉杜里的影响，但是年鉴学派所产生的覆盖性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从相信某种因素是历史的推动力的历史哲学，到深入历史细节之中寻找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因的现代史学，展示的是不同的学术方式，获得的也是迥然相异的学术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