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者文摘
  • 美文摘抄
  • 短文摘抄
  • 日记大全
  • 散文精选
  • 感恩亲情
  • 人生感悟
  • 智慧人生
  • 感悟爱情
  • 心灵鸡汤
  • 实用文档
  • 名人名言
  • 伤感文章
  • 当前位置: 蜗牛文摘网 > 日记大全 > 泼,烦,(二)_泼求烦的图片

    泼,烦,(二)_泼求烦的图片

    时间:2019-02-02 05:29:37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物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二
       西斜的太阳快要落山,最早挡住阳光的是乡政府大院西面那座怪兽一样的山包。一团苦大仇深的黑影像青稞面做成的面饼,面目可憎地在我的视线里晃荡了几下,慢慢地水一般无形地挤压过来。院里突然似有人摇控着,说暗就暗了,空气也似乎比白天变得潮湿多了。由于颠簸了一整天的沙路,又饥又困,很想在房间休息一下。我斜靠在微微潮湿和散发着霉味儿的被子上,迷迷糊糊地打发着剩下的时光。正在这时马龙像及时雨似地进来了,他拉我去他家吃饭,我嘴上推脱不去,肚子里早就饥肠咕咕。我跟他的交情还没有到见面熟的那种程度,刚见面就吃他的饭,真有点不好意思。推脱不过,只好和他同行。
      近几年,西部大开发的许多政策和项目如火如荼地倾斜于农业、农村、农民,一步一个脚印地到位了。县上和乡上都在畅亮地喊着全县干部群众如何如何抢抓机遇,再创佳绩的口号,马不停蹄地争取了不少惠农项目。桃花乡正在突击搞新农村建设,水、电、路的几个项目陆陆续续都批了下来,有几个村正在紧锣密鼓地打水泥路,到处堆满了沙石料和灰色的水泥袋,到处堆放着因打路砍伐的杨树和柳树,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那些杨树柳树白生生的锯茬惊心动魄地张望着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显得有些混乱。大凡有路口的地方,怕唯利是图的贼娃子明目张胆无孔不入地偷水泥,都扎了一顶守水泥的小帐蓬,每顶小帐蓬头顶孤零零一缕青烟升着,升得有些疲软。门前也都拴了一条狗,几乎挡住了路的一大半,实在不好走;到处是手扶拖拉机和三马机突突突突不要命的叫喊声。一派蒸蒸日上的势头随处可见。
      过了一条小河,几户人家孤寂无助地立在一个不大的土垣上,隔几十步是一付庄廓,再隔几十步又是一付庄廓,几束炊烟有气无力地升着,越升越没劲儿,像一团弹酥了的棉花团儿,肯定把锅里的面条儿煮乏了,把男人们旺盛的食欲煮累了。再上一坡,说话间,见一村子远远横七竖八懒洋洋地躺在山窝里。此时的阳光十分透亮,温和得像女人温情的目光。房顶上码满了一坨一坨晒干的黑牛屎,在余辉中凝固成一堵一堵黑色的墙。黑得新奇,好像多少年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又好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谁也不会把它怎么样。惟独房顶上架起的一个个明晃晃的铝合金电视传播器,像一口口耐不住寂寞的硕大的锅,充满铁质和现代地向天空中的来风和星辰大大咧咧地张望着,标志着现代文明的进程和如火如荼、突飞猛进的势头。
      走了一会儿,让一付庄廓挡住了去路。
      一棵杏树正好落下来一些金黄色的叶子,哗哗地响,响得让人身上发痒,觉得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一头毛驴拴在槽头的木桩上,穷极无聊地踢腾着脚下自己制造出来的黄拉拉的粪便。它望了一眼陌生的我,低了头用灰色的嘴巴不情愿地拱着所剩无几的一些多半是桔杆的麦草,偶尔衔起一束,茫然地看着对面山坡上一些自由放牧的牲口,百无聊赖地咀嚼着,看上去没有嚼出一点胃口。脊背上的黑毛沾满了自己粪便的干沫和黄土,显得有些狼狈和衰败。那头毛驴孤寂地做着单调的动作,回头望一眼不远处麦草垛旁几只发抖的鸡,前蹄在地上蹬了一下变得兴奋起来。它扑噜噜、扑噜噜连续打了几个水哗哗的响鼻儿,哗哗抖动着脊背上干透的粪便,准备主人把它牵进去,享受主人款款的精饲料。但它的聪明很快化成了泡影。
      “进!”马龙指着门。
       我望了一眼庄廓外的轮廓,也顾不上客气,先走一步。
      院子不大,一副脏乱差的景象像影视片中的某个特写场景映入我的眼帘。门道里尽是牛屎,若不是眼睛和脚配合得恰到好处,肯定踩一鞋牛屎。院里散着牛屎、猪屎、鸡屎,还有麦草、冰草和芨芨草,家里养着的、山里长着的政府无偿发放的几乎一样都不少,就是太乱,简直是一堆乱麻。说不准是陈年堆放,还是有意晒干后,再找机会把它们一一收拾的。总之,家里的主人一定不是个十分精干的人,不该放的地方堆放着东西,该放的地方却空着。猪们在不要命地喊叫着它们的饥肠难忍,猪仔儿叫喊着母猪,成年猪叫喊着自己的主人,主人喽喽喽叫喊着猪,它们的叫喊充满了不满和愤怒。
      一头邋遢的母猪在院子里拖着还没有收复的肚子,毫无教养大大咧咧地遇见什么拱什么,遇见什么咬什么,向主人无可节制地发泄着对它们的遗忘和不公。鸡们也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一只鸡似乎发现了什么吃的东西,突然有了一个可疑的行为和动作,其他的鸡大有见不得别人的烟洞里冒烟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直冲过去,立马围成一团。见啥都捞不着,不是上当受骗或气急败坏的那种神情,而是大咧咧地踱着绅士般的步子走开去,想必这是鸡的本质。看来,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吃是最要紧的事情,而秩序也是不可不要的。
      张望着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看,是只破水桶,“咣――当”一声,可怜巴巴地晃了晃,停下,像某个电视片中的特写镜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一眼马龙,不料,马龙脸上的表情比我更不好意思,像一块在火炉上烤焦了的白面饼子,或者烤得面目全非的玉米棒子。这时,从屋里踱出一个男人,三十来岁,他已经过早进入了冬天的装束,戴着棉帽子,脏乎乎的面包服分不清原来的颜色是红是蓝是黑,泛出一层幽幽的似是而非的光来。这种面包服我在农村见得多了,多半是民政上发放的扶贫物资。他满脸的胡子,满头的黑发,浓厚的眉毛,像一堆施足了肥料杂乱无章的野草,疯长了一个夏天后又被霜打了。是那种长时间不修剪也不清洗的,整个面部只见肉肉的鼻子和呆板的眼睛,不见真实的肤色是什么样子的,酷似一个美国西部电视片中的硬汉子。我仔细瞧了瞧,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也不论用怎样善良的愿望看待眼前的人物,都是一张让自己的父母亲和他的亲戚们彻底失望的脸。我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赶紧收回了我的目光。
       那男人提着一个面目全非的水壶,几乎是目中无人雄纠纠气昂昂地朝前走,想必是要去给牲口拌料。见我进来,木木地望了一眼,再往前走,跟我目中无人地擦肩而过,未打招呼。在他眼里,似乎人和牲口、物件和景致是没有多大差别的。
      我嗨嗨一笑,“你……”我想主动打一声招呼,这是一个正常人最起码的礼节和表达。那男人似乎对我的行为对牛弹琴,径直朝前走。问马龙,说是他弟弟。想问个究竟,咋会是这样呆头呆脑的呢,咋就一点儿不懂礼貌呢,一时找不出合适贴切的话头,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在肚里,马龙也没有主动告诉我。我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主题是到他家吃饭的,不是搞调查的。
      一进屋门,满满一屋子浓浓的青烟浩浩荡荡,大有和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美好空气喧宾夺主和不可一世的态度。细看了一会儿,不见人影,但闻“啪――哒――啪――哒――”十万火急的声音响了一屋,是拉风匣。柴烟肆无忌惮滚滚而来,顿觉鼻酸嗓干,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进也难,退也难。心想,啥时代了,许多地方用过了煤气用电灶,这里咋还如此任劳任怨地使用这种原始的风匣呢。
      “咋逑搞的?”马龙一副大男子汉主义的作派,愤愤地嘟呶,他的嘟呶随心所欲,一般都是指事不指人。
      灶前坐着个女人,与其说坐着,还不如说跪着。半个头伸进灶口里,与一般农村女人迥然不同的肥大而结实的屁股有点张狂地暴露在外面,二片肥胀的屁股就是二个硕大累赘的包,圆鼓鼓的。隔着一层紧身衣,腰里的一堆白肉像刚刚装好准备下锅的面肠一样,一节一节,鼓鼓囊囊充满了张力,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发出一声脆响,把别人吓一跳。我看了一眼,就有些不自在了。她使劲吹火,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从背面看,很结实,脖子黑而粗,我敢断定,一定是把劳动的好手。
      “喷!”一下,麦草烧着了,伸出一束长长的红黄色的火舌。女人来不及缩头,可能让火给烫了一下,用手抹了抹脸,这才站起身,朝后望一眼,憨然一笑,说声:“来啦?”又去忙她的事。
      细看,女人厚嘴唇,皮肤也似乎不薄,整个面部的线条和轮廓都很肥实和张扬,像一个力量型项目的国家级运动员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来比赛,一踏上那小小的地界,就张张狂狂眼中无人,但似乎又显得有些酥软和不堪一击。看着她结实的脸,看着她的三围和各处的棱角,努力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和友好善良的愿望,也联想不起一点美的感受和暧昧来,但无论如何给人一种结实可靠的感觉。从另一个角度说,谁要踏踏实实凭力气在农村过日子,这种女人绝对牢靠,也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男人吃亏。
      来不及多想,女人在浓浓的青烟中己经烧开了一锅水。她扯开大嗓门喊:“马龙!马龙!”
      马龙愤然一吼:“啥?你吵吵啥,没看见家里来了客人吗?”
      “快让客人坐下!我倒茶!”声音坚硬结实,像个男人。女人也不计较男人的愤怒,还是做着她的本分。
      马龙自知自己的老婆丑,加之刚才粗声粗气的吵吵,可能是自尊心受了点碰撞和打击,脸一红,表情极尴尬地望着我,嗨嗨一笑说:“山里女人就这个德性,别介意。”
      我想安慰他,又没有想好要说的话,便友好地回笑了一下,没有表态。我知道,许多时候善意的微笑就是最好的回话。
      刚坐在炕沿上,就见女人来倒茶。女人向我淡然一笑,满脸长着一张嘴。手上粘满了刚才和面时的面,由于没有粘结实,我分明看见一片面不偏不斜随心所欲地掉在马龙的茶杯里。由于水上面盖了一层很厚的茯茶,那块面有点儿固执地浮在水面上,那块似乎善于表现的面好久没有沉下去的意思。这使得这一细节还在毫无节制地延伸着,表演着,像电视里让人讨厌的没完没了的广告;但女人太粗心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有损于她形象和马龙形象的小节。马龙眼明手快,一把抓起杯子去喝茶,就势一晃,这才悠悠地不太情愿地沉下去,结束了让他慌乱难堪的局面。我暗暗吃了一惊,马龙真是个察言观色眼明手快的高手,我睁一眼闭一眼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让马龙的表现显得完美得体,挽回女人的粗枝大叶和在客人面前的面子。
      女人来回在浓浓的青烟中,时而将勺子磕得嘎嘎响,发出坚硬的铁器声,时而踢倒脚下的板凳,木木地响,也不搬起来,看得出她并无恶意,完全是一种从小缺少家庭教养懒散惯了的习惯性动作。偶尔朝炕上不好意思地望一眼,想必是一种对不起或让客人谅解的表示,但她几乎不习惯用语言表白自己的心迹,更没有辩解。
      天黑透了,开始吃饭。不见孩子,按正常情况,像马龙这样一工一农的家庭应该有两个孩子,就是率先垂范搞计划生育也该有一个。问马龙,没有吱声,朝女人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示意我不要问,这是一个隐私。
      女人去抱柴禾时,马龙压低声音对我说,他老婆是个“漏槽”。
      我说:“啥是‘漏槽’?”
      马龙说:“不生娃的女人。”
      “那不是草驴吗?”
      “一样的道理。”
      饭端来了,是鸡蛋面片,大块的鸡蛋几乎占了一半,冒着柔柔的热气。看来这个家庭虽然少了点和谐的气氛,但这个女人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马龙将一碗稠的递到我面前,生硬地说了声吃,便自己端了一碗呼噜呼噜吃起来。我还未入口,就觉得一股浓浓的烧碱味儿一厢情愿热情洋溢地扑鼻而入。知道这里是垴山,面粉大都有点儿芽,做饭有放烧碱的习惯。吃一口,很厚,很结实,是那种人们常说的巴掌拦嘴面片。看看碗里一个个坚韧不拔刚直不阿厚厚大大的面片,马龙女人的茶饭也不怎么样。但我饥肠咕咕,已经到了山里人进城给啥吃啥的份儿,管它是酸是甜,便端起大碗稀哩哗啦地吃了。似乎还没有吃出是软是硬,是薄是厚,是淡是浓,一碗饭就下肚了。
      胃里硬硬的,极难受,想喝碗面汤,想起山里民风厚道,有给客人敬饭的良好习俗,怕又舀来稠的,胀坏了肚子,就干脆不喝,把筷子老老实实整整齐齐地搭在碗口上。马龙女人看我把筷子郑重搭在碗口上,朝我平静地望了一眼,果真没有敬饭。看来把筷子放在碗口上这一规范的动作语言果真灵验。
      我说:“马干事,乡政府不是每年有一大批民政上的扶贫面粉吗?人家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朋友该得的都得了,不该得的也得了,你咋也吃这种芽面?”
      “跟扶贫挂钩的都是高压线,动不成。”
      “你就不能变通一下?”
      “刺梅花儿好是好,摘了是扎手哩。公家的便宜不占了好,占了是烫手哩!”
      “也是。”
      我刚放下碗筷,马龙递来一支烟。接住、点燃,狠狠抽一口,让丝丝烟全都吞进肚里,自由自在地穿肠过肚,自由扩散。胃里那些硬硬的东西好像有一种无形可亲的力在慢慢推动,缓缓地毫不情愿地动了一下,随之有一种舒服和陶醉感,在我的全身像一种毒瘾一样流动着、扩展着、辐射着。看来,饭后一支烟的感觉果真是赛过活神仙。
      我尽情地享受,见马龙从口袋里扯出一张拾圆钱票,朝女人看一眼,高声喊:“买酒去!”
      女人不动,也不言语,眼睁睁毫无表情地望着马龙。
      马龙怏怏地看一眼,将烟头狠狠朝地下一扔,有些儿霸道地骂道:“聋子,听见没?”
      女人不生气,也不着急,她早习惯了马龙平常素日的所作所为,走过来平静地抹了抹炕桌,说:“你才是聋子。喝,成天价就知道喝尿水水!上月的电费还没缴,电工把电掐了,我用风匣烧火做饭你没见吗?修路的自筹款还拖欠着,会计已经要了三趟哩,也不知你这个乡政府工作的大工作人工资花在哪里了,再这样下去,这个日子没法过了。”女人声音不大,但坚硬、结实,像一块生铁圪土达沉在马龙肚子里,硬硬的。马龙看我一眼,一脸的无奈,坐着不动。想想自己也是条汉子,想想自己大小也是个乡里挣工资的干部,一句横话脱口而出:“谁好了跟谁过去。你个漏槽,谁惜你,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噗”一声,遛下炕,趿了鞋往外走,鼻子里愤然一哼。我赶忙前去拉,拉不住。
      马龙将女人略带调戏地推搡了一把说:“你给我弄几个煮鸡蛋,我跟李同志喝几杯酒。”
      我说:“酒就不喝了。”说时我向马龙女人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女人的脸上没有显山露水,粗糙的手拿着一根烧火棍,顺势在马龙的腰里着实给了一下,说了声你还吃头多。马龙的衣服被弄出一大块黑来,由于用力过猛,马龙女人鼓鼓的胸膛那儿二个硕大的东西被扭曲得忽隐忽现。
      支撑在灶口上的那根杏木撑柴棍终于烧断了,一阵塌折的微响之后,落在火头上的残柴又冲起一股火,把锅底不多的一点水烧得叽叽地叫喊起来。掀开锅盖,白腾腾的水气浓重地飘过之后,结了一点水碱的锅底上露出十几个又大又白活灵活现的鸡蛋来。这是马龙女人真心实意犒劳我的,我有点沾沾自喜,不免舔了一下嘴唇。
      我十分不安地对马龙女人说:“嫂子,对不起,你看,给你添麻烦了。”
      马龙女人的厚嘴唇朝我憨然一笑,去忙她的事了,我听见她走路时发出有力的声音,那脚踏实地的声音告诉我酒该喝还是不该喝。
      马龙说:“第一回到我家,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嫂子不高兴呗。”
      “不管,她就那张阶级斗争的脸。十几年了就那样,你让她高兴比老虎不吃肉还难。”
      我笑了,马龙也笑了,二人心照不宣。
      二瓶“互助大曲”,二袋葵花籽,一碟炒花生米,一碟老咸菜,一碟大肉炒白菜,四个大小不等的瓦瓷碟子,横陈在一张炕桌上。灯光下毫无生机地晃悠晃悠,看不清真实面目。档次不高,桌子还是满了。马龙说:“今晚我们凑合着点蜡,明天再说。”
      “村里也敢掐你的电?”
      “掐就掐了呗,时下的人讲效益不讲情面,凑合着喝吧。”
      “马莲开着蓝花儿,你不凑合没法儿。”女人终于有机可乘地捎了一句十分得体的话,马龙装着没有听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认为女人的话在情在理无可置疑。见马龙没有反驳,女人也没有得理不饶人,添满了杯子里的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开的。
      屋里,灯光灰暗,我跟马龙二个硕大的黑影贴在炕墙上。我俩夹着纸烟举着杯子,东西南北胡扯着。明明灭灭的烟火在我俩的嘴口上继续着。
      一时间,浩浩荡荡的老咸菜味儿,像走进了六月天正好发酵皮子的皮匠铺子,扑鼻而入,不免有点反胃。加之胃里本来就不舒服,有点头昏眼花晕晕乎乎,还没开始喝酒就好像醉了。
      “喝!婆娘就这个德性,你别往心里装。”马龙边斟酒边说。就一口咸菜喝一盅;再就一口,再喝一盅。几盅酒下肚后,马龙说:“这样没意思,划着喝。”于是,两人你来我往开始划拳。
      马龙拳高一筹,高在他的眼快手疾和拳令出口的节奏上,划了三个回合,第一回合我以四比二告败,二、三回合更惨,都以五比一告败。我想他一杯我一杯碰着喝,谁也别占谁的便宜,马龙还是坚持他的优势,划拳。划就划,谁怕谁,我就不信划不过马龙。七七八八了几个回合,我又输了。我的运气差极了,出拳就输,输得一塌糊涂,不敢划拳。我主动喝两杯,马龙也跟着喝两杯,喝得你来我往,舌根发硬,眼前的东西有些木然晃动。
      约有三四两酒下肚,我和马龙都涨红了脸。自惭力不从心,想用嗑瓜子的由头缓解一下马龙对我的穷追不舍。不料,见马龙弟弟来到炕沿前,愣愣地在灯影下像一堵墙一样站住,那样子像一个十足的冷面杀手。他抱着粗壮的臂膀,不言不语,傻乎乎望着我,而且瞪眼逼近,白眼仁一翻一翻,口水滋啦滋啦,像是不欢迎我似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大概他要做出什么不加思索的傻事。他硕大的身影把大半个屋子的空间都遮得严严实实,除了有炕的这一面,其他都一片漆黑。瞬间,我浑身就有鸡皮疙瘩徐徐鼓起。赶紧抹一把冷汗,下意识地窜到炕圪垴,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渐渐地,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忽儿又是傻咧咧一笑,把半个结实的屁股小心谨慎地坐在炕沿上,朝马龙看了看,再朝我看了看,觉得我长着一张友好的面孔,马龙也不把他怎么样,便好奇地抄起喝剩的少半瓶酒,“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
      马龙说:“小心,慢点喝,别呛着。”喝完了,咂咂嘴,用袖口抹一把,朝我傻咧咧地一笑,很满意地走了。
      “�怕。他就这个样。癫痫病,十多年了,拉了一屁股账,就是不见好。”马龙惭然一笑,说,“真对不起。头一回来,就叫你受了惊。”
      我说:“不要紧。参加医保了吗?”
      马龙点了点头说:“幸亏从去年有了医保,要不这日子没法过。现在正还前几年欠下的债,唉,啥时候是个出头的日子。”
      想想马龙这个家,也真不是滋味。
      夜深人静,屋里的烟味儿在灰黄的光线里渐渐地撤退了,炕烟味儿又款款而来,炕越来越暖和,暖和得让我回想起了一些童年的细节。想必这是马龙女人的功劳,我说:“嫂子的炕真烫。”
      马龙女人说:“炕烫了今晚住下呗。”
      马龙说:“她也就会煨个炕。”
      马龙女人无趣而自卑地走了。
      村里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但山风不寂寞,正在大张旗鼓地吹着这深秋的山野,呼呼地响,像城市夜晚的声音。对面的小河里流水声水水的,我能想象出微波泛着忽明忽暗的微光,像飞翔的夜莺。白天在太阳光照射下徐徐发酵的那些各种牲畜的粪便味儿和尿骚味儿,此刻,都被一些潮湿的水气缓缓地凝固了,停止了沉重的呼吸。空气里充满了秋天五谷成熟的香气,把白天臭气熏天的粪便味儿和尿骚味儿熏得闭住了呼吸。
      两瓶酒喝完了,马龙送我出了他家的门说:“真不好意思,这精尻子酒把你没喝好呗!”
      我说:“好了好了,再喝就醉了。”
      “也好,我下次弄几斤肉好好喝一场。”
      过了那条小河,马龙再三靠托我说:“粗茶淡饭,招待不周,望老弟多多包涵。能帮忙的时候还要帮忙。”
      心想,马龙也真是高屋建瓴目光远大,我一个计生委参照国家公务员管理的小干事,整天除了跟着几个办事员填写没完没了千篇一律的哄弄人的各种报表,管着女人们的下半身和生娃娃的事情,就是分发一些避孕、壮阳滋阴的药物,能帮什么忙呢?细细想来,实在没有可帮的忙,不免有些莫名其妙。
      走了一会儿,胃里有些难受,我感到自己迫切需要撒一泡尿。根据以往的经验,再不果断撒出去就会把我憋醉的,或憋晕了。我站在冷风嗖嗖的村路上,神思恍惚地褪下裤子,有些失控地撒了一泡长尿。我一边撒一边说:“马龙,嗨,嗨嗨,你真不够意思,你的奸拳把我整醉了,我要报你一箭之仇。”我腾出一只手去捂马龙的肩膀,空的,差点把我摔倒。我又嗨嗨笑了一下,谁也没有理我,好长一会儿,我才摸到自己的裤子在自己的脚脖子里堆得一塌糊涂。要我看,酒醉了就是神仙也会是没有教养和德性的。我狠劲儿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肚子里轻松了许多。裤裆里一阵湿冷,极难受,我拧了两下尻子朝前走,我挑了几首熟悉的“花儿”哼哼着,大都哼了一句就跑了调儿或忘了词儿,到最后还在重复着第一句,节奏还是摇滚的。
      摸黑回了乡政府。一进院门,见一群人在乡文化站的活动室看电视,是美国NBA火箭队的一场主场球赛。顺着门口的一道光亮一股白烟像农家的炕洞门一样充满激情地铺张着。评论员尖着嗓门介绍:麦迪带球单刀过两人,冲进三妙区,后卫被闪倒,飞身扣篮;姚明长臂一个勾手扣篮,对方防守队员望尘莫及,尤英在场外翘着大拇指笑了一下。有几个人抬头朝我张望,见不认识,很快又将头转回去,心不在焉地望电视。有人放了屁,又响又长,似有意渲泄他的存在和屁的威力,满屋的人一阵哄笑。
      “这么响的屁到外面去放,臭死人了!”
      “外面放了,大家不是更困吗?我这是给大家提个神儿,要不大伙睡着了咋看电视!”
      “你的屁是熬茶还是咖啡呀,自己被窝里去提神!”
      似乎很困,但睡不着。直到后半夜,马龙女人的巴掌拦嘴面片,还在我娇生惯养的胃里稀里糊涂地翻来覆去,像一个舍不得又躲不开的朋友喋喋不休忠厚老实地伴随着我。我翻了一下身,床板吱吱地叫唤,古怪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赶紧收敛了自己的行为,静卧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老鼠们大打出手的声音,可能还没有到时候。
      我又翻了一下身,床板几乎喊了起来,我只好把身子像虾一样蜷起来努力寻找亲如兄弟的瞌睡。瞌睡反目为仇,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开始由马行僵起来,像110米跨栏跑道上的刘翔,听见了发令员的枪声兴奋不已地离开了起跑线,勇往直前。我努力把眼睛半真半假闭上,我这是自己骗自己。
      迷糊中,隔壁屋里有人在废寝忘食不厌其烦地唱着一首歌,是个女人。听得出是韩红的“天路”,高一声低一声,唱了一夜,是个左嗓门,看来女人对青藏铁路的开通十分兴奋,忘我的精力让人折服。终于,女人阴气十足的精力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了。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像蚊子一样,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唱呀,有多少力气全使出来,我陪着呐,咋不唱了。我知道她就是一台机器也有唱不动的时候。她沙哑的没完没了的自我表现,让我对夜晚产生了恐惧,对黎明几乎产生了绝望。看一眼表,时针还在深夜三点。静静地躺在床上,眼前晃动着马龙弟弟的形象,好似传说中的神鬼和农家门扇上特别夸张的钟馗画像,一闪一闪,龇牙咧嘴,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向我龇牙,向我咧嘴。摸一下肌肤,鸡皮疙瘩还在。
      另一间隔壁屋里是个男人,他唱的是“花儿”,他唱的“花儿”没有一点“花儿”的韵味,节奏快得纯粹就是摇滚,吐字像铁锅里爆炒豆儿,一个字也听不清。这哪里是唱的“花儿”,简直就是对“花儿”艺术洪水猛兽似的糟蹋,我赶紧捂住了头。
      恍惚间我分明听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了山雀们吱吱喳喳欢天喜地的鸣叫声,有一种声音简直就是爬在窗子上专门为我叫的。它知道人类的共同嗜好,把那些贪婪的人都叫醒了,我就是被它们最早叫醒的一个人。它们把风和黎明叫来的声音让我有些兴奋,我爬在被窝里,听那些稠密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飘来飘去,听那些忘我的劳动脚踏实地。不久,沙沙沙沙,在积满了落叶的院子里人们走动的脚步声变得平凡而密集起来,一天的日子又上足了发条。
      看看窗外,天色微明。被窝似乎才有了一些热乎乎的感觉,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我真不愿心甘情愿爬起来。许多事情今天做的可以明天做,明天做的推到后天也不迟,干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我慷慨地翻了一下身,掖紧了被子,女人阴气十足的声音还在空荡荡的脑海中汹涌澎湃地回荡。(未完待续)

    相关热词搜索:

    • 名人名言
    • 伤感文章
    • 短文摘抄
    • 散文
    • 亲情
    • 感悟
    • 心灵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