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现代画家诗人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

叶澜涛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由于教育背景和人格理想等原因，许多现代知识分子亦精通绘画。这类知识分子主要从事教育和研究工作，但他们在绘画上同样取得不俗的成就。知识分子型画家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人文学科的教育家或学者为主，例如姚茫父、经亨颐、张宗祥、冼玉清、谢玉岑、吴白匋等；
一类是从事理工学科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如曹大铁、韩秋岩、陈从周、孙菊生等。知识分子型画家具有以下特点：一、主要以从事教育或研究为主业。例如姚茫父在诗词书画、曲赋经史以及考据古器物等多个研究领域均有著述，其文集《弗堂类稿》凡三十一卷，可谓著作等身；
二、诗词创作中存在大量与专业活动相关的内容。参加各类专业活动，与专业同行交流是这类知识分子诗词中的重要内容。例如经亨颐、冼玉清、启功、陈从周等人的诗词中都记录了与同行交往的情形；
三、有强烈的忧患意识。知识分子型画家诗人的忧患意识主要特征在于，他们关注的问题更加抽象，会集中于国家民族命运、个体自由意志等更为宏观的问题。

这类画家诗人拥有良好的人文教育背景，书画创作是他们诸多艺术修养之一。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人文专业的画家诗人不包括在美术教育机构任职的职业型画家诗人，例如徐悲鸿、潘天寿、王个簃、诸乐三、吴茀之、陆俨少等。本文所指的画家诗人大多研究兴趣和专业领域与绘画无涉。他们在从事专业研究之余，以书画诗词作为陶冶性情的手段，如姚华、吴白匋、张充和等主要集中于戏曲研究，而张宗祥、冼玉清、启功等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文献研究。

姚华，号茫父，以文名世，四十岁之后才开始作画，文名早于画名。除担任校长之外，他还勤于写作。在吴宓主持的《学衡》上发表了大量诗词作品。梁启超创办的《庸言》杂志，则长期刊登他的文论、曲论、文字学研究等方面的论文。他编订文稿《弗堂类稿》31 卷，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弗堂词》 《庚午春词》 《莲花庵书画集》 《小学问答》 《贵阳姚华茫父颖拓》等。戏曲方面亦见功力，编订《曲海一勺》 《菉猗室曲话》 《元杂剧三十种校正》等。他的弟子、史学家郑天挺教授就评价道：“贵竺姚先生以文章名海内三十余年，向学之士莫不知有弗堂先生。晚年潜翳古寺，出其余绪以为书画，见者惊为瑰宝，而文名反为所掩”［1］。

姚华的画以学为底，诗亦如是。当时在京城画坛，有一批画家与姚华齐名，如齐白石、陈师曾等，而姚华在诗文上更胜一筹。姚华认为诗为心声出自天然，“惟是诗所以作，本于自然，非国家之劝掖，岂法度之驱策？人情之感，欲罢不能，心声所宣，有触即发。”［2］姚华的诗从体裁上而言，灵活多样，诸体兼备，尤以五七言古诗和绝句最为擅长，兼有四言、六言和杂言诗等。从内容上而言，以唱酬和题画为主，“以学入诗”亦是其重要特色。

所谓“以学入诗”指的是他将曲学、画学的研究心得融入到诗歌创作中。姚华与陈师曾为书画上的好友，经常交流切磋，两人感情甚笃，这从姚华的《师曾为予写像，简而有神，因题》 《师曾来弗堂观近得邯亭士尊，因见号以俪郘亭先生，且许刻印。戊午元日诗以乞之》等诗词中可以看出。陈师曾逝世后，姚华还作《哭师曾》以缅怀故人。不仅如此，姚华曾为陈师曾作过许多题画诗，如《长歌赠师曾写梅澜演＜天女散花>》 《师曾一叶蕉索二十八字》 《师曾墨竹卷子》 《题师增墨竹遗墨》等。在众多的题画诗中，有两组诗显得特别，即《题师曾画石帚词册子》和《菉猗室京俗词题陈朽画》。这两组题画诗词属于较为少见的以词意或曲意入画的例子。《题师曾画石帚词册子》是陈师曾生前按照宋代词家姜夔词意所绘的一组画作。姚华重新以词曲题画，并逐一唱和宋代其他词家之作，可谓是通古今、融诗画的佳作。这组题画词作共13 首，包括序词和词作两部分。他在总序《解连环·序词和清真韵》上阕中说明创作姜夔词意图的缘由，“素毫曾托，想冥情弄笔，古思绵邈，问画里，何许江南？尽烟送暝寒，黛舒春薄。石帚重来，画能语、慰人离索。等残山剩水，甚处买园，理料花药。”下阕则说明试图借助画作，来形象地表达姜夔词作中奇诡壮丽的意境和忧郁凄凉的情绪，“予怀喻君未若，又鲸波舍鵩，清徵酸角。漫说词、客凄凉，只天水无情，梦也荒却。怨墨相思，怎寄语？灯前红萼。正春来，忆人念往，泪痕暗落。”词曲入画是他对于题画诗形式的大胆尝试，将词学曲学研究融入题画诗这一新的表现形式，丰富了题画诗的题材和技巧。

姚华还有一类“以学入诗”的例子是关于颖拓的诗。姚华创造了颖拓这一新的摹刻技艺，所谓“颖拓”就是用毛笔摩刻金石拓片的方法。郭沫若曾称誉，“实古今来别开生面之奇画也。传拓本之神、写拓本之照，有如水中皓月，镜底名花，玄妙空灵。”［3］他的颖拓诗包括《题颖拓天统三年造像》 《题颖拓赵德麟》以及研究颖拓艺术之滥觞的《水画歌》 《题水画》等。颖拓入诗是姚华对书法长期钻研的结果，正是因为对颖拓手法的熟悉，他将颖拓题材以词的方式题写。颖拓词常常以题扇的形式出现，如《题颖拓·浣溪沙·天统三年造像》。“以学入诗”的例证说明姚华在多个学术领域的成就和贡献，他将这些研究成果和心得借助诗词的形式表现出来，显示了他学者型的画家诗人本色。

经亨颐是我国近代著名教育家与书画家，曾先后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国立中山大学代理校长等职。在经亨颐任职一师期间，集聚了一大批优秀教师来校任教，如李叔同、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姜丹书等，这些名师提高了一师的教学质量和美誉度。在教学理念上，经亨颐重视“人格教育”，在《最近教育思潮》 《我国之人格》 《最近教育之三大主张》等阐释其教育思想的论文中，经亨颐反复阐释“人格教育”的重要性。“人格者，一方面为自立的、个人的，他方面为协同的、社会的；
相互实现，渐渐发展者也。为人格而有社会，为社会而有人格，犹非中肯之谈。”“所谓人格高尚，一若人格在各自一己之内，凡道德品行可嘉者，始认为有人格。”［4］45他认为人格教育的重要内容是艺术教育，“教育为一艺术，教育家为一艺术家，此所谓美非术之美，乃为美的人格之陶冶。对于从来之教育根本的改善，反对形式耳。凡主知之教育，废除科学主义而为艺术主义，则艺术教育与人格教育相一致。”［4］49美术教育在经亨颐看来是实现人格教育的重要手段和媒介，因此不难理解他对于艺术教育的重视和强调。

经亨颐不仅在理论上强调艺术教育活动，支持教师开展艺术教育实践，更亲身参与艺术创作实践活动，实现他所提倡的“人格教育”的理想。经亨颐晚年仕途失意，他将主要精力付诸诗书画等诸艺上。经亨颐曾说：“吾治印第一，画第二，书与诗又次焉。”［5］1经亨颐习画之时年届半百。除了积极学画外，他还与何香凝、陈树人、刘海粟、张大千、姜丹书、黄宾虹、谢公展等书画名流组织“寒之友社”切磋书画技艺。所谓“寒之友”指的是梅兰之属，皆为耐寒之物，为文人常见的精神自喻。1929年，画社成立时，经亨颐曾赋诗一首：“淡墨一池朱半盏，兴来权作画家禅。为将广结寒之友，又学山茶与水仙。”（《山茶水仙·创寒之友社》）“寒之友社”成立后，经亨颐经常与陈树人、何香凝等社友雅集，以画会友、以诗娱情。在其诗集中有许多与社友雅集聚会的诗词，如《十八年四月，与树人、香凝、若文、伯涤、曾咏发上海，三宿白马湖。登兰芎，渡曹江，舟寓东湖、禹陵、兰亭、柯岩、鑑湖，往来山阴道上，享乐湖山清福。介堪作印，树人写生，余为之题》 《二十年六月，与树人由津抵粤清游，会同人雅集于北郊甘泉山馆，补竹》 《菊·树人补桂，同在太原》 《水仙·树人补梅》 《赤松·树人补白梅》 《雨竹·树人补红叶》 《松竹·香凝补梅》等。雅集的主题便是书画切磋，这些诗词便是社友同仁书画往来的证明。

除了书画雅集外，经亨颐也经常为学校的庆祝活动创作诗词，如《松·敬修小学二十周年纪念》 《笋竹·春晖春季运动会奖品，给学生》 《松·春晖春季运动会奖品，给教员》等。如果说雅集类诗词体现了经亨颐的文人本色，那么教育类诗词则可以看出他的教育家本色。于右任曾对经亨颐的诗有过评价：“余诵先生诗，超逸冲淡，佳者上宗陶、孟，下亦出入倪云林、吴野人之间。大音希声，摆落尘壒，安得在书画治印之下？殆先生之谦也。”［5］1于右任形容经亨颐的诗风超逸冲淡，比之为陶渊明、孟浩然、倪瓒、吴嘉纪。

谢玉岑是现代词人兼书画家，曾执教于温州市第十中学、上海市南洋中学、商学院等校。谢玉岑的主要成就在诗词，亦工书画。他的词名大于书名，书名大于画名。好友张大千对谢玉岑的画评价颇高，“吾识海内画家多矣，平心而论，文人画当推谢玉岑为第一，画家画当以吴湖帆为第一”［6］，可谓知己之誉。

谢玉岑出生于晚清末年，在寄园师从常州名宿钱名山学习诗文书画。谢玉岑在寄园完成学业后，开始在温州十中、南洋中学、爱群女中等校任教。谢玉岑在教学之余，最大的乐趣便是与文人同好交流诗词书画创作心得。他在温州十中执教期间得识著名词家夏承焘，从此成为终身挚友，经常一起探讨词学。谢玉岑曾给予夏承焘很多学术上的帮助。谢玉岑经常为夏承焘在图书馆借书，夏承焘完成词作后会寄给谢玉岑修改指正，也积极介绍龙榆生、邵潭秋等学界同仁给谢玉岑认识，分享词学界信息。夏承焘与谢玉岑的交往有力地推动了民国词坛的 发展。［7］

在南洋中学任教期间，谢玉岑与张善孖、张大千、汤定之、谢公展等文艺界名流相交往，特别是与张大千和郑午昌堪称莫逆。张大千的许多画作皆由谢玉岑题写诗词，这从题画诗《题大千仿渐江山水二首》 《题大千黄海三十六峰》 《题大千山水三首》 《题大千为画天长地久图》等不难看出。张大千也为谢玉岑画过不少画作，如《张大千为谢玉岑画山水》 《张大千为谢玉岑造佛》 《张大千为谢玉岑画白荷》 《溥儒、张大千为谢玉岑合作山水人物画》等。1929 年，谢玉岑加入郑午昌、谢公展、贺天健、陆丹林等人发起的“蜜蜂画社”。“蜜蜂画社”是“中国画会”的前身，谢玉岑位列其中说明他除了词学功力外，绘画才能也得到同行认可。谢玉岑婚后与妻子素蕖感情甚笃，谢玉岑的《白菡菡香室词》主要收录的是他写给妻子的词作。1932 年，夫人素蕖病故，给谢玉岑打击甚大，作悼亡诗多首，并请张大千画荷花百幅及《天长地久图》 《菱溪图》长卷以为纪念。

从谢玉岑的教育背景、职业生涯和艺术交往等不难看出他的文人本色。除了这些因素外，在诗词中亦可看他温婉雅致的文人趣味。他以词名世，亦有诗作存世100 余首。谢玉岑的词风与诗风相似，皆以典雅清新见长，词作成就高于诗作。他的词作分为两个阶段：前期词作主要收入《白菡萏香室词》（1920-1931）；
后期词主要收入《孤鸾词》（1932-1934）。前期词作纤弱细腻，如《疏影》。这首词主要以秋日疏影为题，写出诗人感叹时光流逝和对佳人的相思之意。该词围绕疏影，上阕写月影、灯影，下阕写树影、云影，皆为扣题意象，配以蝉声、笛声，不难体会到诗人的哀怨之情。又如《烛影摇红·小西湖晚眺。湖在永嘉城南》，这是一首写初秋时节永嘉城南小西湖美景的词。上阕写景，初秋的小西湖荒冷寒凉，蜂蝶寂寥、霜叶初红，正是一派初秋景象。下阕写人，寒秋早临、征衣正制，密密针线间见得相思之意。秋风秋景皆为萧索意象，正是愁煞诗人的凄凉时节。

谢玉岑的词风哀婉凄凉，这种词风在妻子素蕖逝世后更显张扬。妻子原为恩师爱女，在诗人家道中落时下嫁，这给谢玉岑心中莫大的安慰和鼓励。然而1932 年妻子难产而亡，谢玉岑因故无法及时赶回家中，这让他感觉非常内疚。从此，以“孤鸾”自号，将之后的词作命名为《孤鸾词》。

《孤鸾词》延续了《白菡萏香室词》的温婉词风，但由相思之作变成悼亡之作，词风也变得伤绝凄婉。《孤鸾词》中的《疏影》比《白菡萏香室词》中的同名词作明显多了哀悼的伤痛，在《孤鸾词》中类似的词作还有很多。谢玉岑的词作成就高于画作，倘若假以时日，他的词必定会更上层楼。可惜夫人逝世加之自己身体羸弱终在壮年早逝。钱仲联对谢玉岑评价颇高，对其早逝也是扼腕叹息。“玉岑多才艺，常州词人后劲！不幸短命，未能大成。其词盖《金梁梦月》之遗。悼亡之作，如‘人天长恨，便化圆冰，夜深伴汝。’可谓断尽猿肠者。《疏影》 《木兰花慢·感事》二阙，辽海扬尘时之词史，后一首本事，即余《胡蝶曲》所咏者。”［8］

在业余画家群体中，除了从事人文专业的画家诗人外，还有不少从事理工专业的画家诗人。他们在书画、诗词上也取得了不俗成绩。这类“票友”型画家显示出传统书画良好的群众基础，也折射出知识分子群体较高的文化素养。这类画家诗人较为典型的有曹大铁、陈从周、韩秋岩、孙菊生等。

曹大铁既是现代书画家，也是土木建筑家、文物鉴定家。曹家世代殷富，到了曹大铁一辈，家境依旧殷实。曹大铁幼年在私塾学习十年，后入新式学堂。1940 年从之江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解放前，曾在上海短暂经商，因经营有道收入颇丰，遂开始收藏书画古籍，并从张大千、张善孖学习书画。

曹大铁爱好书画收藏，所收藏图书讲究版本源流，多为稀见善本，且常以诗词题跋于卷首书末，介绍该书来龙去脉，这在藏书家中亦是少见。据《半野园》记载，在划归为右派之前，他收藏“善本图书四百二十六目，名画廿七卷，悉数没入公库。”经“反右” “文革”等动乱后，还遗存153种。［9］他收藏字画的目的主要是将收藏、鉴赏与书画学习相结合。书画收藏之外，他还创作过《荷塘图画》 《长春图》 《半野园载曲图》等，可惜他的画名不彰，为鉴赏家及诗人之名所掩。

曹大铁爱好诗词，凡五十年不缀。他的同学回忆道：“大铁习土木工程，攻力学，事结构，为高级工程师，以其余绪，为诗词，为书画，成就声誉，或有重于专业者。”［10］曹大铁的诗词集《梓人韵语》为启功题签，其中“梓人”二字指的正是匠人之意。他的诗词皆因遭逢乱世有感于时而作。在《大铁词残稿·自序二》中，他回忆道：“逾年元宵，赴饮舅家，舅氏出一大札相示，云系昔年收拾菱花馆时所得，启之，则余诗词散稿无数，喜出望外，整理旬日余，缮写两阅月，得诗三百三十七首，词九百余阙，核以前存，去其赘复，尚存词七百九十四阙，分订三册，系以后记。”［11］从《自序》中不难读出，诗人对于散落诗词失而复得后激动难遏的心情。

曹大铁的诗词主要收入《梓人韵语》中，该诗集按照体式分为三册：《半野堂乐府》 《菱花馆歌诗》 《大铁词残稿》。《半野堂乐府》为乐府体，收录184 首；
《菱花馆歌诗》为歌行体，收录32 首；
《大铁词残稿》为词体，存词调100 目，675 阙。曹大铁诗词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一、各体兼备。虽然许多画家诗词兼工，但多以诗为主，词的比例较少，只有吴湖帆、张伯驹、谢玉岑等专攻词作。曹大铁不仅词作数量多，而且还兼作乐府、歌行体。二、有不少关于工程建筑题材的词作。由于曹大铁本身为建筑工程师，因此有不少赠与建筑同行的词作，这也是在画家诗人群体不多见的，如《水调歌头·悼同学浦念祖工程师》 《满江红·独上姥山工地忆姜白石迎神曲平韵创体即次其韵》 《虞美人·赠同学虞瑞钧工程师》 《鹧鸪天·赠吴质之工程师》等。

与曹大铁类似，陈从周也是建筑学家。陈从周早年毕业于之江大学文学系，解放后先后在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同济大学建筑系等任教。陈从周在建筑领域成就卓越，曾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部分复制苏州园林“明轩”，受到贝聿铭的赞赏与肯定，称之为“一代园林艺术宗师”。陈从周也将贝聿铭视为知己，不仅参与其设计的香山饭店的建造工作，而且在香山饭店落成时，成为第一个入住客人。为此他特意创作组诗《赠贝聿铭》酬答老友：“千里驱车到蓟门，入林唯恐不云深。老来清福何曾减，我住香山第一人”（其一）。作为受邀入住香山饭店第一人，陈从周的得意与满足之情溢于言表。香山饭店山峦环抱，清雅幽秘，颇有几分江南景致。他赞叹老友能将山水之胜与建筑之美互衬相协：“素壁题诗我未能，万山深处玉楼成。移来竹影当窗照，一幅扬州二月春”（其三）。这组赠诗不仅是对香山饭店的认可，更是二人惺惺相惜的友谊见证，留下了一段现代建筑史上的佳话。在散文《贝聿铭与香山饭店》中，他将香山饭店的特点概括为“空灵”，可谓是知己之论。［12］248

为了搜寻著名的园林建筑作为研究素材，陈从周遍访全国各地的名园佳地。他的诗词，如《临江仙 勘察广州花塔》 《临江仙 约观琶洲塔》 《临江仙 勘察绍兴石桥》 《金华闲吟 为八咏楼拟修理方案》 《应杭州园林局邀游西湖赋赠诸公》等，皆可为证。在《临江仙 勘察绍兴石桥》中，他对绍兴静谧的田园之美赞叹不已，这种美正是传统士大夫追求的山水意境，“两岸群山如入定，扁舟来往从容。乍疑无路却相逢。粉墙风动竹，水巷小桥通。

潋影波光长作态，鱼龙啖影其中。江湖老去羡归篷。乡音犹未改，雪菜味无穷。”作为一位对园林、绘画、诗词、昆曲均有所体悟的传统型文人，他更能领会不同艺术形式之间融会贯通的妙处。他用宋词比拟苏州园林，看重的正是两者意境相通之处，“网师园如晏小山词，清新不落套；
留园如吴梦窗词，七室楼台，拆下不成片段；
而拙政园中部，空灵处如闲云野鹤来去无踪，则姜白石之流了；
沧浪亭有若宋诗；
怡园仿佛清词，皆能从其境界中揣摩得之。”［12］72这样的感受若非在传统艺术中浸淫经年，实难有贴切之喻。

理工专业的画家诗人并非只有建筑师，还有工程师如韩秋岩、物理学专家如孙菊生等。韩秋岩出生黄桥望族，先辈皆为读书之人，家中富藏郑板桥、黄慎、任伯年等名家之作。1923 年他毕业于国立北京工专，后留学法、意诸国，专业是航空工程，回国后先后任教于中央大学、河南大学、西北大学等，抗战时期赴玉门油矿担任机械厂主管工程师，解放后先后担任西安农机厂总工程师、陕西机械研究所副总工程师等职。从其职业生涯来看，他一直从事着机械工程类工作，诗书画印的研究属于业余爱好。他的诗词从题材上而言，大致可分为纪游诗和题画诗两类。与许多酷爱山水胜景的画家一样，他曾六上华山、五登黄山，在峨眉山、崂山、乐山、九华山、青城山等名山大川都留下了足迹。在游览泰山途中，他诗情勃发，作《泰山》十六首，诗风雄健刚猛。如《斩云剑》对自然伟力的着迷，“堤途数里路边西，一石冲天剑劈齐。碑刻‘斩云’三大字，化云为雨令人迷。” 《玉皇顶》对登顶揽胜后的赞叹， “泰顶又称天柱峰，建成古殿玉皇宫。西看可见黄河水，东立方亭观日红”。

他对绘画有着异乎寻常的痴迷。早年在玉门油矿工作期间，虽每日风沙飞舞、遮天蔽日，但他仍绘笔不辍，《又红梅》可为证，“昔居戈壁滩，日处风沙间。狂风八九级，朝朝须往还。岂独无花朵，草木生长难。古人有名句，春风不度玉门关。在矿晚无事，泼墨以消闲。曾作屏四幅，赠与老友藏。未遭黑帮害，参展到西方。博得观众誉，愧我声名扬。”老友对于他痴迷诗画的精神钦佩不已，“只有他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下，才能画出题出这样神品来，若没有这样的环境，不可能突出其作品。”［13］韩秋岩的书画诗词创作并非简单的票友性质，而是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傅抱石就曾为他的《百花长卷》题辞。长安画派的领军人物石鲁与韩秋岩交好，曾用焦墨为其画像，石鲁为其造像者仅此一人。［14］这些经历均可视为对韩秋岩艺术成就的认可和肯定。

之所以关注现代画家诗人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是为了了解现代画家诗人群体的职业构成。现代画家诗人群体的职业构成既有人文专业，也有理工专业。他们都将国画创作作为爱好，并自觉地将诗词创作融入绘画，以陶冶性情，结交同道，提高艺术鉴赏力。无论是何种专业背景的画家诗人，他们的诗词书画创作都彰显了现代知识分子不流于俗的艺术趣味和高尚的人格追求，这种趣味和追求彰显出现代知识分子与传统文人之间深刻的精神承继关系，以及传统人文血脉在现代社会的赓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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