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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拥抱你

    时间:2023-03-04 08:35:03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秦迩殊

    吃着饭,他向妻子抱怨菜难吃。

    “又是萝卜汤,盐放多了,齁得肾疼。炒苦瓜吃了多少顿了?这是什么肉?没有肉味,还塞牙。”他把碗筷朝饭桌上一蹾,噘着嘴,故意给妻子脸色看。妻子像个影子,也不过来哄,坐在对面一声不响地吃饭。

    脾气硬了一小会儿,终是要软下来的。

    他张开嘴,拇指和食指去抠牙齿缝里的肉丝,卡得难受。手指伸进去,找不到目标,每颗牙齿似乎都有问题,又不是急需解决问题的那颗。费了半天劲,右手臂酸痛,没有抠出半点肉丝,牙齿似乎又没刚才塞了。

    他把沾着口水的手指往胸前擦擦,看了看埋头吃饭的妻子。坐在对面的人,竟看不到个整脸,总是把头顶和额头朝向他。

    吃完饭,他说:“我不想洗碗。我宁愿做饭。”仔细想想这话哪里有点不对劲,今天的饭菜就是自己做的,他记得不想去农贸市场,从冰箱里找到半截干瘪的萝卜,还自言自语地说:“就吃你了,老家伙,跟我一样老得没用的东西。”

    他看到妻子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她总惯着他,他不愿意做,她就去做。

    妻子还和刚结婚时一样年轻漂亮,那会儿,他宠着她,什么家务活儿都不让她做。等她当了母亲,他宠她的心淡了,家务活儿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吃完饭,他就找厂里的老哥儿,那时候还都是小伙子,一起吹牛皮、打扑克、看球赛。

    健明长得很快,跟吹气球一样。他没什么带孩子的印象,时间一晃,儿子就蹿得比他还高了。

    现在他老了,住在四楼,爬楼费劲,腿脚没力气,还疼,酸痛感从膝盖一直延伸到大腿、小腿,往沙发摇椅一躺,这里按按,那里掐掐,皮肤木呆呆的,不是自己的皮肉。最令他烦恼的还不是时不时冒出来的基础病,他的脑袋里有只大嘴蛤蟆,每天都会把他的记忆力吃掉一点点,现在它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了。

    他摸着肚子,感觉没吃饱,又不知道该吃点什么,去客厅吃了点药。坐在沙发里可以望到阳台斜上方一小片天空,灰不溜秋,又是个阴天,难怪腿疼。阳台的龟背竹长得好,叶片大而肥,占地方。另一架是多肉植物,妻子喜欢,花架子是他用鞋架子改装的。以前四个架子摆得满满当当,现在空了两个木架子。

    他问妻子:“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我拿几盆去送人。”

    妻子没说话,她以前唠叨个不停,现在却像被锯了嘴的闷葫芦。

    “送谁呢?”他寻思着。

    他住的楼是三十多年的旧楼,没电梯,一共六层。老旧小区改造后,楼道重新刷漆,亮堂不少。住在楼里的老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本地年轻人喜欢搬到新区,老楼出租给进城打工的农民,男男女女,来来去去,他没记住一个。

    黄咪咪从阳台上轻手轻脚地进来,去墙角的塑料碗里看了看,嫌弃地走进客厅,跃上他的双腿,柔弱地叫了几声喵喵,蜷缩着身体睡在他膝盖旁。黄咪咪肚腹温热,热度慢慢传到他的双腿,酸痛感减弱,他伸出右手,热情地抚摸它的头。

    黄咪咪能填满他此时的情感缺口,柔顺温暖的黄白色细毛,温驯可爱的身体姿态,无比信赖的眼神,都让他欢喜充盈。

    “你又到处乱跑,小心被人抓去。遇到坏人把你卖了,你就找不着我了。到时候叫我去哪里找你,我一个没人搭理的老头子。”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训斥变成了嘟囔,连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什么。

    他在沙发上挣扎着侧身望了望厨房,妻子还在悄无声息地忙。

    健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儿媳妇。他眼睛年前做了白内障手术,见着强光就流泪,儿媳妇像太阳,亮闪闪的看不清,只觉得儿媳妇热乎乎香喷喷的,像一碗鱼香肉丝。

    小两口风一样钻进家里,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客房,歇不下脚。

    “健明!”他不喜欢他们一回到家就忙里忙外,想让他们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健明搬个凳子坐过来,没叫他,凉丝丝的气息吹着他耳朵,有点痒。

    说点什么呢?儿子不喜欢他问工作,父亲不问工作问什么?身体呀生活呀收入支出,妻子都会问,他再问一遍,儿子会烦。聊感情,他和儿子都张不开嘴。

    爷俩儿一起看会儿电视也好,看乒乓球比赛。他就爱看这个,健明小时候学乒乓球都是他教的,一块球拍花了他二十五块钱,那钱是他省下烟钱买的,他只好嗑瓜子解瘾头,嘴都嗑出了血泡,还是抵不住,一个劲打哈欠,提不起精神,厚着脸皮跟老哥儿们蹭了两个月的烟抽。

    他在五金厂做出纳员,工作清闲,有时厂长还扔两包好烟给他过瘾。健明上小学那会儿,五金厂解散了。他没意识到那是做生意的好时节,小公司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他一直没闲着,觉得当出纳累,考了会计证,同时兼做三四家的会计,又租了个小报亭卖杂志,边卖书边做会计,日子流水一样哗哗流淌。

    电视里乒乓球赛已经结束,他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里他还很年轻,跟大刘掰手腕赢了。睁开眼,他又成了老人,感到老房子四面漏风,冷出了鼻涕。城市早晚温差大,阳台的光线仿佛马陆的细足渐渐收拢,黑夜冷嘴凉手地从地下爬进阳台,冻得他打了个寒战,更紧地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棉毯。

    “健明!”他又叫了声,跑哪里去了?

    健明蹑手蹑脚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他看不太真切,最近两年视力下降得厉害,糖尿病折磨得他全身不舒服,偶尔还手肿脚肿,眼底充血。

    “把眼药水递过来给我。”眼药水就在小茶几上,他一伸手就够着了。

    清凉药液只带来短暂舒适感,眨巴几下眼睛,他面前依然是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健明不爱说话,不知道一天到晚瞎捣鼓什么。忽然有一天高兴地跑过来说要到上海读大学去了。

    不对呀,妻子说健明在榕城工作,是个机械工程师,不逢年过节的怎么跑回家来了?

    小两口不想生小孩,把妻子气得一连几天吃不下饭。他也生气,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成家立业造福子孙吗?没有孙子就是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日子过着有什么劲儿?

    “健明,你过来,我跟你说。”车轱辘话来回说过无数遍,健明媳妇嫌他们唠叨,还跟妻子吵吵过。谁家过日子不吵两句嘴?但,理儿就是那么个老理儿,说下天来,也不能没理儿。

    健明不过来,他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厨房门半开着,妻子下楼倒垃圾去了?老旧小区垃圾清理不及时,要等每天傍晚垃圾车过来,才把垃圾收拾分类倒掉。妻子倒垃圾后总去门口保安室转转,和保洁员、老保安拉拉家常,有时走得更远,绕一公里多路去小广场看人跳舞。

    天气更凉了,夜已黑透,草丛里的湿气爬上了楼,他都能看见湿气烟雾顺着墙壁、阳台和排水管像一群贼密密麻麻爬进房间,把他团团包围。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有点儿头晕,今天忘了吃降压药?他得去把阳台的门锁好,不让凉冰冰的贼跑进客厅来,不然两床棉毯都没用,手脚很快就会凉掉。

    阳台门“嘎吱吱”响,在他虚弱的手里反抗不停,像捉不住的活鱼,费半天劲也关不上,留一条半指宽细的狭缝,湿气压缩了密度,跟针一样扎人。

    今年几岁了?怎么手上就没有一点儿气力了,连个破门都关不上。他喘着气,努力回忆自己身份证上的一大串数字。想不起来,倒是想起了别的事儿。

    他想起有一阵子,和老王去农家乐鱼塘里钓鱼,每天收获不大,只是为了坐在一起聊聊昔日老哥们的去向和生活。五金厂解散后,老王只好到处给人打零工,恰逢城市扩建,到处盖新房,工地上生出不少活计。快六十的人去扛沙包、挑沙灰、砌砖头,偏偏儿子不学好,染上毒瘾,老王嫂天天唉声叹气、掉眼泪,日子过得不如意,抽烟很凶。

    等到妻子退休,帮他照管报亭,生意眼见着淡下来。他们要供健明上大学,日子过得紧巴巴,帮不了老王,只能多陪他抽烟。

    鱼塘老板娘是城郊莲花池村的,叫秀莲,和丈夫离婚,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儿子,承包村里的鱼塘。虽说是离婚,前夫老往家里钻,支使秀莲干活。

    有一天,他一边盯着水面的鱼漂,一边伸长左手去弹烟灰,有女人“哎哟”叫起来。烟火头烫着秀莲的手,红了指甲盖大的一块。第二天去,秀莲给他们的水壶灌水,他看见她手背上起了大水泡,亮晶晶的,心里过意不去,忙帮秀莲码柴。

    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老王不去钓鱼时,他还去。一个人坐在老地方钓鱼,秀莲在身边忙来忙去。一条鱼也钓不到的时候,秀莲从缸里挑一条肚皮雪白的花鲢鱼给他。他把一个月的钓鱼钱付了,给多给少秀莲都收下。

    一年又一年,他几乎每天都想去钓鱼,总有些日子去不了。

    隔一段时间没去,秀莲还不给他灌水,他小声去讨水,讨苹果、花生米吃,秀莲给了,他才欢喜地钓鱼。

    老王和他去钓鱼,记得钓了不少草鱼、鲤鱼,寻思着吃不了,要做成腌鱼,也请秀莲做,秀莲做的腌鱼总合他胃口,老王却说太辣。他兜里装着要给秀莲的钓鱼钱,像装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不时伸手去摩挲。

    前夫来了,钻进房间里和秀莲说话,两人不对付吵起来,声音大得吓跑了鱼,还摔打东西。

    老王扭过身子去看,说:“这个怂包又回来要钱了。”

    他不答话,心里乌云密布,不一会儿黑沉沉的云雾就飘到脸上去了。

    “离婚不离家,哪里扯得清楚。”老王朝他桶里望望,说,“我们回吧。”

    他没想好,说:“最后抽一支就回。”递给老王一支大重九。

    “又领钱了?你的活儿轻松还来钱快,不如去炒房子。”老王说起谁谁炒房赚了够下辈子花的钱,天天打牌,言语中充满羡慕。

    他没想过赚多少钱,或者换个大别墅,余下的钱交给妻子存着给健明以后结婚用,现在这样过着挺自在,不想折腾。

    “嘿,打起来了,好像。”老王突然压低声音说。

    他不想听,打耳光、撕扯、咒骂、哭叫声拼命往耳朵里钻。兜里的“戒指”变成了正在融化的冰淇淋,他不自主地扭动几下身体,狠狠吸完最后几口烟,吐出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烟雾。

    没等烟雾消散,他拎起桶对老王说:“走吧,今天够吃了。”

    老王朝那房间门口望了望,试探着问:“不去劝个架?”

    “吃饱了撑的,管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似乎在跟鱼赌气,使劲摇晃得水桶哗哗响,弄得桶里的鱼乱扑腾。

    他路过门口,看都不看一眼,揣着钞票快步离开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钓鱼,欠的钓鱼钱让老王带去付清。

    一使劲,“咔嗒”,阳台门锁死了。凉风吹进了他心里,胸口凉凉地疼。管他的,明天请人来修修,老房子、老物件,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哪儿都不利朗。

    妻子常埋怨他老糊涂了,记不住事,还东扯西拉,猴年记成马月,胡说八道的。硬拉他去看医生,医生望着一摞检查单子说他是阿尔茨海默症。他问家庭医生小王什么是阿尔茨海默症,小王手里正忙着,不看他,含混不清地解释说是一种普通的老年病。

    黑夜用冷风袭击了他,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哎——”他冲厨房叫了一声,妻子还在洗碗?还是去跳舞了?

    从阳台门走到沙发不足五米,他摇摇晃晃走过去,感觉头更疼了,还是要吃药。血压上来了?天黑了,妻子也该回来了。

    吃完药的一瞬,他忽然想到自己刚刚吃过了降压药,心里一惊,背脊沁出凉凉的汗水,吃了几次?可能吃多了。

    心里一乱,沙发就跟活过来一样乱晃、转圈,灯也不听话,无声地摇摆不停,他吓得不敢动,房间墙壁涌动着巨大漩涡向他逼近。

    他闭上眼睛斜靠着墙,胃里酸浪翻滚,身体发凉双腿发软,慢慢从墙面滑向地面。他想叫妻子,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

    旋转停止,他的背感到瓷砖凉得踏实透骨,没有木头的气味和温度。以前他不想在地上铺瓷砖,妻子不同意,认为木地板价钱贵又难收拾,拖地全是她的活儿,只能听她的。

    电视开始播放新闻,各地的疫情和洪灾,无助的人跟他一样,茫然无措。

    他不想躺在地板上,胸膛冷了,心脏会跳不动的。他急得乱挣扎,可手脚散落四处,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状态。身体早就背叛他的灵魂,自顾自地衰老虚弱,可在内心里他认定自己还是五金厂算账的小伙子呢。

    迷迷糊糊,有风从门缝吹进来,如同冰凉无礼的手粗鲁地翻弄他身体,冷得受不了。妻子怎么还不回来?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总不在身边。这句话换个人称,也是妻子常常说的。

    有人在哭?他努力睁开眼睛,沙发那头真有人坐着哭,肩头一耸一耸的,场景很熟悉,似乎常有人坐在那儿哭。

    是妻子?又像是秀莲。

    他没再去鱼塘,老王还去,送鱼过来,偶尔会说起秀莲。每次老王提起秀莲,他的心就没来由地被看不见的大手握着揉捏,说不出地难受。秀莲被打了,儿子的抚养权被更改了,前夫砸了鱼塘,后来鱼塘被村里收回,秀莲消失了。

    他认真接听每个陌生电话,接不到的也回拨,标注了推销和骚扰电话的也接,一个不漏,却从未接到过想接的电话。

    这些事隐蔽在健明的初高中阶段,妻子忙得顾不上他,他看到的常常是妻子的背影。夜晚的房间里明明是一家三口人,可他总觉得自己坐在空荡荡的鱼塘边,等待一尾快要窒息的鲤鱼。

    他对妻子说晚上睡不好,想一个人睡。妻子狐疑地望了望他,眼睛里微弱的光倏忽熄灭,点头同意了。

    健明大学毕业顺利成为机械工程师,老哥儿走了一两个,他养了只猫,叫黄咪咪。

    他还做着一家小私营公司的会计,报刊亭关门了。当时,街边的银杏树叶铺了一地金黄,他和妻子眼巴巴望着绿皮报刊亭被拖车拖走,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被报刊亭远远抛在了落叶和废纸堆里。

    夫妻俩缩回到旧房子里,他搬回了妻子的卧室,话跟白发一样稠密起来。

    他开电动车载着妻子去城市的东南边,听说那里已经发展出一个新城市的模样。秀莲的鱼塘就在东南边,莲花池村不见了,柳树、清香树和银桦树不见了,一排排灰白色的高低楼房庄重、高大,取代了村落位置。鱼塘变成了四车道,柏油路崭新闪亮,没有泥土气味。

    他的心突突乱跳,在四车道上迷了路,转来转去,口渴难耐。路边有新超市,趁妻子选购瓶装水时,他问老板:“莲花池村搬迁了?”

    “没有,这里就是莲花池村,集镇示范村。”

    “以前,这里有个鱼塘。”

    “是啊,我也经常去钓鱼。秀莲家的。”

    心被狠狠揪了一把,几乎喘不上气。看到妻子拿着两瓶水和一袋话梅走过来,他急忙问:“对啊,老板娘哪里去了?”

    “改嫁走了。”

    他的心猛然被这句话挖空了一半,双腿发软,平白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妻子扶着他在超市外的长椅上坐下,让他喝点水。

    妻子说:“今天真高兴,好久没出来转转了。”

    他没说话。

    “你感觉好一点吗?要不,去医院看看。”

    他刚想说点什么,瞥见妻子举着瓶子喝水,右袖口磨烂了一块,垂下几条蓝灰色的线头。左手抱在胸前的土黄色皮包是他送她的结婚礼物,儿子工作了,黄皮包还在。

    变成柏油路的鱼塘和成色不变的黄皮包像两坨杂石顶住了胃,时快时慢的心跳让他极不舒服。他伸手摸摸妻子的衣袖,说:“没事儿,我休息一下就好,这两天肠胃不舒服。”

    “你从来都肠胃不好,以前饭也不好好吃,冷一口热一口,多说两句,你就不耐烦。”暮色中,妻子的脸庞柔和明晰,目光安静快活。

    他指了指前面说:“以前这里有个村子,路很窄,我和老王骑着摩托来这里钓鱼。下雨天,车骑快了,溅得到处是泥浆,骑慢了就陷进烂泥里。”

    “那时候,你最喜欢钓鱼。后来突然就不喜欢了。”

    “不是不喜欢,鱼塘收回去了,要建集镇。”他平静地说。

    “哦,日子好了,就要收拾漂亮些。”妻子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地方。

    “改嫁走了。”这句话像远近光灯交叉不断地在他心里闪亮,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秀莲坐在沙发那头哭,他躺在地板上,凉气挤进了骨头缝,咯咯咯打架,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没有泪。

    “我不欠你的啊。”他嘟囔着,“我真的没办法帮你,凭什么帮?不沾亲带故的。你别怪我。”

    秀莲站起身走过来,他的眼窝一热,多希望有人扶一把,也许那时候秀莲也这样期待着他。

    秀莲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仰起脸,伸出手,秀莲的双手握住他,冰凉干硬,力量不是往上拉,而是往下拽,他觉得更不好受了。秀莲见他起不来,叹口气,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对,去找人帮忙。门外全是不相干的陌生的善良人。秀莲出门去了。

    等待很漫长,像在山路上走向一豆灯火的人家,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

    他无助地在地上躺了很久,全身冷透,连皮肉都冻僵了,秀莲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低声呜咽,没有泪流出来。他的泪水给了黑夜,给了墙壁、木桌和枕头,给了健明。

    “健明!”他喑哑无力的声音把自己吓一跳,像从阴暗角落发出的虫鸣,几乎听不清。

    健明工作后一年,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不是现在的儿媳。他看女孩不错,妻子不喜欢,说嘴不甜,模样不好,不勤快,爱打扮。

    等送走女孩,健明吞吞吐吐说:“爸,妈,我想先买房再结婚。”

    他没搭话,再怎么不管事,街头巷尾、电视网络说的都是房价,他知道健明住在省城,房价比他们的血压高一百多倍。

    妻子背对着他们说:“家里就五万块钱,都拿去吧。”

    他看见健明脸上的失望浓得要下滂沱大雨,连忙闭了闭眼睛,电闪雷鸣全憋进肚子里。

    健明喘着粗气,愤愤说:“五万块够干什么?我自己想办法。”走了,一甩铁门,门痛苦地尖叫一声。

    他头一回跟妻子发火,把厨房里不值钱的瓶瓶罐罐摔个粉碎,妻子只是蜷缩在沙发上哭。

    隔天,妻子去省城找儿子,他没去,社区小王约好到家来签家庭医生合约,不能让人家跑空。

    妻子回来对他说:“我让健明自己留个心眼,别在房本上写女朋友的名字。”

    “钱凑够了吗?”

    “不够,我找亲戚借了些,凑了十万给他。”

    “借了多少?”

    “两万,我自己还。”妻子有退休金,说话比他有底气。

    “那也不够十万。”

    “我们家有八万。”

    “你那天说有五万。”

    “我怕健明一转身就跟姑娘露底了,我看不上这姑娘。”

    “我觉得挺好。”

    “你觉得谁不好?养鱼的农村女人都好!”

    一声闷雷轰隆隆滚过,劈得他有点蒙:“你说什么养鱼的女人?”

    “我说农贸市场卖鱼的啊,上次买花鲢鱼,你还想让人家当你儿媳妇。”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记不起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妻子一起不知买过多少回鱼。卖鱼的有男有女,他可能真的顺嘴夸过。

    健明很忙,也很少打电话回家。他打电话过去,健明都在工作,有一回晚上三点,手机响了,他一接是健明,说打错了,在加班,是打给同事核对数字。

    白天刚给他打过电话,听起来健明的声音正常,叮嘱他注意身体,别太劳累。

    健明诺诺地答应着挂了电话。

    没几年,健明买了房,娶了媳妇。他和妻子都没去看新房子,健明整天忙,结婚都是抽空结的,他们不想给儿子添麻烦。

    妻子心疼儿子,抱怨说:“健明真苦,跟他比,你一辈子都在玩儿。”

    他不爱听这话,说:“我倒是想拼命,有地方要吗?”五金厂解散时,他没领到补助,现在老了,没人请去当会计,也没有退休金,自己买的养老保险每个月只有两千多块,吃穿都听妻子的。

    “没钱拿,脾气还臭。”妻子越老话越多,整天叨叨叨,像个停止键坏了的破收音机。

    他不担心没钱拿,他有儿子,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是老理儿。

    “你管过几天儿子?好意思让儿子管你。”老破收音机又响起来。

    他懒得争辩,儿子管老子,天经地义,妻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说话就露了没文化的底。

    身后的铁门“咔嗒咔嗒”响,风一吹就像有人摇门。妻子念叨过无数次让他换了这成天吱嘎乱叫的铁门。他去建材市场问过,一扇木门最少也要几百块,铁门没坏,用不着换。

    妻子再念叨,他一声吼:“门叫两声,天又塌不下来!”

    门没坏,依然响个不停,天却塌了。他想起来常常坐在沙发那头呜呜哭个不停的不是秀莲,是妻子。

    妻子外表柔弱,性格坚强,她哭个不停,就是天塌了。

    他揉揉眼睛,沙沙响,像揉旧报纸,没有一滴水的声音。

    揉?手恢复知觉了?他尝试寻找双脚,耳朵里吱的一声响,仿佛有人在里面飙高音。双腿还没知觉,手机放在小茶几上,他憋着劲奋力挺起上身,伸长手臂往前抻,只差一点点,指尖碰到了手机——“啪”,重心不稳,左手力量不足,脸朝地栽了下去。

    碰得到,握不起,还差一个指节的距离。他试着喊叫几声,声音低哑怪异,无法穿透掉了漆皮的墙壁和摇晃乱响的铁门。

    健明?他想起来,刚才以为坐身边看电视的健明,在十多年前因为机械事故被机器压死了。应该是十多年了吧?他不确定。

    时间对他来说是被撕碎的画布,他总是无法拼接完整。时间也是个谜,残破的记忆和时间交缠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被人通知去办理丧葬手续,妻子不去,骂他老糊涂,儿子没有死,那是电信诈骗。

    去健明单位那天,他单独去看那个白布单盖着的冰冷僵硬的身体,走到门口就瘫倒在墙根,站不起来,缓了好一阵子,才颤颤巍巍走到孤零零的小床前。眼睛看不清楚,腿脚没力气,白花花的一片,也不确定那个躺着的是不是健明。

    有两个人把他架着挨近床边,掀开床单,他愣住了,那里躺着个苍白的假人,就像服装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那个人长着和健明一样浓浓的眉毛,宽宽的嘴,大大的鼻子和长长的腿,脸像戴着假面具,两颊瘦下一大块,颧骨突出来,乌突突的没光彩,看上去比自己还老迈衰弱。眼睛紧闭着,叫几声“健明”,他也不应。他的健明从小就是乖孩子,有礼貌,嘴巴甜,逢人就喊,叫他立刻就跑过来,就是睡着了,也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迷糊地问:“什么事,爸爸?”

    他想看看那身体的胸口,健明胸口有块红斑胎记,葫芦形状。工作人员拦住他,说健明的胸已经被砸得稀烂,费了很多工夫才修补起来,最好不要看,免得更伤心。他更加疑心眼前这具陌生又无生命迹象的身体,怀疑那些人弄错了,把别人当成他儿子硬塞给了他。他想远离小床,总是有人让他看仔细,确认身份。他说不是,就得一遍遍被逼着看那个睡着的假人,有人给他讲机器怎么砸下来,健明在打电话,一抬头,机器就掉下来,跑都来不及。他怎么说都说不过人家,只好坐着发愣,被人搀着走来走去,心里也迷糊起来。

    他打健明电话,没人接听。又给儿媳打,儿媳哭得说不清楚。

    儿媳堕完胎,来家里看他们。妻子不理儿媳,依旧坐在沙发那头呜呜呜地哭,没日没夜,不吃不喝不说话,只知道哭。他的眼睛就是从那时候看不清的,开始是一块块黑斑挡在眼前,后来不停晃动,白花花的,有个影子。

    健明走了,妻子住院了。他从来不知道妻子有这么多病,病名听都没听过,到去世也闹不清是哪个病要了命。

    妻子住院后他顿时感到不习惯,整天像有一群聒噪知了的日子突然安静得让人恐慌,逼仄破旧的家像极了深洞,咳嗽一声都会传来回音。打开电灯、电视,让电风扇嗡嗡响着,还是空,声音再也填不满荒凉的日子。

    房子外面的喧嚣变了味,就像隔着块玻璃,什么都不太真切,过去看重的情意也变得浮皮潦草,没那么紧要。父母早几年去世了,兄弟姊妹说不到一块儿,老哥儿们走的走散的散,渐渐没了联系,再打电话过去也是干巴巴地聊几句身上的病和儿女的糟心事,他害怕有人聊起健明,妻子去世后,手机经常想不起开机。

    妻子一入院,他突然慌了神,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就剩下这么个亲人了。本来是陌生人,结了婚跟自己生活一辈子,一起吃苦受穷,忍受他的坏脾气,照顾他生活,养育儿子,到头来一场空。他估摸着妻子病情好转些,就把她接回来,每天做饭给她吃,不跟她吵嘴,再不让她一个人等在家里,好好过余生。

    他每天除了守在妻子床头,就是上农贸市场,满心眼琢磨怎么做个香喷喷的起死回生的好菜。妻子看上去还是四十三年前认识的模样,不见老,性格却彻底反转,以前不爱说话,性情温顺,现在说话像投掷标枪,一扔一个准,直接扎在他心上,抱怨他做的菜难吃,贪玩败家,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他大多时候强忍着怒火不和她争吵,有时受不了,“嚯”地站起身来,去医生办公室询问妻子病情。医生的话又让他蔫下来,她爱怎么说就是什么,别惹她生气。有些人温柔一辈子,临了就是会变得刻薄刁钻。

    他跑到花园里坐着看来来往往的病人,有的拖着尿袋子或者血袋子,有的脸色蜡黄,嘴唇乌青,走一步喘得接不上气,有的茫然无助地躺在推车上,不知道会被推到哪里去。医院上空再蓝的天都有些灰,看看灰蓝的天空和白色大褂,火气就败了,转身回妻子病房,继续琢磨弄点什么好吃的。

    谁知妻子躺了几天,病情急转直下,眼见着连喘气都困难,更别说吃东西了,妻子很快被送进重症监护室,见不着面时候,她挖苦他的话翻腾起来,常常把他折磨得泪流满面。

    昏迷一个多星期,没救过来。临了,妻子都没跟他说上话。

    妻子走了,黄咪咪不见了。他的记忆力被阿尔茨海默症慢慢吃掉,视力也被糖尿病影响,他认为自己是六十六岁,可银行职员拿着他的存折说他七十八岁。他气咻咻跟那小姑娘吵了一架,回家来还是想不通自己的十二年丢到哪里去了。照小姑娘的说法,妻子也走了十多年了,不是刚才还在家里洗碗吗?

    有时候他兴致满满地起床,要好好过下去,他有间旧房子,有养老保险金,长得高大,除了高血压和糖尿病,身体没大毛病,应该有中年妇女喜欢。出去转悠一圈,黄昏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着阳台上方逐渐昏暗的天空,又变得兴趣索然,觉得早晨的自己很愚蠢,一天天像狗咬尾巴在原地转圈。

    满大街的人,他找面相慈爱的人搭讪,人家一脸怀疑,虽然也接话,防备心总放不下来,以为他有不良企图。楼下有同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南腔北调,不知道五金厂,也不知道城市社保是什么。他们喜欢说儿女的事,还有孙子孙女,脚步匆匆忙忙,白发乱蓬蓬,一股发霉味道。他和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宁愿看阳台上的多肉植物,它们水分饱满的样子很养眼,黄咪咪有时会从花架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直接跳到他大腿上。

    他自己和自己说话,和黄咪咪说话,后来跟多肉植物说话,跟电视、冰箱、墙壁、空气和黑夜说话。有一天他抱怨菜难吃的时候,妻子就出现了,那么清晰,年轻,温顺,安静。他喜欢上了说话,发现自己想和谁说话,谁就会来,妻子、黄咪咪、健明、秀莲和老王。

    地板的凉气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嘴唇哆嗦得没法说话,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这样很好,如果动不了,就不要拼命挣扎。他看着离他不远的小茶几上的手机,里面有丰富的世界和医院,可是他够不到它,他不想够了,太累了,脑袋昏沉,仿佛倒在了雪地上,白雪像毛毯一样覆盖身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

    “啪”,钻心的剧痛令他几乎跳起来。手机砸在小手指上,碎裂成两半,黄咪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茶几上,蓝色的眼睛像小时候玩的玻璃球,歪着小脑袋疑惑地望着他。

    猫不像狗,不会天天守着他,出去晃荡几个月才回家,黄咪咪越来越像只强壮的野猫。

    他看了一眼掉落在手边的手机,又看了看黄咪咪,疲惫地重新闭上眼睛。

    “喵——”黄咪咪跳下茶几,脸对脸地望着他。细小的呼吸吹在脸上,温热湿润,带着油腻、腥臭的气息,是生命的气息,不像妻子、健明、秀莲吹出来的气冰凉轻软,没有臭味。

    他转过脸去,黄咪咪轻巧地走到他腋下的空地,坐在那儿“喵喵”叫了两声,舔舔爪子、尾巴,捋捋耳朵,又舔了舔他的手指,不停用前爪扒拉他,想让他站起来。

    黄咪咪皮毛下的热慢慢传导到他皮肤周围,让他从左手臂到胸腹渐渐热乎起来。几乎快要忘记模样的母亲钻进被窝,把他的小手小脚放在她的肚腹上暖着,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小脸上,散发干草粪和玉米秆甜味的头发刺得他下巴发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口水喷在母亲脸上,母亲亲热地朝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他醒了过来。

    黄咪咪爬到他肩膀和头部中间喵喵叫,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的脸。他触碰到了手机,抓握住,心脏狂跳起来。

    他按下三个键,没有反应,他重新按了一遍,还是黑屏。

    黄咪咪拖长声音催促他,“喵——”无比温柔响亮,像妈妈拍在身上的巴掌。

    他撒开手机,没有理会黄咪咪。黑夜更深重了,流淌着甜蜜的温暖,他不再感到寒冷和恐惧,身体一点点热起来,轻飘飘的。头也不疼了,年轻的妻子和健明走在前面,母亲笑盈盈地向他走来,抱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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