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成了英雄|差点成了英雄
时间：2019-02-10 05:29:52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十三岁那年,队长把一杆装有铁头的扎枪塞到我的手里,派我看庄稼。我尽职尽责,整天站在岭岗最高的一个坟头上,看守着我们生产队的那一片田野。我觉得自己就像那手持红缨枪的抗日小英雄,豪情万丈。已经是秋天了,玉米棒子成熟,高粱穗子也红了,经受了一年饥饿的人们都在虎视眈眈,我保持高度警惕。那天天快黑的时候,下着小雨,一个人影从高粱地里钻了出来,背着一筐青草。我断定有问题,跑下去一看,是我家斜对门的邻居,他应该算是我的长辈,但我毫不客气地命令他站住,我扯下他的筐,发现在青草里面夹着八个高粱穗。他吓得脸色发白,当时他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很兴奋,是战士抓到了敌人的那种兴奋。我要押着他交给队长,他怎么哀求,我都无动于衷。
多年之后,前面的情节都模糊了,或许因为过于激动,当时就不怎么清楚,而下面发生的情节,历经半个世纪,仍旧清晰如昨。他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我需仰面相对,突然他矮下去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在我的下面了。这时,我意识到他是跪倒在地了。天色已经昏暗,但是我看得清一张雨水混合着泪水的大脸在我面前,同时,他不停地双手作揖。别说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是一个成年人遇到这样的场面也会不知所措,我愣住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对他人手执过决定命运的大权,当然也就从来没有人对我那样哀求过,更从来没有人给我跪下过――除了十三岁那年,而且是一个长辈。至今我也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只要那样一跪就会令对方产生那么大的心理震撼。当时我是豪气顿消,不记得说了什么,反正我放过了他。
在课堂上,老师读那篇少年英雄勇斗地主分子的课文,声情并茂,我在下面却坐立不安。我困惑了,那个下着雨的昏暗的傍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天我该不该放过他?我为什么放过了他?那个地主分子同样是给我们的小英雄跪下哀求过,但小英雄革命意志强,阶级斗争觉悟高,顶住了阶级敌人花言巧语的迷惑,坚决不放过,于是穷凶极恶的地主分子下了毒手,把小英雄活活地掐死了。而我们当时的情形是,昏暗的四无人迹的荒野里,一方手执锋利镰刀,一方手执扎枪;一方是五十岁左右的大汉,一方是英勇无畏的十三岁的少年,比他们那个双方手无寸铁的场面更具危险性。如果我坚决不放过他,可以确定,无论是他砍死我,还是我捅死他,我都会是当之无愧的少年英雄,而他绝对是遗臭万年的阶级敌人――他当过伪军。
今天,对于当时该不该放过他我已经不再困惑。令我困惑的是为什么我会在他一跪之间顿时崩溃?从形体上来说,一个人跪与站之别只不过是高度上差了半截,从方式上来说只不过是双脚接触地和双膝接触地的区别,为什么我对他那么多哀求的好话都无动于衷,却在一跪之间顿时意志崩溃?这值得人类文化学家和心理学家好好地研究。
去年,我那位长辈邻居死了,他活了九十一岁。或许是他那一跪改变了我们俩的命运。从东北回故乡见过他数次,我都装作没看见过去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忘记那凄风苦雨中昏暗的一幕,不会忘记为了八穗高粱给一个孩子下跪的耻辱。我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此事,从来没有。因为我拿不准在那种情形下被人给跪下是一种耻辱还是一种荣耀。
【原载2009年6月20日
《今晚报・副刊》】
题图/齐步向前/小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