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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乡长】电影水乡长

    时间:2019-02-13 05:37:28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作者简介:江长深,湖北省红安县人,从事过农民、教师、编辑、警察等多种职业。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芳草》、《长江文艺》、《广西文学》等刊,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红安县民政局。
      
      一
      
      水乡长喝多了酒,尽管戴着一副墨镜,眼前的世界仍是五光十色,天上的太阳,就像在酒席上自己手中高举着的玻璃酒杯,一会儿在这里晃晃,一会儿又在那里晃晃,通往乡政府的水泥路面软绵绵的,在酒杯的晃动中起伏着,人和车都在上面跳舞!醉酒的水乡长一边走一边指着那路上的行人高喊,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马尿灌多了,站没个站相,走没个走相,在公路上跳什么舞?是不是老女人跟人跑啦?屁颠屁颠地偷着乐!你看,你看,那狗日的车也喝高啦,像蚂蚱跳,跳吧,跳吧,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跳哇,往前跳,莫……
      水乡长正在手舞足蹈高唱着往前跳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块木牌牌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嘴里莫、莫、莫了几声,还是往前跳,往前唱,在“莫回呀头”的旋律中,一头撞到了公示牌上,人和公示牌一起轰然倒下。门卫老陈赶了过来,嘴里连连喊着水乡长水乡长,到了水乡长身边,看见水乡长像一只死蛤蟆趴在公示牌上,嘴里感叹了一句,唉,怎么又喝多了,这大热天的,身体怎抵挡得住!话说完,弯下腰要来扶他,水乡长嘴里喘出了几口酒气,从公示牌上挣扎一会,自己爬了起来,捡起碰落在水泥地上的墨镜重新戴上,看了看地下的公示牌,自个儿念道,关于,吴,有,水任,职公告……吴有水?吴有水是什么东西,敢挡本乡长的路!陈四,陈四,你,你给我把这个吴有水甩远一点!
      陈四应了一声,没有去甩吴有水,而是伸过手来扶他,水乡长退了一步,手指着陈四,嘴里喃喃着,你,你,陈四,不去甩吴有水,却,却要来甩我,甩我,你,你以为我老水是那么好甩的么!
      陈四看着水乡长戴着一边有镜片一边没镜片的墨镜,不觉笑出了声,水乡长,你,你,你的眼镜!
      水乡长指着陈四说,你,你,你个么卵子,我的眼睛怎么啦,没瞎!
      陈四还是大笑着,说,我不是说你的眼睛瞎,我是说你没眼镜!
      什么!我没眼睛?你看看,水乡长伸过头,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对陈四说,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本水乡长的眼睛!
      陈四看着水乡长伸过来的脸,有镜片的眼睛一派模糊,没镜片的眼睛一片疑虑,更是大笑不止。
      水乡长不明白陈四笑什么,眼睛盯着陈四的脸不移开,两人僵持着,陈四越看越好笑,水乡长越笑越看,办公室主任时香墨听见笑声从办公室跑出来,看了看水乡长也笑了,她把水乡长的眼镜摘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又一个酒后杰作!先没收了,晚饭前召开拍卖会,公开拍卖水乡长的酒后杰作!
      水乡长似乎有些清醒,见了时香墨手中举着的眼镜,也哈哈大笑起来,说,公开拍卖,你可知道它的价值?水乡长满脸酒气,极其夸张地说,一瓶酒,五十万方水,一个老水倒下去,千万亩稻谷站起来,值!不就是丢个镜片吗?算,算个�!就是丢个真眼睛,也值!时主任,别在这里想歪心思做眼睛文章了,立即通知各村书记,三点钟到乡政府喝酒,不,对不起,说错了,不是喝酒是开饭,不不,又说错了,不,不,不是开饭,是开会。通知开会的时候重申到会纪律,三不准:不准代会,不准请假,不准迟到,违者,斩立决!话完,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时香墨吩咐陈四,陈师傅,准备一杯糖醋水,给水乡长送去吧。醉成那样,三点钟开会,还不是只骂人?说完,赶紧去通知各村书记开会。
      水乡长姓吴名有水,把他叫水乡长,是另有原因的。吴有水初到夫子河乡当副乡长时,夫子河乡政府的一正三副四个乡长都姓吴,有人在外面喊吴乡长,窗口伸出四个脑袋,就是按部队的标准叫法,推开办公室喊吴副乡长,要么没有一个应你,要么有三个人同时向你点头示意。尴尬的场面出过不少。为了名副其实以正视听,传说夫子河乡政府召开专题乡长办公会,研究乡长称谓问题,经过反复论证,并参考当下流行叫法,才形成正式结论。虽然不用文件下发,但由办公室主任在夫子河乡十二届人大代表会上作出特别说明,三位副乡长姓吴不叫吴乡长,都以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为标准,分别为:吴有水叫水乡长,吴大山叫山乡长,吴春智叫智乡长,乡长吴世富叫吴乡长本无歧义,但夫子河乡本来有乡长,却让外人一口一声吴乡长地叫着,也别扭,干脆就来一次彻底改革,吴乡长也不叫吴乡长,叫富乡长。我们夫子河乡有山有水有智,在富乡长的带领下依山靠水用智,谋富招,干富事,迈富步,走富路,做富人!办公室主任在会上的这个特别说明,迎得的掌声比富乡长作的政府工作报告还长。
      现在夫子河乡姓吴的副乡长就他一个,人们还是把他叫水乡长,除了多年的习惯以外,还有一层意思,他在夫子河乡副乡长的位子上一干十几年,排在他前面的超常规发展成了他首长的首长,排在他后面的打破常规发展成了他领导的领导,前面的跑得快,后面的追得急,十年过去,他已经成为白山县最老的副乡长了。最近,夫子河乡的党委副书记,乡人大常委会主任进城任农业局副局长,组织部考虑到他年龄大资格老任副职的时间长,在全县的这次乡镇换届中提名他担任副书记和乡人大主任一职,职级由副科变为正科。推荐考察程序已经结束,目前正是公示期。刚才他进乡政府撞倒的那块牌子正是他提拔重用的公示牌。
      
      二
      
      两点半,水乡长已经提前走进乡政府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人,乡政府周边的几个村先到了,水乡长坐在主席位置上,拿出一包中华烟,一根根地向下甩,嘴里吹嘘着,让你们这些土包子,今天开开眼,尝尝国烟的味道。
      东城村的书记李子明大声咋呼起来,水乡长提升正科级,消费水平猛蹿到正国级了。白山县的组织部真该枪毙,多提水乡长这样的官,还能出现经济危机?
      水乡长黑着脸吼道,子明,你捏着鸡巴充六个,懂得么事!经济危机与组织部长有何干系,要枪毙也得枪毙银行行长,国家没钱用,他还不抓紧时间印票子!
      大山背村书记吴学用说,水乡长,你真是太有才了,一句话就点到死穴,如今干部进步慢,还不是经济危机带来的恶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干部们有了钱,一手抓受贿一手抓行贿,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两手持之以恒地抓下去,像我们水乡长这样的干部,早就升到联合国了。在座的一阵轰笑,吴学用继续说,不过,水乡长,话又说回来,这乡人大主任一职虽然不大,也算是一方诸侯,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大家之一,你一根烟的贿赂也太少了,你不把我们这些代表贿赂好,这主任的位置也不是板凳上钉钉。
      水乡长坏笑着,说,学用,你等着,你等着我贿赂你媳妇一根�!
      吴学用一听,马上大叫起来:别别别,水乡长,你家要是受贿那玩意,行贿倒是有个好去处,旧时皇帝的后宫!你当人大主任的事,我们的拳头举不举没事,一夜欢笑三品官,老婆孩子全升迁。吴学用说完,咧着一张木鱼口,傻笑着。
      打嘴仗水乡长不是吃亏的人,吴学用话完,他想都不想,马上一枪扫过去,学用,地球人都知道,你个狗日的机灵,蚊子飞过能辨公母。可惜生错了时代,要是生在则天吕后时期,那两个老女人的屁股早被你舔光了。
      会场一阵大笑。
      三点整,准时开会,水乡长自己主持自己讲,他说,当干部没啥难,水平不水平放一边,关键要当大,官大好办事。比如我,从前是副乡级,乡的三把手,现在是二把手,正在向正乡级靠拢,人还是那个人,水还是那个水,向着正乡级的道上迈一腿,威力就显现出来了。中午到白山水库要水,本来是我求他们,他们强留我吃饭,烟是国烟酒是国酒,水库管理处的那帮主任,全上,那风光,那档次,史无前例呀!他眼盯着台下的书记自我陶醉一会,接着说,再说你们这些家伙吧,我主持召开过多少次会,不是这个头痛卵子发烧,就是那个婆娘落月媳妇生儿,有几次你们大书记们到齐过?偶尔太阳从西边出来,有那么一次,也是到会议结束时才他妈的凑齐。你看看今天,他把桌上的那包中华烟拿起来,二十根烟,我抽两根,到会的书记一人一根,十八根烟没了,说明什么,说明全乡的十八位大书记都到齐了。都到齐了,好!升不升官是小事,都到齐了就好。现在这个会是关键时期的一次关键会议,全乡的旱情是关键,我个人的升迁也是关键,书记上党校学习,我算是个临时主持,一个电话大家都准时准点地到了,我明白你们是在支持我的工作,也是为我抬桩!我老水感谢你们!他站起来,向下面深深地鞠了一躬。会场的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十八双眼睛出奇地望着他。
      水乡长从包里拿出毛巾擦了擦汗,说,交秋已有好几天了,晚谷已经到了灌浆结子的关键时期,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怀胎不易,分娩更关键,我们乡今年插十万亩晚稻是我在全县农业大会上提出来的,这是我们乡近几年的最高种植记录,也是国家实行粮食直补政策的最大回报,落实种植计划大家都做了很多工作,这个我清楚。落实面积是第一步,保证收成是最终目标。保种保收,我在县政府签了责任书,你们书记也在全乡的农业会上立下了军令状。你们忘记没忘记?忘记了也不要紧,军令状我留着。
      水乡长抓起桌上的大塑料水杯,一气喝了个底朝天,用毛巾擦了擦嘴唇和胸部,接着说,十万亩晚稻,一些老爹爹老婆婆一身泥一身汗地种出来了,太不容易了。这个不用我说,大家天天在田边转,比我更清楚,现在全乡的塘堰都干涸了,人畜饮水都遇到困难,老爹爹老婆婆含辛茹苦忙碌了几个月的一季收成,正在遭受老天的劫难!保种保收的目标就要落空,我上要失信组织,下要失信百姓。我想我不忍心,大家也不好受。
      水乡长的脸上又淌满汗水,他拿毛巾擦了一把,严肃地说,我今天学了回关云长,单刀赴会,找到白山水库去了,要他们把最后能放出的五十万方水全放给我们。管理处的孔主任舍不得,说这五十万方水可维持两天的漂流,一天漂流三千人,现金就收入六十万,两天就是一百二十万啊!一百二十万,孔主任舍不得,摊在我们在座的各位,叫你们拿出来,怕要拿刀子杀我!你们认为那好烟好酒是好拿好喝的?要学诸葛亮舌战群儒!我老水是啥角色,酒照喝水照要,而且借助酒性放出狠话,这五十万方水要不是一滴不少地放到我们夫子河乡,而是用于漂流,我就亲自带领夫子河乡四万百姓上访去!孔主任骂我,说早知道水乡长变成铁乡长,万不该留你吃饭,这好烟好酒喂条狗,它也要向着主人讨好地叫几声,喂了水乡长,他态度越来越强硬,胆子还越来越大,敢带四万人上访!孔主任反戈一击,威胁我了,我不知道你水乡长到了啥时候,仕途的车错过一次又一次,这最后的一班车过意不去,准备顺便把你捎上,错过这个村就没下个店,机会难得。我也警告你,别说是四万人,你就是带四个人上访,你这最后一班车就挤不上去了!
      会场里一阵哄笑。水乡长又用毛巾擦了擦汗,把毛巾甩在桌子上,说,大家不要笑,我在这里套用一个广告语,一切皆有可能,挤上去可能,挤不上去也可能,我都认。反正这五十万方水,我是好话说了,狠气抖了,赌注也下了,孔主任答应今晚就放!你们现在就回去,把村组干部集中起来,一个不少,统统都到渠道上守着,渠道的放水顺序是先远后近,下游的水没放完,上游不准任何人私自开闸放水,这既是哥们义气,也是组织纪律,违者,斩立决!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出来,出了这个门就得按我的意见办。
      村里的书记,虽然都是小官,但个个都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历练成精了,他们分得出轻重看得清脸色,旱情十万火急,马虎不得,水乡长话完,都一脸紧张地离开会场。
      水乡长补充说,我六点钟在渠道上巡查,你们一个也不能少,不见人就见尸!不是我心狠,老百姓忙了一个季节,也没向我们提出过什么,现在轮到我们登场了,各位牺牲一个晚上总行吧?他站在台上抱拳向各位书记致意。
      
      三
      
      水乡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准备立马就下乡去,出门时觉得办公室里酒气熏天,气味实在难闻,才想起刚才开会时走得急,没有及时冲洗卫生间,他走进卫生间,准备先洗把脸,顺便把卫生间的卫生做一下。
      水乡长嗜酒,喝酒有三大特点,两多一快。喝得多,醉得多,醒得快。当年担任民政办主任时,天天在乡下跑,夫子河小吊酒每天都有七八两在肠胃里荡漾,有一年县里开展“讲正气刹三风”活动,夫子河乡召开机关干部、村组长大会,乡党委书记作专题报告,传达县委会议精神,部署夫子河乡“讲正气刹三风”工作,书记在讲话中举了一个吃喝风的例子,说我们夫子河乡有个别干部,一天两喝,动辄半斤八两,成天醉醺醺的,在群众中影响极坏。坐在他身边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角,说,吴主任,书记在点名批评你哩。他从迷糊中醒来,回了一句,不是我,不是我,书记批评的人是一天两喝,误事,我是一天三喝,不误事。旁边的人听了,笑得要憋气。这句话后来成为夫子河乡经典笑话之一。水乡长能做到喝酒不误事,也没有什么高明的绝招,就是不断地摧残自己,想办法把酒从胃里弄出来。这些办法说出来有些残忍,每次酒喝多了,趁着头昏脑涨的时候在原地转圈,把自己转得呕吐不止,吐不出来就把手指头伸进喉管里抠,一次又一次,不呕吐决不罢休,有时候酒没吐出来,胆汁却抠出来了……医生建议他少喝酒,喝醉了就在家好好休息,不要人为地强制吐酒,医生说,年轻时不觉得,长期下去,会对胃脾胆有严重的伤害,后果很严重。水乡长说,把吞进肚子里的东西活生生地弄出来,我也知道不好,人在江湖,酒不能不喝,也不能保证不醉,但人醉事没醉,事总得去做吧,没办法,只有身体吃点亏了。
      今天会议的内容很重要,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水乡长中午醉得一塌糊涂,通知三点钟的会,他沿用的就是老办法,在卫生间里一次次地转,一次次地抠,一次次地吐,直到那一瓶茅台酒随着胆汁回归大地,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准时准点清清爽爽地出现在主席台上,主持讲话有条有理,声情并茂。叫人不能不承认他在酒场上吞吐酒的功夫确实练到了家。
      水乡长拧开水龙头,水管里气冒出不少,不见水出来,他喊了声小时,时香墨跑了过来,一股刺鼻的酒味直冲鼻子,她用手扇了扇,问水乡长有什么事。水乡长说,怎么卫生间没水?
      时香墨说,夫子河水厂水塔里存水不多了,只能勉强维持镇区百姓吃饭用水,限时供应,其他生活用水都停了。
      洗澡冲厕所都没水了?
      早中晚三次供水,每次一小时,各家各户的卫生可以集中在那段时间做。
      水乡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玉帝老儿也该下课了,掌管天庭,也失去章法,要雨时滴雨不下,不要雨时倾盆而下,做他的臣民够倒霉了!可惜我没有孙猴子那么大的法术,不然早就大闹天宫,把他撵到人间,看看这人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时香墨笑了,说,是不是玉皇大帝也得了精神分裂症,分不清春秋变换掌不准雨雪交替了?
      也许是吧,人们都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有办法,我看那顶多是个时间和名分问题,要是天不下雨娘不嫁人那才叫真没办法。水乡长感叹了一句,然后说,小时,你通知水厂厂长,乡政府代表一个地方的形象,人来人往的,停水后厕所里尿骚屎臭的也不好,我们这里搞点特殊化,不要限时了。
      好,我这就去落实。时香墨一听乡政府不搞限时供水,马上来了精神,迅速去传达首长指示了。时香墨是女人,生活中的女人是最不能离开水的。
      时香墨走后,水乡长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是家里打来的,水乡长接过,说,我现在正开会,没时间接电话。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一会手机又响了,水乡长再接过,是女儿吴天晓打来的,女儿在电话里说,水乡长,别来无恙啊。水乡长一听是女儿,嘴巴马上乐开花,他冲着话筒说,宝贝,快来救我,水乡长现在有恙,有大恙啊!
      水乡长的女儿吴天晓在上海读研究生,回家度暑假,父女俩经常在电话里贫嘴。天晓问,是不是乡政府没水,水乡长把酒当水喝多了,酒精中毒了?水乡长说,不愧为医学硕士,通过电话也能分得清病情。天晓在电话里笑着,水乡长没水喝,可以以酒代水,充其量也是个酒精中毒,还不至于渴死吧。我可是郑重地向我们尊敬的乡长报告,家里的那口压水井几天前就没有水了,没水煮饭没水冲澡没水喝了。水乡长一听,严肃起来,问村里所有的压水井都干了吗?天晓说,都干了我还能活着给你打电话呀!村里只有桂花姐家的那口井有水,全村人早上去排队,一直要等到晚上才能接到一桶水。水乡长说,有一桶水不就够了,饿不死,渴不死,你还打电话来做什么,要我回来挑水喂你呀。
      天晓说,不敢当不敢当,乡长是何等人物,满脑子国家大事,哪像我们这些草民百姓,成天为吃喝发愁。不过我警告你,村民的情绪极不稳定,近两天你不能搞到水,村里的老百姓就会到乡政府上访。到了那个时候,几百名上访群众在你们的大院里振臂一呼,你这个临时主持乡政府大事的水乡长怕真是水到头了。
      谢谢女儿提醒,我马上到玉皇大帝那儿求水去,明天一早准会把水求来,你们在家一定要坚持住,千万别等水乡长把水求来了,你们却饿死了,渴死了。
      天晓在电话那端说,老爸,都什么时候了,别贫嘴了,民生大事,大意不得。
      听了女儿的话,水乡长觉得是千斤重担压上了肩。
      接完电话,分管政法的副乡长李时金进来报告说,杨李村有两个�子为抢水发生斗殴,打伤了两个人,公安局肖局长带人到杨李村去了,问水乡长是不是去看一下。
      水乡长问了问情况,思考了一会,说,既然公安局介入了,就让他们按法律程序处理吧,你代表乡政府到杨李村接待一下,我就不去了。我要到渠道上去,督促水库放水,这是当前的主要矛盾,不放水,打架斗殴的事还会发生。
      肖局长在公安局德高望重,你们主要领导不出面,不好吧。李乡长犹豫着。
      非常时期,一把手在省党校学习,我这个临时主持,办事能力差。搅不浑水,我想他能理解,等会我打电话跟他解释一下。你就别在这里磨蹭了,快去,你把乡里的车带去。水乡长催促他。
      我把车带走,那你呢,渠道那么长?
      别管我,我有办法,渠道上夜里行车不方便,我骑摩托车。不过,你那里的事情办完,要赶到白山水库管理处,我们在那里集合。另外,不能让派出所的孙所长溜了,要把他一起拉去。水乡长一边说,一边把手电筒、毛巾、手机电池、风油精装进挂包,背在肩上,对已经出门的李时金说,注意,随时保持联系。
      
      四
      
      下午六点,太阳还是火辣辣地赖在西天,西边的天空火烧一般壮烈,没有风,政府大院的水泥地上热气蒸腾,四周的樟树、梧桐、桂花的枝条都发蔫地下垂,鸟儿早就逃走了,只有那些藏在枝叶深处的蝉经不住暑热的磨难,发疯地嘶叫着,把无风无雨炎热高温的日子向天倾诉。
      晚饭吃完后,水乡长邀了纪检书记占才新、组织委员袁凤池一人骑一辆摩托车上渠道。时香墨也要一起去,她又没有车,占才新和袁凤池都抢着带她,时香墨笑着说,你们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完,就直接上了水乡长的车。袁凤池说,香馍馍,男性心理学你就不懂吧,牛犊不恋鲜花,老牛偏吃嫩草,你上水乡长的车,他不吃你的豆腐才怪。
      香馍馍是时香墨的外号。乡政府女的少,漂亮女的就更少,又漂亮又有大学文凭的女干部是少之又少。时香墨是师范学院的选调生,组织部跟踪管理的干部,她来夫子河乡报到的第一天,人们根据她名字的谐音,香馍馍的外号就叫出来了。小时也开通,叫就叫吧,不管你叫香馍馍是何种用心,她都甜甜地答应。
      水乡长笑着,说,老牛为啥专吃嫩草,牙掉啦。我那些男人的本领早退化了,小时对于你们是香馍馍,啃得有滋有味,我想吃是力不从心了。
      小时狠狠地捶了捶水乡长的背,说,你也学他们,正经的话儿三两句,一肚子歪才滚滚来,老不正经。
      摩托车启动了,水乡长有意来了个急刹车,小时手一紧,抱住了水乡长。袁凤池大笑了,怎么样,香馍馍,水乡长吃你的嫩豆腐了吧?
      水乡长边骑车边说,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尽往歪路上想,小时你可别听他们挑拨,中他们的诡计。我这是给你一些提示,大黑天的,磕磕碰碰免不了,你别扭扭捏捏的,生怕我沾了你的香气,你得把我抱紧。
      占才新嘴也不空,半天冒出了一句,香馍馍,听懂没有,别含蓄,抱紧些。到时候像那位作家说的,有了快感你就喊!
      怎么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吧?你要是坐在他们车上,他们早就给你制造快感了!水乡长笑着说。
      恶感,恶感。时香墨也大笑起来。
      一路的笑谈中,白山干渠到了。
      白山干渠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配合白山水库修的一条大型水利工程,全长一百多公里,贯穿三个县,早年大集体时,每年干旱时节,水库管理处统一指挥开闸放水,为保证下游的农业丰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八十年代初期,江北省为了扩大城市的辐射功能,适当地进行了行政区域调整,将下游两县由大阳行政公署划归到省会城市,成为省辖市的两个区,而白山县也有一同归并的强烈愿望,省会城市考虑到人口增长过快和城市的辐射能力有限,也考虑到大阳行署的情绪,放弃了白山。由于有这一历史旧怨,白山和下游两县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土地纠纷,边界纠纷,交通纠纷,甚至邻村之间的婚姻纠纷时有发生;特别是到了干旱季节,白山水库开闸放水,干渠一线的矛盾更加突出,先前制定的先下游后上游的原则根本不起作用,水库的大闸门一开,渠道一线的小闸门全开了,水库的水放了一个月,下游的两个县的渠道还是干的。有一年,公安武警都上渠道照水,水刚刚到了下游县的田头,水库已经无水可放了。后来,下游两县利用省会城市强大的经济实力,放弃白山水库,另起炉灶,重新建立了供水系统。白山水库的灌溉职能大大降低,只供应白山县下游夫子河等几个乡镇的农业用水了。
      改革开放后,农业效益相对降低,种粮的积极性大打折扣,青壮年农民纷纷外出打工去了,田地交由爹爹婆婆打理,只种口粮不卖余粮成了绝大多数打工家庭主要目标,按人口分配的田地只有三分之一二种有粮食,大量的农田搁荒了。主要劳力在外打工,想的都是如何多挣老板的银子,田地就分不出心来牵挂;秧苗插进田里,希望留在天上,天上下雨作收,天上不下雨作罢,各家各户的你赔得起我也承担得住。干旱时节,水库里水波荡漾,水库外稻菽发蔫,没有人愿意采取救助措施,出面组织人上渠道清渠放水。久而久之,白山水库就成了一座闲库,雄伟的大坝锁着几千万方的水,冬天冒冷气,夏夜映月光,只有到了汛期,才耍耍性子掀起万丈波澜吓唬吓唬县乡的官员,让他们披着雨衣穿着雨靴,吃住在帐篷里,陪着起伏的波涛一起在大坝上度过不眠的风雨之夜。
      这一库的闲水后来被一个旅游开发商看中,他们与水库管理处联手,利用水库的落差和旧时的河道搞起了漂流。由于水库的水源充足,落差大,漂流的线路长,两岸的景色优美,享有中南第一漂的美誉,广告做到了中央电视台。比邻的省会城市有火炉之称,到了暑热炎天,市民都是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听说有这么一个消夏的好去处,纷纷趋之若鹜。游人众多,生意火暴,每年五月立夏日开漂,到九月处暑还游人如织,七八月高峰时期,每天漂流人数达六七千,最高单日收入突破百万元大关。
      今年汛期短暂,雨量稀少,水库蓄水严重不足,漂流的前期还满负荷运营,进入八月中旬,就不得不限时间定人数,平时也只是中午前后开放三四个钟头,周末双休也不能满负荷运行了,到目前,水库的可用水量不足百万方,通过渠道可以放出的只有五六十万方水,如果用于漂流,不到一个工作日就彻底玩完了,漂流不得不暂时停止下来。所以水乡长要抢在今夜把能够从渠道里放出的水全部放出,如果等到哪天漂流的闸门一打开,渠道就没水可放了。
      水乡长站在渠道上,对早就等候在那里的槐树店村的候书记说,你们村只有四十五分钟的放水时间,水是足够的,所有的稻田都可以灌到,关键是你们要合理安排,不要像两地分居打工族的女人,淹的淹个死,干的干个死,不能干死一棵稻子。
      候书记把西瓜一人切了一块,手把胸部拍得嘣嘣响,请乡长放心,干死一棵稻子拿我候如镜是问!他看见水乡长三下两下把西瓜吃完,又挑了一块大的送过去,说,不过,乡长,我已经让我儿子用计算机精确地计算过,按现有的渠道流量和我们村现有的稻田亩数,全部跑灌一次也得四十八分五十六秒,你得多给我安排四分钟时间。
      水乡长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懂计算机,我只用简单的加减法,候书记差的是三分五十六秒。不多,不多,也就是吃这块西瓜的时间。不过今晚不行,多一秒钟也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战场上指挥员也留有机动时间。
      我这儿比战场还战场,没机动!水乡长的回话斩钉截铁。
      候书记说,早知道水乡长变成铁乡长,这西瓜就不该买。
      水乡长说,候书记真不傻,一个西瓜想多放四分钟的水,美死你了,现在这节骨眼上,你就是给个金西瓜我也不能答应你!
      候书记一听,马上摇头,说,水乡长算你抠,西瓜白吃话白说,求你早点放水总可以吧?
      这才说到点子上,你们做好准备,时间一到马上放水。
      水乡长他们一行跨上摩托车,哈哈大笑着,谢过候书记的西瓜,向下一个点奔去。
      
      五
      
      月亮已经升起来,高远而明亮,天空一片淡蓝,只有薄云在蓝色的月空中移动着,小南风息了,月光下的树木如钢似铁地立着,夜宿的鸟难耐暑热,在林子里拍打着翅膀,嘶叫着,田地里嗅不到一丝青气,只升腾着一股股焦煳的热浪。有几处灯光在闪烁,抽水机发出了最后的呐喊,把塘堰里仅剩的一点水吮吸到稻田。
      水乡长到了第四站,这是大山背村吴学用的地盘。水乡长一下摩托车就朝吴学用咆哮着,学用,你们村是不是钱多得没处用?叫你们通知村民现在不要自己取水,你们没听清?渠道马上就放水,你还让那抽水机像牛一样嚎叫不停,是不是让村民在那用钱打水漂你心里就快活?
      吴学用笑着,把烟送到水乡长手上,还亲自为他点火,乡长息怒,乡长息怒,容我好生解释。
      水乡长扬了扬手,吴学用手中的火熄灭了。水乡长说,息怒个卵子,别他妈的推屎虫戴眼镜假装人,不用解释了,你叫人马上过去,通知他,回家睡觉去,不用抽水了,渠道今夜就放水。
      吴学用重新打燃火,为水乡长点燃烟,解释说,水乡长,我吴学用的智力就那样低下,你在会上教给我的几句话我重复不了?不至于吧!那家伙死脑筋一个,根本就不相信渠道今夜能放水,他说如果今夜放不成水,塘里的那点水他不抽起来,那稻子就没收啦。他是铁心了,不管渠道放不放水,这到手的现棉花他得捡。
      吴学用说完,有人笑了。水乡长大吼一声,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信誉危机,是我们这些乡村干部的信誉危机!你们一个个斜着个身子扛着个歪把子脸,不知道惭愧,还笑得起来?
      一行人马上安静下来,水乡长把村组干部叫到身边,说,村民信不过我们,可以理解,因为我们没有做出多少让村民信得过的事,你失信于民何谈让民信你。今天我们得做一件让村民信得过的事,不说是扭转信誉危机,多少讨回一点脸面吧。今晚,让你们村所有的稻田都灌溉一次。这次我说的话算数。他停住话,略略作了些思考,接着说,你们村灌溉的时间是五十分钟,安排好,不要漏田块。
      吴学用说,水乡长什么时候成为数学家了,时间用分秒计算。
      这个你管不着,你要制定一个分配方案,把这五十分钟分到各组,水一放下来就汹涌澎湃,别到时候慌了手脚。
      水乡长,你也太不把村干部当干部,我学用一生有几十万个小时吧,每分每秒都精彩纷呈,还能把你这五十分钟放了生不成?我知道,下面的活还很多,分分秒秒的算术题还要继续做,你去忙你的事,大山背要是出了问题,我负荆请罪。吴学用表态说。
      好,这才叫精彩纷呈!水乡长上前擂了吴学用一拳,然后与村组干部一一握手,拜托你们,这渠道上的事就此一并拜托你们。
      手机响了,是副乡长李时金打过来的,说杨李村的情况比想象的严重得多,重伤两个,轻伤几十人,受重伤的人员送到医院抢救了,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水乡长问,肇事者找到没有?李乡长回说,找到了。要不是肖局长现场露了一声“张飞嗓”,决定抓两个,局面还难以控制,现在基本算平息下来。
      肖局长嗓门大在全县闻名,上世纪七九年搞严打,县城开公判大会,上万人的会场,他讲话不用高音喇叭,没有人听不清他的讲话;年轻时在刑侦队抓强盗,强盗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总有那么一段距离追不上,年轻的肖局长就在后面喊了一嗓子,那强盗一听吓得踉跄几步跌倒了。从此以后,他就落得“张飞嗓”的美名。
      听完李时金的汇报,水乡长提起的心又放下来,他问,肖局长在吗?让他听电话。手机里出现了肖局长洪亮的声音,水乡长,你真狡猾,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事自己揽着,打架斗殴扯皮拉筋的事让我这些老货上。水乡长说,再风光也风光不过肖局长,肖局长一声喊,犯罪分子吓破胆,这美名地球人都知道。肖局长说,你别忘乎所以在那唱高调,你现在是主持乡政府工作,又是在公示期,你可得把耳朵伸长点,眼睛睁大点,再出这样的问题,可没有人替你打马虎。水乡长感激地说,谢谢老哥,改天请你喝酒。肖局长大笑,说,请我喝酒我不推辞,可那酒得上点档次,你那什么夫子河小吊酒就别上桌了,待人真诚一点,搞点真东西。水乡长笑得打哈哈,肖局长大驾,哪能还用夫子河小吊!国酒,国酒!
      电话闹腾完,一行人出了大山背,沿着水渠转了一个坳,水乡长看见前边的渠道上点燃了密集的火把,欢歌笑语从火把中升起,在这躁热的夜空看见这密集的火把,听到这无拘束的笑声,让人感到很别扭。水乡长心想,也不知这个李子明又出什么馊主意。东城村是乡政府的周边村,靠卖土地赚了几个钱,李子明人又活泼,在一些集体活动中总想出些风头。
      水乡长他们一行踏上东城村的地界,锣鼓轰的一声敲了起来,火把队的呼喊声震山荡壑,水乡长也不答理,低着头骑着摩托车顺着火把的指引直冲到李子明的跟前,水乡长唬道,李子明,脑壳里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想出这些下三烂来?
      李子明说,水乡长没有调查清楚怎么瞎扣帽子,这怎么是下三烂?这是精神文明建设!
      精神文明建设也得因时因事而定吧,这大热天的,农夫心里如汤煮,你却组织他们敲锣打鼓的,耍的什么花花肠子?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这是村里的一些老同志想出来的,他们说,这渠道好多年没放水,不是不想放是没人组织,没人指挥,水乡长在这关键时刻想着他们,为他们向水库管理处要水,还亲自上渠道为他们安排放水,他们很感动,说是要在放水时敲锣打鼓庆祝一番。水乡长,这可是村民自发组织的,不为错吧?
      你那些鬼点子我清楚,该不会又在强奸民意吧。水乡长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有一个举着火把的老头接过话,水乡长,真的是我们自发组织的,与李书记无关。水乡长你这件事做得好,得民心,顺民意。我那两丘田只差一茬水就收,再不来水就没救了,到手的东西,遭天劫,老天作孽啊。儿子从深圳打电话来,叫我不要管它了,收不收作罢,九月一开学,让我和孙子都到深圳去,这田有人种就种,没人种就给杂草留个滋生地方。话是那样说,我还是有点舍不得,舍不得那些稻子,舍不得那些田,今夜这水要是放下来,我又不想去深圳了。
      李子明在一边解释说,李老伯的儿子在深圳开的钻石厂,赚大钱的,三番五次地催他到深圳享清福去,可老伯对这一亩二分地有感情,一年一年的往后拖,水乡长,你今夜这渠道的水一放,又让不少想离乡出走的人安下心来。
      我也没那么大能耐,只是尽一份心而已。水乡长握了握李老伯的手,说,我家祖祖辈辈种田,现在兄弟姐妹也都与田地打交道,知道种田人不易。这老少爷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眼看就要到手了,天要来打劫了,降下旱魔生生地要从他们手中夺走,我看着心痛。平时我们帮不上忙,关键时刻跑跑腿动动嘴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李子明听了深受感动,他说,我说组织部该枪毙吧,这么好的干部埋没了几十年,悲哀,莫大的悲哀!
      水乡长一拳捶在李子明的身上,狗日的子明,给我老水灌洋米汤,成心害我?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村民的感情不掺假,他觉得今天正在做一件让村民满意的事。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好。
      
      六
      
      八点了,约定的开闸放水的时间到了,还不见水放下来,水乡长有些奇怪,电话打到孔主任的手机上。手机关了,打水库调度室的座机,值班员说没接到通知。水乡长就直接说,还等什么通知,中午与孔主任一起定的,开闸放水的时间是今天晚上八点到明天早上八点,你只管开闸就是。出了问题我负责。
      值班室那边懒懒地回答,我不知你是多大的干部,口气还不小,是省长不?是省长也指挥不了我,我只听命令,孔主任亲笔签的命令。你要是有我们孔主任的命令就赶快送来,我立马执行。开闸还不简单吗?两个指头把闸刀轻轻向上一推。
      水乡长听了,握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冲着手机不紧不慢地自卫反击道,我不是省长,你也不够资格让省长直接指挥,不过你肯定不是吃谷麦长大的,因为我从你传过来的话里闻到了屎臭。话完,他把手机合上,骂道,狗日的东西,拥有一点权力就上了天,开口带着一串刺,见面看我不捶死他!
      纪检书记占才新说,这事交给我,我到水利局陆书记那儿去奏一本,扣他二斗高粱!
      二斗高粱也不解恨,要是在我们夫子河乡政府,赌着我这个乡长不当,也要让他夹着鸡巴滚蛋!
      与那小子斗完气,水乡长马上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再拨孔主任的电话,依然关机。他问身边的人,有谁知道孔家仁家的电话?小时马上回答,拨一一八一一四,话完掏出手机查询。座机号码很快查出,小时要拨过去,水乡长制止了,说,电话里说没用,也说不清,我们直接闯到他家去,马上走。说着翻身上车,摩托车轰了起来,没等小时上车,就向前冲去。小时跟在后面喊了几声,见车没停,就上了占才新的车,大家一脸严肃,没有心思说笑话。
      
      水乡长的车在水库管理处的超市前停下,水乡长说,你们谁的袋里有钱,去买两条烟。
      小时掏出了五百块钱,水乡长问占才新,你有多少?占才新说,三百。水乡长问袁凤池,几百?一千。水乡长说,都交给小时,我这还有两百,买两条烟带上。
      小时问,什么烟那么贵啊?
      别�嗦了,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拣最好的买。
      孔主任家的大门是他的媳妇开的,她站在门口不让水乡长一行进门,说我家老孔不在家,有什么事打他手机。
      水乡长笑着说,我们有什么事,没事,中午约定了,老孔要我带几个牌友晚上到你家打麻将,打一条(指赌注的大小),中午在管理处吃饭,他把我灌醉了,下午在办公室睡着了,来迟了。老孔老孔,水乡长一边叫着一边向里走,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让铁娘子把门不让我进来,不就是迟到了几分钟嘛,你见什么怪,我约了几个好贩子,子弹足,技术差,脾气好,出钱快,简直就是送钱!水乡长一路咋呼,老孔的媳妇分不清真假,退让到一边去了,一帮人在水乡长的带领下,嘻嘻哈哈地进了门。
      孔主任垂头丧气地坐在会客厅里。
      水乡长一看,急了,老孔,你这龟儿子,几点了,你还真以为我约人来陪你打牌?美死了你!我有几千人现在在渠道上,等着开闸放水呀!我的老孔我的爷!
      孔主任仍是木木地坐着,牙痛似的说了句,水乡长,对不起,今晚这水放不成了。
      开什么玩笑,孔主任!你不是喝醉酒,说酒话吧?水乡长跳了起来,你中午说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我的会也开了,人也上了,你说不放就不放,这水库的闸门就是你家的自来水龙头?
      水乡长,这水库的闸门要是我家的自来水龙头还要让你这么晚找上门来,这么激动地大喊大叫?闸门早开了,水早就放了!老孔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子,极其烦躁地说,正是因为这水库不是我的,人家叫我不放我就不能放。
      啊,人家叫你不放你就能不放,我叫你放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而且我们是早就协商好了的!
      孔主任仍是懊丧着,一脸的无可奈何,水乡长,我也是没办法,人有人不同,时与时有别嘛。
      人不同,时有别,说得多轻松潇洒。你告诉我,是谁叫你不放,我找他讲理去!
      孔主任仍是牙痛般回话,是谁,你就没必要知道了,理也没得你讲的。既然我可以终止你们的协议,承受你们的骂名,自然是因为不敢违抗命令。即使你知道是谁又能为之奈何?即使你认为有理谁能与之评说!
      我控告,我上访!
      占才新说,水乡长你别激动,听孔主任把详细情况介绍一下我们再作决定。
      小占,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能不激动吗?你是从渠道上过来的,村民盼水的心情多急切,一路上抗旱的形势多严峻,今晚这水要是放不下去后果多严重!水乡长左手拍着右手,在孔主任家的客厅里团团转。
      情况不清楚,急有什么用!孔主任你能把情况介绍一下吗?
      在占才新的一再要求下,孔主任才说出了临时决定不开闸的真相。
      孔主任说,其实开闸放水的命令已经签发了,调度处也已做好了放水的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突然接到水利局的电话,说明天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我县检查工作,中途休息时县领导安排了漂流活动,要我们作好接待准备。我说水库没水了,漂流早就停止。局长骂我,你他妈的捂着鼻子哄眼睛,骗得过别人骗得过我?我见糊弄不过去了,就把你们乡的情况跟局长说了。局长说,这是领导决定的事,我们只有落实,无法更改。这位客人非同一般,省市县三级主要领导全程陪同,天大的事都必须让路。
      孔主任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着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碰巧,这巧恰让你我碰上了。我是诚心想帮你,但无能为力。局长的电话打完了以后,县的主要领导带着水利局的专家赶到了现场,对水库的水作了精确的计算,公安干警对漂流线路进行了检查。县的主要领导讲,务必确保有五至七个小时的大流量,让客人的漂流过程开心满意。孔主任垂头丧气地说,你们是知道的,水库就那么几个小时的水了,灌溉就不能漂流,漂流就无法灌溉,二选一,水乡长,我们都是组织上的人,感情当然也重要,但组织原则还是要坚持,你是明白人,你可以打我骂我,也可以羞辱我,我不会见怪,但你不要为难我。但话也说回来,现在你就是再怎么为难我,也更改不了既定事实。白山水库漂流有两三年了吧,县的领导从来没有这么重视过,公安武警都上了,你不想想这次漂流的分量!
      占才新说,水乡长,孔主任说到这个分上,我们也不要为难他了,我们走吧。
      水乡长还坚持问,是哪位领导的意思,我要找他去。
      孔主任说,水乡长,要我怎么点化你才明白,现在整个白山都在为明天的漂流做准备,找谁的结果都一样,没有谁能够变更!
      水乡长硬着颈脖翘起脑袋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找县委王书记!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拨号,占才新抢过他的手机,吼了他一句,水乡长,你冷静一点好不好?话完,和袁凤池一人架了一个膀子把他拉了出来。水乡长边走边喊,小时,烟,烟,不要好了老孔那个变节的儿孙!
      没有人接他的话。
      
      七
      
      出了孔主任的家,他们一行来到白山水库的堤坝上。
      没有风,大坝上的热气仍然没有散尽,草丛里的小虫嘶哑地叫着,水库里的水已经放至接近临界线,水岸线大片地裸露出来,映着月光一片苍白,水面没有波涛,一阵阵的腥味升起来,混杂在这炎热的夜空中,让人感觉无限的烦躁。渠道下,零星的灯火在起伏的山峦中闪烁着,从近到远,勾勒出水渠的大至轮廓,人声稀疏而遥远,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地传过来,虽然不连贯,谈论干旱与水的主题还是很明确。
      水乡长瘫软地躺在大坝上,眼睛盯着深不可测的淡蓝色夜空,没有话说。时香墨坐在他身边劝他,水乡长,你已经尽心了,这世上有几多事能心想事成呢?尽心了就无愧了。
      袁凤池插进来,说,阿基米得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地球,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支点,我要撬动这个大坝的闸门。遗憾的是,没有人告诉阿基米得地球的支点在哪里,他的愿望再美好,也只是愿望而已;我虽然知道撬开闸门的支点在哪里,却没有阿基米得的智慧和力量。因此,我们的愿望再美好,也只是愿望。在事实面前无可奈何。
      六月炎炎似火烧,野田禾麦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明天开闸放水,当漂流的客人驾着橡皮舟在河道上戏耍,看着两边开裂的农田,枯萎的稻子,憔悴的村民,不知有何感受!时香墨说。
      占才新淡淡一笑,说,香馍馍,你读过《皇帝的新装》吗?皇帝被铺天盖地的赞美声包围着,能看得见什么,能听得见什么?我们又到哪里去找那个说真话的小孩?再说,即使冒出了一个,又能近得了皇帝?
      水乡长坐了起来,接过话说,我明天就要去当一回那个傻小孩。
      袁凤池吃了一惊,忙着制止说,水乡长,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明天是你最后一天的公示期,你就是要当包公包青天包大老爷,也得等过了明天再说。
      占才新也说,水乡长,说句没原则的话,夫子河乡考察的干部不少,有的提拔有的重用,每次公示期间,举报信满天飞,匿名电话到处打,我们搞纪检监察的,忙得像没头的苍蝇,到处找证人写材料。你是一个例外,公示五六天了,我们纪检还没有收到一封举报信没接到一个举报电话。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干部难得,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为逞一时之能解一时之气,酿成千古之恨。
      占书记说得对,对群众有感情不要计较一事之得失、一时之成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时香墨积极附和。
      水乡长站了起来,你们别让我的耳朵加餐,我老水有几斤几两我清楚。我一路许下愿来,这水今夜没放下去,这祖宗八代的骂名我得贴上去。好吧,骂就骂吧,他们一季的收成都保不住,我不让他们狠狠地骂几句心里也过不去!可是我今后再怎么在夫子河工作,如何去见夫子河的百姓!
      占才新说,这就是你低估了群众的觉悟了。我从事纪检工作多年,收到过无数的检举信,一些心术不正的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攻击人不择手段,但有一点我很欣慰:人间真情在,是非在,正义在。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地去为群众谋事、干事,成与不成结果都一样。今天的事,我认为你是问心无愧了,我可以作证。
      对,对,我们都可以为你作证。袁凤池和时香墨跟着表态。
      大片大片的稻子干枯了,这一些证明有什么用?我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算了,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也不用劝我,都回去休息。不过你们得原路返回,我没脸再去见渠道上那些人,也不能让他们三更半夜的在那儿空欢喜傻等候。你们沿路返回,通知他们水今夜放不成了,也不解释什么,只告诉他们,水乡长说了,让他们骂,什么解恨就骂什么,骂完了就回去睡觉。我的酒瘾发了,我要找几个朋友吃夜宵喝酒。
      水乡长情绪转变得有些突然,一行人觉得有些奇怪,但话题从沉闷中走出来,大家都非常高兴,气氛马上活跃起来。占才新说,通知的事我们去完成,吃夜宵我们不能不参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水乡长怎么能只共患难不共富贵?
      水乡长说,我在群众中的一点好印象刚刚萌芽,大火却从天而降,没啦。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夜宵是肯定没你们的份。另外,明天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私事要处理,请一天假,你们就在乡里多担当一点。
      占才新有些放心不下,冲着时香墨眨眨眼,说,吃夜宵的事我和袁委员没份罢了,香馍馍可是你带来的,你总不能撇下她不管吧。
      水乡长说,刚才你们还说要我不要意气用事,要注意影响,马上就出尔反尔了,你想想,这深更半夜的,我摩托车后带着一个漂亮女干部到处兜风,在夜市摊上喝酒,明天的举报信怕要用箩筐挑!
      小时说,身正不影子斜,我不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世间的有些是非之事,要是能让人都把话说明白,还能有莫须有一说?水乡长骑上摩托车,说,你们去通知吧,通知完了,自己找个酒馆喝两杯,我,你们就别担心,久经沙场的共产党员,什么大事没经历过,什么风雨不能挺住!话完,他清了清喉咙,对着夜空响响地喊了一嗓子: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一心要砸碎千年的铁锁链,为人民开出万代幸福泉……蹩脚的京剧唱腔在夜空中声高音猛,铿锵激越,盖过了摩托车的轰鸣。
      
      八
      
      第二天,依然是个高热难耐的天,太阳一出来就使用暴力,把树木枝头在夜间显现出的一丝活色扼杀干净,让它们重又默默地承受着暑热的蹂躏,行人匆忙着,汗流浃背的,见了面相互咧嘴笑一笑,也懒得招呼,活儿一干完就蜷缩在家里不出门。通往白山水库的柏油路面,油脂经不住持续高温烈焰的烤晒,已经松软,形成了一节一节的波浪,车轮辗上去软绵绵的,行驶十分地吃力。
      白山水库漂流场早就清场,武警公安人员已经分布在漂流河段的两边,密切地注视着河道两边的动向。河道两边树木和花草,长期受到河水的滋润,枝条柔美,树叶青翠,花朵艳丽,在这炎炎的夏日中独自展示着春天的芳菲,水库的闸门已经半开,清澈的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浪花洁白,波涛澎湃,湿润一路的暑气,让河道里的清凉可闻可感,触手可及。
      一辆警车一路拉着警笛带着车队向白山水库开过来,路边警察手中的对讲机忙碌着,指挥员是公安局肖局长,他正在用他的“张飞嗓”在大声地吆喝需要注意的事项,本来路边没多少行人,警车的喇叭和对讲机的呼喊像吹响的集合号,田边地头的人迅速向路边靠拢。
      车队在漂流中心停车场停住,场内忽然骚动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一辆大篷车停泊在停车场边上,上面跳下一群人,他们有的手中抱着发蔫的稻子,有的举着标语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停车场显著位置,他们都是从稻田里上岸的农民,年龄大都六十开外,衣服饱浸汗渍,脸、手臂和脚这些长期外露的部位,被太阳晒得发紫,他们站好后,也没说什么话,举着手中发蔫的稻子,挥动标语,标语有四条,分别是:“留得一池水,浇灌万顷田”、“少漂一次流,两岸稻子收”、“稻子无水不收,水库有水白流”,第四条是在旧体诗的基础上稍加改编的:“六月炎炎似火烧,野田禾麦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水上漂”,落款一致,都是“夫子河农民”。稻子是刚刚从旱田里割起来的,叶片已经发蔫放白,上面的谷穗有的已吐苞,有的只吐出一半,由于没有充足的水分供应,谷粒没有灌浆,穗秆直直的,谷粒干瘪瘪的。
      对讲机里肖局长还在大声地叫嚷公安干警需要注意的事项,并指挥警察陆续向停车场集结,站在停车场上的那帮农民,无论是举标语牌的还是抱稻子的都极其克制,面对着警察的吼叫和拉扯,他们不争辩也不后退,坚定地站在自己选定的位置上,手中不停地挥动发蔫的稻子和标语牌。
      警察和农民僵持了十来分钟后,停车场上的十多辆小车,绕场一周,从原道返回了。
      午饭后,孔主任接到水利局局长的通知,马上开闸放水。孔主任问是放渠道里的水还是放漂流的水?局长骂了一句,糊涂蛋,要是放漂流的水还等到现在?你现在放马上放,要最大流量。领导说了,渠道沿线的稻田要浇透,不准干一丘田,死一棵稻!否则他们拿我是问,我就找你垫背!水利局长的一顿训示,雷鸣电闪,孔主任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想问句什么话,局长说执行吧,就把手机挂了。
      孔主任想起了水乡长,想把这好消息及时告诉他,电话打过去,水乡长的手机关机。他把电话打到调度室叫开闸放水,调度室那位值班员没听清他的声音,还以为是水乡长,骂了一句,你什么东西!你不是说我不是吃谷麦长大的,话里做屎臭吗?现在不怕臭死你?告诉你,你就是在我面前磕头,我也不开闸!
      值班员一梭子不干不净不软不硬的子弹扫射过来,把孔主任扫蒙了。孔主任对着话筒骂道,你好大狗胆,也敢在我面前撒野,闸门不要你开,你给我滚蛋!
      话传过去,值班员大吃一惊,连说孔主任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水乡长,他几次打电话要我开闸放水,我不放,他骂我。
      骂你怎的?打你也不过分!孔主任冲着话机吼道,没教养的东西,就你刚才那话对水乡长说,那是罪过!
      ……
      当晚,白山电视台在头条位置播出一则专题新闻,领导深入一线指导抗旱,十万亩稻田喜获甘霖。新闻的画面很简洁,领导的镜头很少,而渠道放水灌溉稻田的画面很写实,用了很多特写。
      在本县新闻结束后,播了一则任职通知,是七天前县委组织部公示的担任乡镇党委副书记、提名担任乡镇人大常委会主任的那批人,公示的二十三名人选中二十二人榜上有名,唯独不见吴有水的名字。
      占才新、袁凤池和时香墨在办公室看完电视大吃一惊,他们拨了水乡长的手机,手机仍关机,拨了他家的座机,通了,接电话的是他的女儿吴天晓。占才新问,天晓,你爸在吗?现在在干什么?天晓说,是占叔叔啊,你们快来救驾,一大帮村书记轮番劝酒,我爸又喝醉了!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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