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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城_他的城 人民文学

    时间:2019-02-13 05:38:13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作者简介:杨澄宇,一九八一年生,现居上海,任职于牛津大学出版社。      生活,只会在无法言说的地方绽放      下雨了,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茶,在这个书店的一角。他走得有点累了,正是上班时间,他找了个微小的理由出来办点事,匆匆下了地铁。匆匆上了地面,匆匆走过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段路,橱窗里的美丽布料、金属和塑料肢体没有捕捉到他的欲望,巨大广告招牌上的模特精致到绝望的脸,向包括他和空气在内的全世界粲然一笑。哦,快过年了,他仿佛被这个铁质的微笑唤醒,有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了有那么一点冷,这说明温暖至少还在怀里。于是他把大衣的扣子扭上了。他注意到路上的人比以往多了一些,这个以往是好几个月前吧,他那时从地下上来过一次,当时还穿着衬衫呢,平时他都是从地铁这头到地铁那头,一天一来回,差点就全年无休了。这么说好像自己是个地底的怪物似的,或者是穴居的鼹鼠,这个想法让他决定不再想下去,一个扫帚把脑袋里的蜘蛛网全部扫落,归空。
      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了这个颇为有名的书店,正好有几滴雨打在他的头顶,他径直走了进去。好像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茶叶还没有完全泡开,水很烫,很快它们就会舒展开来,被迫的,被热水烫开的,等到水凉了,他们也把身体里的绿色耗干掉,变成淡黄绿色的寡然一片,被啜起然后吐回,这就是这杯茶水的一辈子吧。他突然有了这些奇怪的想法,仿佛坐下来的时候就活了过来,细胞到细胞之间的距离都变近了。他轻轻啜了一口茶,开始环顾四周,光线不是很亮,但是桌上摆着一个台灯,显然是方便那些一边喝茶一边看书的顾客。他也打开了灯。张望着不远处的书柜,想过去拿这么或那么一本。
      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总觉得如果拿来翻阅了,那么这本书和他的味道就互相交融,熟悉了,他需要把这本书带回家,这本书也需要被他带走。这里不是图书馆,它们的家不是这些书柜,而是在随时等待主人的那间书房,被取出,翻开,合上的瞬间,是它们沙沙的叹息声,它们将展开一段未知的旅行,也许在不久以后将与灰尘为伍,也许将环游世界,也许运气好。可以被去年的日历包上新的衣裳,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了,谁知道呢,所以它们就叹息了。也许,也许它们又被插回到书群的缝隙中,它们的最后一声叹息也被合在了书页瞬间缩小的空隙间,时间长了,书页会变黄,那都是它们的哀愁气息给熏的啊。
      所以,他想如果他坐在这里,安闲地翻看那本合适的书,又不把它带回家,它会很失望的吧,不能让彼此失望啊,但是,现在他正在翘班,待会儿他回去的时候,同事看到他抱着一两本书回来,确实是件难以解释的事情,所以他没有动,就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看着氤氲而起的雾气,他的眼镜片也模糊了,他想起了远方的爱人,她还在另外一个城市的一个办公室的一个格子间工作吧,还是也像他一样,忙里偷闲,开点小差,在电脑前正襟危坐,其实是在看小说或电影?他觉得自己和她很像,虽然她总是不承认,说自己瞎了眼才看上他,尽管他也很开心的承认,但是,如果不是很像,怎么能在陌生的城市中找到对方呢。她就是自己在另外城市的一个投影啊。每周末他都会坐火车去看她,去寻找他自己。
      他掏出手机。想给远方发个讯息,却稍稍愣了一下,啊,这里没有信号。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地方没有信号,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次还是在医院的走廊里,信号差得要命,可能是生老病死的力量太大吧,磁场压抑得连无孔不入的中国移动都无计可施。这次,是在书店,还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呢,没有信号,就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仿佛被剪断脐带的婴儿,感受到了自己的温度,开始哇哇大哭啦。
      他有点担心,担心单位有急事找他,或者朋友,家人会给他挂电话,虽然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事情,但这个念头一旦发了芽,就像藤蔓一样盘旋而上,缠绕着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时候书店里放音机里突然放出了他寻找了很久的一首歌,他在车上的收音机里没头没尾的听到过,这个旋律就时常会被他哼起,但是他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也再也没有听过。
      没有想到在这里义听到了这个旋律,他想沉静下来,沉浸进去,然后音乐这把明亮的小刀会斜插入他的身体,也将正在缠绕他的藤蔓割断,他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也感觉到了丝丝寒冷。
      音乐结束了。他没有去问工作人员这是哪首歌,他想他如果真想知道,早就可以上网搜索一下歌词了,有时候不那么明白是难得的奢侈吧。他还是出门了,一头钻进了地铁口,掏出手机,信号回来了,没有未接来电和短信,他叹了口气,地铁呼啸而至。
      
      格子间,阳光
      
      他匆匆走进办公室,故意比平时的匆匆再快那么一点,没有人注意他的归去来兮,有人从格子间里抬头再低头,不是快递,他们会失望了吧,他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弯下腰开机,电脑应声轰鸣而起,他安然坐下。
      阳光从玻璃窗铺天盖地地照了进来,完全无视百叶窗帘的存在。
      在冬天,再多的阳光也不是奢侈的,所以他欣然接受,欣然望着那半屋的阳光,他们只走到了屋的玻璃门口,一步也不愿多挪,他的位置恰好就在这玻璃门之外,看风景与温暖在身边起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阳光了,他想老家的老妈该把所有被子褥子都搬到阳台上了,然后用拍子使劲地啪啪拍打,仿佛被子也会有五脏六腑,毛细血孔,被打痛打通了,阳光才能从张开的气孔乘虚而入,风再鼓噪鼓噪,它们就会膨胀欢快起来,如同熟了的桃子,等待夜晚的采摘。
      电脑的桌面出现了,是远方的她的侧面照,艺术而真实,在桌外阳光的阴影下熠熠生辉,呼唤他收起思绪,自己真是能想,千里之外的老家怎么会也是艳阳天呢?他打开邮箱与MSN,每天的工作几乎就是这些,看看有没有订单与询价以及要处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忙上一阵子,总之,在下班之前总是没有完成,在下班后的五分钟之内就全做完了,这样对于时间的拿捏,让他自己都觉得奇妙,应该不是自己刻意这么安排的吧,是所有事件就这么设计好了,如同一个粗糙的玩具,每天等待他的钥匙,又按时结束机械运动,或许又如同一场早就在放映的电影,他每天准时收看,离场。收拾收拾心情和喝完的饮料瓶,丢在地上的爆米花就不管了,反正这些都不会打扰到他的生活,虽然这就是他的生活。
      至少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哦,电影,他唯一不多的爱好就是看看电影。每次到另外那个城市,他都会约她去看一部电影,有一段时间他们把电影院正在放映的全看遍了,实在找不出新片,他就特别想找一个传说中的那种小剧场,放些已经不当季的老电影,文艺片,票价也像每周的星期二那样。他觉得这个城市是有这样的需求的,记得有一次周二半价的时候他们经常去的电影院推出了十元钱的《霸王别姬》,他们只买到了第一排的位置,半个晚上都在仰视张国荣的妖娆美丽,想到他很多年后的飘然坠落,眼前的他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一笑倾国。世上居然有比女人更美的男人,这让他恍惚,多少年后他读到了岁兰巴特说的中性之美。 心有戚戚。
      他不明白这种变异的爱情,也不想明白,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弄明白什么样的事情,他突然想象起那双敏感、胆怯、疑虑义隐藏热情,寻找同类的眼睛,这简直就是狐狸、兔子和狼的混合体,这让他停止了,发散的思路,回归到眼前的电脑屏幕。他的眼睛已经死去,耳朵却还活着。隔壁的隔蹙的同事正在打电话讨论假期出游的事情,他没有想听,但就是这么一定要听到,其他人也一样吧,私密的对话成了公放,但只要没有人说出来,那就还是私密的。同事在讨论去邻近的浙江还是远远的海南还是索性去济州岛,为什么不用MSN呢,他想,也许是电话那头的他单位管得比较严,屏蔽了聊天工具?同事在讨论自驾游并在患得患失,他想,有车真好,自己以后肯定要买辆SUV,带着心爱的她和家人去满中国跑,西藏是一定要去的,新疆也是要的,湖南的凤凰也是他早想去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他那每天都在坚持买彩票的表妹,提前预支未知的幸福。
      快下班了,阳光也悄然撤退,他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楼宇,想找个空隙看看天,没有。他突然想起一首诗,好像里面有句说,办公室里突然吹来一阵风,她猫着身捡文件。唉,现在的办公室能有自然风也是不多得的啊,哪怕是空调反吐回的浑浊也好过这无言的闷吧。他想看看电线杆和划断天空难看的电线,至少它们还能说明天空的存在,而且有时候也会如五线谱一样等待鸟儿的伫立。犹如他现在正在等待下班。
      他走出办公大楼,这个时候闹市区的地铁口人类密密麻麻,都缓慢涌向那个地表的黑洞,如同抽水马桶里正在吃力地漩涡,吸水。他深吸了一口气,浑浊而新鲜,也一头扎了进去。
      
      别人,在别处
      
      坐在电脑前有一段时问了,他觉得该去上洗手间了。放放水,顺便倒倒茶。
      在洗手间外的洗手池前,他看到了同事在认真地洗着手,水龙头里的水热气腾腾,他们礼貌地打了招呼,就是互相笑一笑,点一个头,这个时候的对话是最难开展的,哎。上洗手间啊?是啊,你也来啦!总之有点怪味。他进去了,外面的水声还在哗哗地响着,莫非他有洁癖?他不怀好意的想着。等他出来的时候,还好,同事不见了,他径直走到左手第二个龙头前,就是刚才一直开着的那个,扭开,果然,正好,不用等冷水慢慢变成热水。
      还好水永远都是新的,虽然经过同一个容器,但没有用别人剩下的水的担忧,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得多了。如果看到同事在上洗手间该怎么打招呼呢?该怎么展开一段小心冀翼地对话呢?其实,他很怕打招呼。小时候妈妈总会说今天在街上碰到某某,真没礼貌,看到自己了,居然没有和她打招呼。他就很害怕,因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胆怯,害怕和别人打招呼,搭讪。
      现在,他更加觉得不熟的人之间互相搭讪是个极其无聊的事情,但有时候好像又不得不做。隔壁的邻居,按理说似乎应该见面时互相问候两句,但是他实在记不清他们的脸,除非他看到他们在拿钥匙开对门的锁,或者刚从门里出来,否则他难以确认他们就是邻居。而且好几次想趁这一时候好好记一下,但很快他就会把隔壁的,楼下的,楼上的脸都混在一起,如果在小区门口见到,他依然会分不清,然后看着他们想先打个囫囵招呼,结果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看自己,就这么擦肩而过,他只好把嘴里的招呼咽下去或吐掉,每次都有一点点挫败感,时间长了,他也就不管了,他只认识朋友、亲人。
      他想这样的问题上学的时候就曾经困扰过他。那时候上学的路上,他最怕看到前面走着和自己不熟的同学,因为害怕打招呼和搭讪,所以只能远远近近地跟着。一路上踢踢石子,胡思乱想。反正他化解这样情况的方法有很多种。
      为什么害怕呢?可能还是因为害怕被拒绝吧。他想向她表白的那个时候,他本来打定主意是在茶馆里说的。结果倒数了无数次,水续了无数杯,还是没说,于是他决定在晚上吃饭的时候说,结果差点打翻餐具也没有说成。最后的最后,是在压马路的最后时候,他对自己说等走到前面那棵树的时候再表白,结果就这样走到路尽头,最后一棵树的时候,再转弯就到女生宿舍了,他才说出了口。
      所以,他有时候特别羡慕那些和人自来熟的同事,仿佛见了一面就是再好不过的兄弟,就可以马上两肋插刀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做到的。在酒桌上,他永远是被动的等着别人来敬酒。他想别人一定在这顿饭后就会把他忘记,也许就在酒桌上也没有记得过。每次吃饭,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最后上的果盘,每次转到他面前他都会用牙签戳来一片,自得自乐,等待主人宣布宴会的结束,他就很开心的随着大家说谢谢谢谢,没有人听见吧,但还是要说的,然后会慢慢站起来,把套在椅子背上的大衣穿上,再说几句谢谢,等待别人和自己的离场。
      没有人喜欢宴会后的残羹冷炙,曲终人散的场景,就算是再荒谬与无聊的应酬也是,他也一样,不过他有时候觉得这些才是真的,之前的欢娱与假装欢娱都是假的。再面对这一桌残局的时候,在回头的一刹那间,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许吃这顿饭就是为了这一时刻,或者这一时候如同雕像一般早就好好的在那里了,就等着自己最后亲手揭开面纱。为什么真实的东西总让人心伤或不忍?他很想成为一个画家,把生活都幻化成一条条鲜艳的色彩,就像康定斯基的画一样,只有色彩与结构,生活被支撑的满满的,又缩小到无痕。恩,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但在自己还没有成为自己之前,他决定还是轻轻地先将面纱覆上。
      
      满街,樱花
      
      他生活的这个城市应该是这个国家最繁华的都市了吧。他最初来到这里也与之有关,大学的同学大多散落在国家有数的几个角落,这里就是其中的聚居地之一,他有时候特别羡慕那些毕业后回到老家的同学们,虽然平时联系很少,但他揣测他们的生活应当是安稳而便捷,生活都是在别处,不是吗?
      这种城市的繁华与否好像与他并没有太大关系,他就是穴居动物,自己租的房子是一个洞穴,单位租的房子也是一个洞穴,连结其中的是复杂的地下铁路系统。他每天要花两个多小时在这个复杂的系统中穿行,目的却无比简单。上班下班,顺流逆流,他总是被裹在人群中,在最最拥挤的时候,简直要被四周的人架起来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到自己四肢存在的意义和自己的价值,那感觉就像鱼儿要被溺死一样,只有浮出水面大口地吸气,荒唐的合情合理。没错,是他选择这座城市的,不过这座城市还没有选择他,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有的时候坐公交车路过一栋栋现代,不现代。后现代的大楼,看着那一扇扇紧闭的窗户,这不能怪它们,后现代的大楼都只有玻璃没有窗户,透气也交给了机器。他会没原由的想那些窗户后面的人与物,夜晚站在自己小屋的阳台上看那万家灯火,他也会想那些不同版本的幸福与忧伤。每人每天都在上演自己的世界,但离开了这扇窗的范围,他们那些天大的事情在别处却什么都不是,比不上自家饭桌上的一只苍蝇,最多只是饭后的拼盘与谈资。打开了哪一扇窗,就看到了哪样的风景,而这风景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他突然想起大学时候男生宿舍里的高倍天文望远镜,它的昂然伫立 使对面女生楼的窗户在一夜间都加上了窗帘。
      他对这个城市的感情比他想象中淡,这只是他的栖身之地,现在还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她所在的那个城市至少分担了他一半的牵挂,那是他学生时代的家园,可以放心的打的,去最远的角落也能承受。那个城市沉静而哀伤,因为有太多的历史,所以居住在这里的人反而大大咧咧,满不在乎,音调大而市井,如果不是这样,那些沉重的历史尘埃可以把人活埋,忘记是最好的解脱。市井,他怀念市井的味道,在现在的城市,他无法融人到最市井的地方,那些花园洋房,高楼大厦只是表面的结构与形式,虽然他越来越相信形式会决定内容。其实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这么说过,但是身为一个东方人,他还是相信最根本的地基才决定了虚无的形状,就像水,内容是永远不变的,形状却随着容器不同而不同。而一个城市的根基,就在于那最市井的方言与地段。他想到了木心刻画这个大都市过去的散文,这个大都会的纸醉金迷来得太快,消失得也快,而且现在也正在不断出现与消亡,这种生长与凋落同时出现在一个肢体上的情况让他有点敬而远之。他觉得自己站在远远的地方,犹如欣赏木心的散文一样,有一种旁观者的庆幸与自得,他却不晓得,这个大都会也没有打算拥抱他呀。每个城市都有自己固执的内核,本能的拒绝外乡人的叩关与蚕食,而打开它的钥匙就在那条条巷巷的每个早晨与日落之间:在那一声声吆喝叫骂中;在公交车上司机与乘客的闲扯里:在菜市场双方熟练的讨价还价的博弈中,而这,是他这个外乡人望而却步的地方。
      他记得有一次和她去她所在的那个城市中小丘上的一座古寺,满街的樱花放肆的盛开,香火与暖风熏得他们快醉了。在山门处,他们牵着手亲呢的坐在一起腻了很久,远处跑来一个小沙弥,告诫说佛门静地,举止要得体。每次他们谈到这个事,都禁不住想笑,想到那黄瓦下艳丽的樱花,这俗世的甜蜜就是那个城市给他的感觉,而这感觉让他很舒服。他每周都要火车三个小时来采摘这份甜蜜,和她走在长长的街道上,两边是高高的法国梧桐,秋天里黄叶与绒毛满天飞舞,他对于那碎碎的毛毛有轻微的过敏,所以总是小心地呼吸着,不敢大力挥霍这份幸福,而幸福,不正是他在城市中赖以生存的空气吗?
      他听说他们大学时在城市边缘的校区要拆除了,这让他们都有莫名的悲哀。他们还特意去凭吊过一次,看着那空荡荡的封存的宿舍楼,鼻子酸了。昨日的欢笑仿佛就在眼前,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挑灯打牌与复习的时光,夏日里走廊里满是席子打的地铺,厕所里不时传来巨大的冲水声,那些随处可闻的汗臭味道,那些大声喧哗与打闹,而如今连填满它的空气都即将不存在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青春很快连印记与凭吊的地方也会消失,他总觉得建筑总会活得比人久,没想到这些泥土砖石累积出来的东西比生命还脆弱,说没就没了,明年再来的时候,除了斜阳还是斜阳吧。
      他回到了柄居的这个城市,每次告别都为了重逢,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告别,什么是重逢了,这样的重叠让时光来回摇摆,在每一次摇摆间,他知道自己在慢慢老去与习惯。
      
      傍晚,时分
      
      傍晚时分,夕阳开得正盛,他躺在小区内不知名树下的椅子上,这就是租住在城市边缘的好处,有乡下的风光和城市的名号。他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租在闹市的一隅。夜夜楼下车水马龙,声音悠悠扬扬飘到他所住的十九楼,于他,居然有奇特的催眠效果,他感觉到了生活的质地,是湿漉漉的坚硬,这让他想起了老家的滋味。那个已经快被忘却的苏北水乡。离开故乡的时间越久,对于记忆中的某件事,出现过的某个人就越来越清晰,而对于发生此事的此地却越来越模糊与疏远。他记得有一次被外婆牵着走在路上,看见路边的一个小孩在嚎啕大哭,于是他也哭了。还有一次他看到别家门口晾衣绳上空荡荡的挂着一个铁质衣架,是耀眼的黄色,在阳光下有魔性的光辉,于是他被迷住了,非要去拿那个衣架。这些小事犹如记忆喉管中的鱼刺,只有借以它们,才能回忆起鱼的鲜美。
      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故乡,所以他去看很多的书,去建构内心的精神故乡,这犹如沙地上的城堡,再坚固也经不起潮汐涨落。他去过其他一些城市。如果玩得开心,他都想大声呼喊,啊,这就是我的精神故乡!但后来发现这只会带来失落与寂寥。他好像明白了,不在于去哪里,而在于和谁一起去,谁在那里。也许他很脆弱与懦弱,没有办法肩负起一个人行走和旅行的悲欢,到底是不想呢还是不能呢?这个问题对于他,无解。
      他此时凝视头顶那一片正日渐苍茫的蓝色,愈苍茫逾浑厚,慢慢侵占古铜色光影的地盘,整个世界一点点沉静下来,偶尔路过此地的嘎嘎的鸟叫声仿佛注定就该在这个时候响起。楼宇墙壁也渐渐隐藏在这混沌的光里,街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不远处是谁家的妻子和父母在草坪那头轻声说笑。
      他的心由于这说笑声,从灰蓝色变回古铜色再幻化出草绿的色彩。他突然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场景心情,不因这里会是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而有任何的改变。无论是在塞纳河畔还是在英吉利海峡,在每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这样的心情都会袭上他的心头。可是他偏偏在这个时刻有了这样的想法,这让他有点迷惑,为什么是在此时此地而不是彼时彼地?造物主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时候的他?似乎那日渐浓重的阴影里有更大的密码要向他释放。小时候,他会躲在被窝里,使劲地想他所在的这个世界的意义,拼命榨干自己的脑袋来想,于是若有若无的恐惧会击中蜷在被窝中的他。不是害怕想不明白,而是害怕突然想明白了。他认为世界上有种隐形的力量是不允许出现看穿他们的人类存在,所以如果他不小心想明白了,那么死亡也就会接踵而至。但是他还是禁不起思的诱惑,那夜夜鬼影重重。原来自己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试图深邃与假装深邃,不知道谁说过,这个世界上要躲开两种人:浅薄的哲学家和深刻的女人,看来自己很有做浅薄哲学家的潜质啊。
      至少现在,他从那色彩的变化中读写出永恒与短暂。他愿意化作清风融入这永恒苍茫的宇宙,而远方亲人与爱人最轻地一声叹息就可以把他拉回那短暂绚丽的尘世。哪怕已是日暮时分,秋风瑟瑟,而家的存在不为洒落温暖的春光,却因那些凄风苦雨的夜晚。家?他的家在哪里呢?在这个城市还是在她的城市?那种致命的归属感让他着迷与疑虑,他坐火车去往另一个城市的时候,看着那迅速倒退的风景,既有离家的悲伤与快乐,义有归家的幸福和无奈。这种不安定可能就源于两座城市的对视与对立,他就犹如正负磁石间来回扯动的小铁屑,身体和心灵快要相互背叛了。
      我们何谓存在?我们不正活着好好的嘛。为什么要思前想后?小说里的人才做无谓的轻叹。明天还会有这良辰美景吗?太阳不一样照常升起落下呀。过往总总为何物?青春的尾巴不是还在呢。俗世的庸俗让他卸下疲惫,无法拒绝,需要拒绝的是一切高尚与扰乱心思的试图深邃。
      
      聚会,孤独
      
      茶米油盐的烦恼与他无关,他每天只在家附近的几家饭馆里轮流吃饭,有时候懒劲上来了,就在小卖部 里买两盒桶面,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他的夜晚都用来了思念和排解思念。
      同学聚会的时候叫上他,他没有推脱,改善改善伙食也好啊。他们选择了一家有名的川菜馆,他发现现在喜欢吃辣的人越来越多了,他自己也是,他喜欢辣到头皮发麻,一个哆嗦的感觉,像吃了大口芥末后的第二感觉,第一感觉是鼻子的冲,第二感觉就是头皮的麻。这家川菜馆非常难订,每次去,外面都有一屋子人在等待叫号,他以前无法理解为了一顿饭等个把小时的行为,真是执着,去哪儿不是吃饭。现在明白了,时问是世上最珍贵也是最贱的东西,你越不把它当回事。它就越黏着你,让你大手大脚的挥霍。去哪里不是过啊?所以等待也不失为明智的选择,至少还有无比明确的目的。
      据说当年《等待戈多》曾经在法国的一个监狱上演,而冈犯们都觉得这个话剧并不费解,有人说自己就是戈多,还有人说戈多就是生活。这让评论家们感到惊异,莫非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时间和等待的意义?也许只有辣到头皮发麻,舌头暂时失觉才能感到自己存在的瞬间,才能体会到活着的最简单的理由。而这,也是这个城市给予他的便利之一,有无数的川菜馆供他们选择,地下铁如同巨大的蜘蛛网络,网罗住他们所有稀奇古怪的兴趣。
      同学们点了一桌子的菜,水煮鲢鱼、馋嘴牛蛙、糯米南瓜、辣子鸡、土豆泥、毛血旺、竹筒饭等等,开始等了很久都没来,他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谈谈最近新鲜出炉的新闻和八卦,股票市场的动动荡荡,个人运势的起起伏伏。有两个同学开始互相吹捧起对方来,一个成了金融界的领袖,一个成了政界的翘楚,他觉得奇怪,还没有开始喝酒呢,总之,他听出来了,所有吹捧的背后都有这么一句潜台词:苟富贵,勿相忘。勿相忘啊勿相忘,这是多么古老的约定,情人间为此朝朝暮暮,朋友间为此高山流水,君臣间为此誓天断发,一群人为此觥筹交错,另一群人为此袒露右臂,更大的一群人为此纸醉金迷,自己就是这张勿相忘大网中的一条小鱼,相濡以沫,相啕以湿,怎么可能做到相忘于江湖呢?江湖秋水多,魑魅喜人过,没有爱的泡沫,如何苟活于盛世?
      他突然想离开这里,但哪里又能够换骨脱胎?他不知道柏拉图为什么可以通过对话来达到哲学的层面,不明白闲聊怎么可以提神怡情。他想念老家乡下邻里问的家长里短,庄稼收成,絮絮叨叨,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何谓君子乎?
      突然间,服务员开始大盘大盘的碟子往桌上上菜,很快就放不下了,他们说把那个最大盆的水煮鱼里的菜捞出来放小盆里。结果让他很失望,放到小盆里的鱼肉完全没有了进嘴后的软糯,真是奇怪,活着的时候离不开水,死了以后还离不开油。于是他决定收回自己的耳朵,放开自己的胃和心胸,他发现自己也需要这样那样的话题,也需要水和空气,于是他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饭后,大家又找了个茶馆玩了几局桌游,他比谁叫得都响,玩得都带劲。
      晚上回家后,他把自己抛向那张不大的床,顺手打开电视机,一遍遍搜寻能看下去的节目,节目也一遍遍搜刮着他。不是广告,就是夹在广告间的电视剧以及支离破碎的情感。如今的节目就是试图理解人的软弱,然后让人更加软弱:试图了解人的无聊,然后让人更加无聊;试图仰视人的高尚,然后让人更加仰视,解决堕落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加倍堕落。人这个穴居动物正在变得越来越懒惰,连思维也是电视台组织好了双手奉上,只需要安静地等待嫁接成功,这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本来就是空空如也,安上什么就是什么。头脑风暴中只看到头脑没见到什么风暴,娱乐秀场中你一胳膊我一腿,大家都很开心。成天叫嚷着多元化的背后是同质化锋利的手术刀,这边削掉一块,那边砍掉一头,他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后背上有点发凉。
      最后,他选择了购物频道,他非常好奇那两个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是为了什么?他有点喜欢那种催命符的叫卖声,不停地催促他去拨打那个屏幕上的电话,告诫他时光在流逝,时光在飞逝,是让他赶着投胎吗?还是在一个劲地催眠?他们是那么严肃的表情,不停折腾那个产品,又是用水泡,义是用火烤,又是用脚踩,又是放冰箱,好像在做一个关乎世界和平的化学实验,得出了预计中惊人的答案,于是他们欢呼雀跃,是孩子般的表情,真的,真的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然后用中年人的权威敦促他拨打那个神奇的号码,那一头就是幸福与欲望的彼岸,最后再用老年人的絮叨提醒他失去了这次机会,世界和平可就危险了。他很佩服这种身份转变的灵活自如,如同川剧中的变脸,哪张才是真实的脸呢?但他不必介怀,本来就是个娱乐的时代,只要戏法能哄大家开心,有谁在乎那么多。
      他很自得,以为看穿了皇帝的新衣,但是不明白他自己也正穿着这套光鲜的衣服呢。
      
      迷路,麋鹿
      
      迷路,在这车水马龙的街头。迷路,麇鹿,他想到了这种矫捷、柔顺、弱小、怜惜、惊惕、怪异的动物,犹如从笼罩中世纪城堡的薄雾中冲出的独角兽一般,麋鹿也瞬间冲入了他的脑中,瑟瑟发抖又好奇地四处张望。他想抚摸它硕大的角和光滑的皮毛,想把它拥人怀中,它却机敏地避开了,向雾气更浓处逃脱。他突然想张弓射箭,或者是一把威力巨大的来复枪,将它和它的残影轰得粉碎,这样的欲望如此强烈,所以他需要不停地行走,行走,在这迷路的街头。
      街边的橱窗在不停地变幻,里面的美丽离他那么近和远,仿佛他转个身,歪个头就可以随时加入流动的盛宴。那精致的皮包放在黄金鸟笼里,等待它们的自由,高傲而楚楚可人,这种解救它们的渴望仿佛触动了高尚的利他情怀,是的,它们并不祈求被释放,被拥有,是他求着它被自己解救,将来的主人跪在当下的奴隶面前祈求赐予自由,祈求让自己代替它钻入过去的黄金鸟笼里,被人围观,被人怜惜。那华丽的红色长靴孤零零的摆放在祭坛上,是女人们对于上天的献祭,感谢它赐予她们的妖娆艳丽并献上了自己的身体,她们献上丰饶,得到高挑与贫瘠,这正是宿命的安排。那镶满钻石的手表戴在了秀美的塑料手上,闪耀白色象牙光辉的断手让他想起了莎乐美,那盛开在白色磁盘中的高贵头颅。
      他发现越高档的商店就越像博物馆,如果还用店铺这两个字来称呼它们简直是对它们的侮辱与误会。装修低调而奢靡,各不相同却又千篇一律,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不同的风格,洛可可、哥特、波普、达达……比利牛斯山上飘落的雪花,地中海吹来的海风,塞纳河边飘来的咖啡香,坎帕斯草原的日落,卢浮宫的重,金一阁的轻等等,这些都能在这找到被分解组合的元素,那些商品,原谅他还是用了这个代称,犹如摆放在水晶展台里的艺术品,哦,原谅他又用了“犹如”,分明就是啊,它们等待人们的敬仰、赞叹、观赏和把玩,对于艺术品,对于美的追求与亵渎的欲望让人心旌摇晃,不能自持。
      店里的服务员对他礼貌地微笑,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哦,我只是随便看看。他在店里踱了起来,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迷路,他决定好好享受这种难得的情绪。他认真地看起衣服来,一件一件,抚摸它们的皮肤, 翻看它们的标签,专业得像个品酒师。先生,您是自己穿还是送给您的太太,这是我们新到的款式。在这边,我拿给您看看。哦,不用了,我只是随便看看。他不想被人牵引着走,他有他的逻辑和地图,所以这也注定了他今天的迷路,但是他一点也不沮丧,反而如那只麋鹿一般好奇,他不想在这里被定位,他有自己的罗盘。先生,如果您逛累了可以在那边沙发上坐坐,我们有最新的杂志和茶水,您需要茶水吗,我可以给您拿。哦,谢谢,我只是随便看看。他真的只是随便看看呀,他看到投影墙上高高瘦瘦的模特在猫步向他走来,脚步坚定而轻浮,然后轻易地转身离去,毫无留恋。他笑了,推开了侧门。
      他曾幻想过很多惊悚的电影情节,比如像现在这样,努力地向前走,但是身边的店铺在不停地变化,但总在他筋疲力尽处重复,于是他一遍一遍的前行与回溯,他进了一家店铺想问其中的营业员,结果发现这个营业员在之前也曾一遍遍地回答过他的问路,于是他一遍遍地说谢谢,继续上路。他知道这是个活着的死循环,但是不知道在哪里截断或是被截断,于是他试图和营业员说不同的话,却发现自己无法改变自己的语言,他必须这么说,他的神经元。嘴部肌肉不由自主的自行其是,他所有的后悔与懊恼都来源于事后,在问话的此刻,他没有任何不安与挣扎,如同雨注定要落下,钟摆注定要移动到这个刻度一样。他在想也许打开这个迷宫的钥匙就在于身边的天启,上帝一定把它放在哪个被遗忘的角落,于是他开始仔细观察身边的每一个细节。
      今天是星期三,六月,�九年,难道密码就是�三�六�九,也许当复述出这六个数字的时候,那扇门就会从路边打开?或者咒语是自己的生日,她的生日,自己和她的生日的排列组合?造物者不会这么随机,莫非是街边的那个红色消防栓,也许走过去把它顺时针扭三圈,那么整个幻境将会消失?或者是街边的那个卖杂货的邋遢的老头,每次他经过的时候他都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铺子上的那把拨浪鼓一定是旋开时空之门的秘钥,如同西藏转经轮一样,是超度与超越轮回的法器。他没有去西藏。而且以后也不会去,她不同意他去,总觉得哪里有未知的梦魇等待着他,她说他是过敏体质,还有过哮喘,心脏也曾动过手术,这样的身体去西藏犹如轮盘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许真的过于平庸了,普鲁斯特也过敏和多病,但是他永远也写不出《追忆似水年华》。“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这第一句话让他恍如隔世,他的青春如流水般过去,他的未来如潮水般倒流,相遇在这样那样的夜晚,卷起千堆雪,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她在她的街还好吗?知不知道自己困在了这条繁华的路口?她送他的高迪瓦松露巧克力他还没舍得吃呢,放在了书柜与书的夹层上,她希望他成为她的巧克力,而他却想成为她的面包。再华美的巧克力也只能带来甜美的消遣,犹如人类的思想,他也曾经沉迷于此,世上所有的知识来源于感性和感性的超越,康德的话让他激动不已,他孜孜以求追寻那实在的超越,却得到虚无的痛苦,他在感性的大海中怀抱胸口的理性枯枝,颠沛流离。他格物而不致知,致知而不诚意,诚意而不正心,欲望在海底孕育化作孤岛上的塞壬,他差点以为了那就是陆地。
      如今他不想只满足于嘴边的那份苦涩与甘露,他需要面包果腹,牛奶滋润。雨不期而至,雨伞消失不见,霓虹灯烘托出一个天上人间,音乐声响起,星辰洒落。他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浪漫时代,这样的夜,这样的雨,这样的风,这样的歌,这样的生活,自己一定曾经来过,此番当是故地重游。远处的那盏灯一定是为他守候,她在窗帘下巧笑嫣然,于是他拾阶而上,老木板楼梯的吱吱呀呀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历史的遮蔽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朗朗乾坤在最混沌的时候埋下伏笔,他敲门,咚咚声如同江南三月的夜更,门开了,她站在那里,宛如梦中,他信步而入,家具是古典的欧式,壁炉中的火烧着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纯银的餐具温润如玉,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鹅肝、松露、牛排、鱼子酱、南瓜汤、巧克力熔岩蛋糕,满满堂堂的一桌,他坐下,凝视着她。他奇怪这样的凝视为什么不发生在进门的第一眼,他知道是她但害怕眼睛会欺骗他,第二眼才是灵魂的交汇原点。她没有变,还是分别时的模样。长亭外,古道边,红酥手,黄藤酒,而他却老了,低头看见自己起满褶皱的双手,原来自己来迟了,他的未来邂逅了她的从前,如果早点来就好了,他喃喃自语,发现身上的雨水弄湿了天鹅绒的桌布。
      他一定会走出这个平直的迷宫,在这个繁华深重的雨夜,否则故事就没有办法结尾,所以他发现她楼下的那条小巷,幸好不是狗洞,他自嘲道。其实,那是他还不够资格,越高级的人出口就越小,看到旁边的耗子洞了吗?通过那里首先得要肢解自己。看到那边的蚁洞了吗?里面还有一群人在南柯一梦呢。很多人错过了狗洞,于是宁愿选择一梦。这条巷不是通往桃花源仅容一人而过的山道,而是通往俗世的阶梯,远处,他看到巷子里卖混沌的小车,闻到热气腾腾的饺子香味,他听到舒服的哈气吸气声,他抬头,星空璀璨,他低头,泥泞依然,他知道,他走出了迷路。
      
      病痛,思
      
      这些天一直被病痛折磨着,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长辈的。
      那天他乘坐地铁四号线,东安站口出来,看见站口的标识:徐汇中心医院一号口,龙华医院、儿童医院二号口,肿瘤医院三号口……一个个名称背后都是悲伤的事故与故事,每天有多少人从这个站口出来,行色匆匆或步履迟缓地奔向那一个个目的地。而他要去的,正是三号口的那家。
      走在那小小的医院里。随处可见戴着布帽,遮住光头,穿着床单条纹装的病员。加上等待结果的焦躁与不安,找熟人看睑色的小心翼翼的恭维与拜托,他的心会慢慢沉下来,慢慢沉下来,如果灵魂可以行走,那一定是在匍匐前进了。但是,还要从这栋楼赶往另一栋楼,要快速,要匆忙,要抓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才来不及去想。
      人生来就是来受苦的吗?那么多的病痛是因为什么?如果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是不是这样的苦痛就会少很多?人生之于他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卢梭。病痛生死,这些都是人类的自然状况,天才的卢梭倍加推崇人类的自然状况,自然是活力、热情、欲望、本能,而不是理性、僵化、天性泯灭。但是自然状况也包含着难以忍受的苦痛、焦虑,但焦虑反而是幸福的一种表现方式,当卢梭在生命的最后一程孤独的撰写《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的时候,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但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积极地拥抱与陶醉在这种沉静甚至原始的焦虑中,“因为我从来不认为人的自由在于做人所要做的事,而在于不做人所不愿意做的事”。卢梭在人生的最后也没有忘记自由,也要坚持这最后的理念,尽管这已经内化成他灵魂的一部分。但是,这毕竟不同于东方的洒脱与忘怀,东方的隐士相忘于江湖,追求的是物我两忘,忘了自由,白云深处是我家,富贵于我如浮云,所以我也如那出岫的白云般自由,也许明天就将消亡,但无忧无喜,我只会平 静地接受。
      可是人类如何来克服那具体的,深入骨髓的病痛?方法只有默默的坚持与承受吗?肉体的痛苦就如同那满弦的弓。宿命就是崩断?法国十八世纪唯物哲学家萨德讲究身体的快活,认为那就是幸福,他就是那个时代的伊壁鸠鲁。那么按照这样的逻辑,那么身体的痛苦必然就是最大的不幸了?古希腊的犬儒主义者相信身体的自然朴素可以带来精神的愉悦升华。但是,那也是健康的身体,当我们不得不面对身体的不幸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就是自然给我们最大的恩赐,我们该如何白处?
      所以,他必须相信,有一种理念超越了自然,是先验的力量,是亘古开天以来就存在的,是与物质的存在并行不悖的,它才是人之为人的原因。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湖万古流。他想他的身体消亡了,但精神永存。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躯体的快活,而是为了精神的充实,空虚与焦虑是不幸的,我们的自由正在于可以超越这身皮囊,在追求至善,而不是至乐。
      可是,他的亲人,她不信教,不信神,也不懂得什么是先验的精神,不会去想超越肉体的力量。那义该如何?如何找到这些痛苦的宣泄之口?但是在最初的彷徨与懊丧之后,她又如往常一般,将心事藏了起来,胃口不好,于是努力的吃饭吃菜,努力使自己胃口好起来,以承受将要到来的治疗,晚上依旧一家人去散步,依旧开着玩笑,仿佛这只是一个感冒。他突然明白,告别那冰冷的理性,亲情总给我最大的感动,这是每个人的力量之源,如果孑然独立,那不会有这样强烈的生命的欲望,他明白了,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自己。
      他为自己的父母而活,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又为自己将来的子女而活,不想再也握不到他们的手;他为向己的爱人而活,不想让她孤独地行走;他为还未可能的孙子孙女而活,不想让他们没有祖父母的溺爱。这就是人之为人,生之为生啊!
      那些简单的幸福,从伊壁鸠鲁的浅浅葡萄酒杯里打过转,从曾子踏春沐浴的浅唱低吟中走过圈,它呀,不在李白的洒里那太梦幻;不在杜甫的梦里那太凝重;不在莎士比亚的羽毛笔端那太华丽;不在巴尔扎克的啤酒肚上那太市井;不在清明上河图里那是旧日的繁华与梦的凋零;当然也不在浮世绘舞女的翩翩裙摆里那有前世留下的痕迹,还要来世来消遣,这简简单单的快乐,每天把他送上上班的路,带回回家的街。
      他想到,有人说唯物主义之所以流行,正是由于它的浅薄,但是,此时此刻他认为,流行的是浅薄的唯物主义,是物质主义,真正的唯物主义是深邃的,深刻理解人性,是伟大的人文关怀。它不追求第一因,不相信有上帝,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因为他的亲人就是他的救世主。他深情地行走在大地上,不会孤独的寻找归乡的路,因为故乡就在身边,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责任编辑: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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