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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涛之妻冉启秀的动人故事:军门小辣妻容冉

    时间:2019-02-19 05:33:03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一      感觉敏锐的王玉珍(电影《洪湖赤卫队》中女主角“韩英”的扮演者),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观众,她匆匆朝老人奔来。一走拢,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老人滂沱的热泪,悲痛的神色已将歌唱家征服。她伸出双臂,紧紧拥抱那位老人……
      
      
      洪湖,你还记得吗?1984年11月,在你浸润着血和泪,曾腾飞过炮火硝烟,曾翻卷过惊涛骇浪的土地上,湘鄂西苏区革命历史陈列馆正式落成了。
      在这值得庆幸的日子,一大批老战士,风尘仆仆回到久别的娘家。廖汉生、黄新庭、谢威、庄东晓……一个个虽然双鬓如染,皱纹密集,但他们来了,代表散布全国的洪湖健儿。作为历史的幸存者和见证人,在朗朗丽日下抚今追昔,咀嚼胜利的欣喜和艰辛。
      许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亲属――贺龙的夫人薛明、周逸群的堂妹周立英、周华英……她们也来了,来凭吊她们的亲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土地,缅怀亲人们昨天写就的历史篇章,感受伟大的洪湖精神。
      为了让这批与洪湖有缘的老人重温洪湖岁月,电影《洪湖赤卫队》中女主角“韩英”的扮演者湖北省歌剧院的王玉珍同志,在灯火辉煌的晚会上,再次亮开婉转歌喉,唱起人人熟稔的“洪湖水……”
      歌声飞泻。一股滚烫的热流,萦绕、盘旋在高旷的剧场,沁进人们心底。多少澎湃的情感被蓦然勾起:淡化了的烽烟,血与火的青春,久别的亲人和永远难以重逢酌战友;还有春风秋雨,漫长坎坷的人生之旅……
      歌声在继续。
      前排首长席上,一个瘦削苍老的老太婆,却应和着歌声抽搐啜泣。潸潸而下的老泪,在脸盘密集的皱沟淌成一条条小溪,然后,又无声地滴落在地。
      大家沉浸在歌声里,谁也没注意她。
      感觉敏锐的王玉珍,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观众,唱完,匆匆朝老人奔来。一走拢,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老人滂沱的热泪,悲痛的神色已将歌唱家征服。她伸出双臂,紧紧拥抱那老人……
      剧场霎时寂静无声。
      百十道目光,纷纷投向那老人。邻座的老红军,有的徐徐举起手帕,有的径直把颤巍巍的手掌往眼眶拭去……
      那位老人是谁?什么原因,使她对洪湖的情感这么酽稠,这么浓烈?
      洪湖默默无语。只有那奔涌的长江,像在诉说着,诉说着……
      
      二
      
      你原住在阿蓬江对岸的石矶坨。三月,料峭春寒还没褪去,满山的桐树刚迸出米粒大的嫩芽,你乘一顶花轿,伴着莽号、唢呐就到了曾家沟,成为万诗楷的妻子。
      
      距重庆市黔江城区三十余里,有个土家族聚居的曾家沟。
      这里大山纵横,逶迤绵延,像怒潮大涌往云水苍茫处扑去,毫不停歇须臾,构成一道道奇特的峰巅浪谷。
      曾家沟不长,曲曲折折如硕大的龙蛇蠕动于两山相衔处,七弯八拐,才朝斜旁的阿蓬江舔去。沟的尽头,一幢吊脚楼突兀,有绿树修竹,凌空欲飞。尽管已老态龙钟,显出许多凋敝破败,但全沟人仍景慕十分:它风水好,占住了一股“龙脉”。一个算命先生说。
      原来,吊脚楼倚一棵桂花树修筑而成,其风姿自然得天独厚。试想,合围粗的桂花树,从黛青的瓦脊奋然蹿出,又放肆地张开虬飞的桠枝,绿荫如盖,馨香遍地……这是何等叫人倾倒的惬意和神秘!以致于飘落的树叶,日积月累,在瓦上积淀足足半尺厚,主人都不准扫动一下。
      人们更加侧目而视的,不是这家的殷实富足,而是吊脚楼出了个读书人!吊脚楼的土家后生万诗楷(万涛原名万诗楷,编者注),就读于县城的学堂。
      可惜,他走了,1923年7月里走的。像平时赶路回学堂念书,悄无声响,就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曾家沟,往山外去了。去闯世界,去寻找比曾家沟和黔江城更大的地方,他这样说。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家摇摇头,不相信。世界?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吊脚楼和田土值钱?何况他刚娶水灵灵的小媳妇,舍得?
      溪水汩汩地流。带走了人们的议论、揣测。
      可你不能忘记,命运已将你同万诗楷连在一起。
      你原住在阿蓬江对岸的石矶坨。三月,料峭春寒还没褪去,满山的桐树刚迸出米粒大的嫩芽,你乘一顶花轿,伴着莽号、唢呐就到了曾家沟,成为万诗楷的妻子。
      出嫁那晚,火塘烧得旺旺的,姊妹们汇齐了。土家族的风俗,要亮开嗓子哭嫁。自然,你也哭了。但不是对归宿的恐惧。媒人说,他人好,知书知礼,家底殷实,这就够了。你唱着哀婉幽怨的哭嫁歌,心里十分坦然:冉启秀呀冉启秀,你命好,找到了一个好人!这辈子,你再不会像别的姑娘那样,上吊、投河、跳岩……你悄悄对自己说。甚至觉得古老的哭嫁歌有几分好笑。出嫁是件喜庆事,为啥要哭呢?
      在喜鹊闹梅的窗花下,他平静地对你说要到山外,然后怔怔地望着你。你默然了,觑他一眼,就像拜堂那天一样。一个山里的汉子,该闯许多码头,跑许多滩口。石矶坨也曾有过跑滩匠,从酉水下洞庭,贩鸦片桐油,做毛皮生意,可一到山外就花了心,再也记不得放过牛的山坡和吊脚楼的父老妻子。
      你信任了他。避开公婆不快的脸色,起早贪黑给他做鞋。他要跑很远很远的路,爬许多许多的山。“世界”有曾家沟的黄泥路和冯家坝的石板街蹭鞋底吗?鞋磨穿了,哪个帮他缝补?桐油灯换了几回灯草。麻线抽得呜呜响,把夜都抽碎了。你在鞋底纳上“反草”花纹,图的是“返早”的吉利。他陪你坐着,披一件衣衫,翻一册砖头般厚实的书卷。那晚,你俩坐了很久。寂静中,谁也没开口。
      吃过早饭,他站在地坝,仰着头,眯缝眼,端详那棵从屋脊冲出的桂花树。太阳刚从高岩后爬出,斑斓的阳光被树隙箍成一束一束的,直逼他的眼。他没躲闪,依然安祥凝视。火辣辣的目光,好像要记住每一股桠枝,每一片树叶。
      “好好过日子。等我。”他平静地说。
      你想拉住他,就留在熟悉的故土不好吗?再过几天,桂花就要飘香了。听公婆说,桂花树长了百多年,根须蔓出半里路。
      你顺从地递过包袱,什么也没说,别过脸,好让自己不啜泣失声。
      等你抬起头,他已踏上那条挑盐客踩出的山道。晨风撩起他灰白的长衫,也抚弄他纷乱的头发。你看见,在贴地扑起的尘灰中,他的两腿匆匆迈动,伴随着两道模糊的白影―那是你给新鞋扎上的白布滚边……
      吊脚楼陡然凄清下来。琅琅的读书声消失了,往常欢愉的笑语也仿佛被他带走。你孱弱的肩头,除了承受家计的担子,还要承受公婆的嗔怪,他们责怪为什么放走了儿子。
      日子在期望中流逝。
      第二年,山外来了信。那是全家精神振奋的福音:他在重庆!从两岸猿声的乌江峡谷出去的,滩大浪急,木船走了足足两月。
      信里,还夹一张叫像片的纸块。你视为珍宝,端详再三,婆婆诧异万分:“山外的名堂真稀奇,把人活脱脱缩在上面,不差分毫!”
      公公却翘着胡须骂道:“这东西都整得么?洋人的把戏!人的魂都脱在上面�,狗日东西!”
      看见公公唾沫飞溅的铁青脸色,你赶紧把相片藏进木箱。夜深人静时,才又取出来,凑着摇曳不定的桐油灯,看他魁梧的身坯,明亮的眼睛,也想看脱在上头的“魂”……
      
      三
      
      古朴淳厚的武陵山区,每一寸泥土都浸润着爱和憎的泪水。有一个痴情的咚咚姑娘,为呼唤异乡的情哥,削竹管作哨子,攀上山顶终日吹奏。年复一年,她化作一尊雕塑似的山峰,永久眺望白云袅袅的远方,而那竹哨却流传下来。阿蓬江和酉水河畔,谁都知道它叫“咚咚奎”……
      
      一晃,26年过去了,他没归来。
      1950年,震怒的惊雷,终于碾醒曾家沟这片沉寂的土地。
      霹雳在漆黑的夜空跳跃,蹿出吊脚楼屋脊的桂花树,被击出浓浓黑烟,焚起冲天烈火。
      “桂花树遭天火烧了!万家要败了!”
      山里的人从神秘莫测的雷火,窥视万家的未来。他们将桂花树视为万家世代兴衰的象征。
      天火啃得桂花树只剩一截树桩,光秃而乌黑,孤零零地呆立。吊脚楼虽经乡亲们奋力抢救仅焚去一角,但它却易主了,不再是你温馨的小巢。
      你揣着他的照片,提上他装过书的木箱,搀扶年迈的婆婆,迁进一间昏暗的小屋。
      你和婆婆成了地主。
      幸好,那个因思念儿子而疯疯癫癫的公公已经去世。他是1944年死的。临终前,不吃不喝,裹着灰黑的长衫,每天都拄着拐棍,在冷清的地坝伫立,远望尘土飞扬的黄泥路嚷叫。他要活着,看见这把熊熊天火,目睹沧海桑田的变迁。
      整整26年,除了两封信,一切消息都中断了。楷哥的生死成为一个谜。在近乎绝望的希望中,你不改初衷,巴心巴肠,等待奇迹降临。
      多少微风拂煦的夜晚,竹林沙沙响,你以为是楷哥的脚步声,心儿咚咚跳,屏住气息,期待那一声惊喜的呼唤。可风停了,一切又归于死寂。
      “秀儿,你又在哭楷儿啦?”婆婆问。
      是的,我在哭楷哥,他为啥不回来?你抑住哭声,怕惹起婆婆伤感惆怅。桂花树烧了,吊脚楼没了,算不了什么,只要楷哥记得蜿蜒的黄泥路,记得大山脚底的曾家沟…
      绵绵情思化为缕缕皱纹,嵌进你眼角额头。这一年,你四十六岁。
      “何苦哟!几十年活寡,人都熬老了,还不晓得守的人是好人歹人。趁早改嫁,死后怕还有人捧灵牌!”亲戚、邻居劝你跳出茫茫苦海。
      忠厚的婆婆身心交困,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你忙里忙外,白天上坡挣工分,回家后请医熬药,接屎接尿。过度地劳累,使你眼眶陡然隐落下去。
      还记得吗,那个隆冬的夜晚?雪花满山飘,天空漆黑一片,你摸索着到冯家坝为婆婆抓药。半路,狂风凄厉,吹灭了葵花杆火把,再也分不清哪是路径,哪是田埂,你掉进了冬水田。冰冷的泥浆,灌满你一身。爬上田埂,一摸,药包还在!你赶紧揣进怀里,又深一脚浅一脚赶路。回到家,婆婆看你浑身泥浆,冻得筛糠抖,忍不住泣不成声:
      “……秀儿,我们……两代人对不住你哟,受了这么多苦……兵荒马乱恁多年,说不定楷儿……你各自去寻个人家,莫管我……”
      你扑通一下跪在婆婆床前:“娘,莫撵我出门……他回来我是你儿媳妇;他不回来,我就是你的女儿!我等他一辈子……生要见人,死要见信……我不信他是歹人……”
      婆婆搂着你嚎啕痛哭。哭渺茫的希望,哭你坎坷的命运,哭你们悲哀的故事。
      又过几年,严酷的饥饿没放过曾家沟。八十岁的婆婆也患上干肿病,浑身肿得像发透的馒头。
      你常常空着肚子上坡,白天去,晚上也去,好将生产队食堂对上夜工的犒赏―一钵稀饭,敬奉在婆婆床头。
      下雨,出不了夜工,稀饭取消了,婆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呻吟:“秀儿,秀儿,今夜为啥不给我端稀饭哟!……我饿,饿啊……秀儿,快拿钵儿去食堂,去晚了,稀饭刮完了……”
      你无言以对,不能解释半句,更不敢看婆婆饿得发绿的眼睛。
      “娘,你睡吧……明天,我给你煮一顿白米饭,吃个够。”你噙着泪花哄她。
      “我要稀饭啊……秀儿……吃了稀饭,明天我们……一起去找楷儿……”婆婆无力地拉住你的手,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后来,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但眼睛瞪着,嘴唇翕开,仿佛为最后的恳求未如愿而遗恨。
      “娘!秀儿没本事啊,秀儿没本事养活你啊……”你伸手抹上婆婆的眼皮,悲痛欲绝地恸哭。
      乡亲们来了。拖着饿得歪歪扭扭的脚步,默默地钉一口薄薄的木匣子,送婆婆上山。出丧归来,你端出借来的一盆未掺上野菜的粥,想让乡亲们吃一顿。他们却虎着莱青色的脸:“算了,日子还长得很呢。留着吧!”
      断七那晚,你重新来到婆婆坟头,采摘一束一束野花,点燃烧得噼噼剥剥响。你跪下身,磕三个头,泪水潸潸涌出:娘,我没有钱买鞭炮纸钱,只有烧一蓬荒草。娘,你真的去了,不再挂念什么了?
      火光微弱,如萤火闪烁。斩不断的情思,啃噬着你的心。
      楷哥真的已经……你想起婆婆说过的话,但不敢往下想。那年,公公曾让人到重庆寻他,可木船在乌江沉了。从曾家沟到“世界”好艰难。山山岭岭,几多的危岩险滩啊!还有,那些年哪座垭口没有杀人如麻的土匪?
      楷哥变心了?你不愿这样想。你到万家后出“烂痘子”,楷哥一手料理,熬药递水,好多夜晚都没合眼。他对我好,你心里说,他不会轻薄放浪,他是好人!
      树梢顶出了晦暗的星星,你抬起头,想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老辈子说,地下有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
      我的星在哪里?他的星又在哪里?
      属于婆婆的那颗星已经流逝。现在,该你踽踽独行于人世间。你真想敞开喉咙呼喊,求楷哥再来教我剪纸,识字,求他再来为我熬一回药,斟一杯水……
      古朴淳厚的武陵山区,每一寸泥土都浸润着爱和憎的泪水。有一个痴情的咚咚姑娘,为呼唤异乡的情哥,削竹管作哨子,攀上山顶终日吹奏。年复一年,她化作一尊雕塑似的山峰,永久眺望白云袅袅的远方,而那竹哨却流传下来。阿蓬江和酉水河畔,谁都知道它叫“咚咚奎”……这不仅仅是个传说,也是山里人对爱情的理解和希冀。
      这里更是情歌的海洋。《想郎》、《盼郎》、《望郎》……曲曲情歌像盛开在山坡的映山红,无边无际,五彩斑斓,但都吟唱着那个古老的主题。
      你,就是吮吸这片土地的乳汁长大的。你还要等下去。
      
      四
      
      你怎么也不会料到,谜一样的人生湍流,又向你纷急奔来―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日子在屈辱中艰难挪动。
      想到许多好人未曾泯灭的良知,想到那个遥遥无期的思念,你决定活下去。但你觉得,窗外的月色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也不会料到,谜一样的人生湍流,又向你纷急奔来。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铺天盖地的大劫难,几人得以幸免?乾坤颠倒,美丑易位。二十几岁就奔走黔江山区的贺龙元帅,纵然战功赫赫,一夜之间就身陷囹圄。何况你―一个老态龙钟的“地主”!
      日子在屈辱中艰难挪动。
      谁都知道,你来曾家沟几十年,什么骄奢淫逸,什么剥削罪恶,都与你无干。你如一般农家女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春去秋来,一茬一茬办阳春,手上的老茧像铜钱一样厚。然而,年轻的娃崽却不相信―他们以为,每次运动若不狠狠地批判你几趟,曾家沟就有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
      “冉启秀,你这可耻的寄生虫,快交待你的剥削罪行!”批判会年年开,讯问却是相同的。
      “我没剥削人。”你平静地回答。“到曾家多少年,我就办了多少年阳春。不信,你去问你爹,你爷。”
      “你几十年不改嫁,是不是留恋地主生活,还想着那个地主少爷?”
      “他是读书人,好人,不是地主。”
      “扯淡!你还在放毒!地主少爷会是好人?”
      “那你爷爷也不是好人―小时候,他常跟楷哥一起耍。”你悲哀地盯住那张稚气的面孔。
      “你少跟老子耍花枪。”年轻娃崽气冲斗牛,跺脚咆哮。
      “你不是我老子,你爷爷还叫我嫂嫂呢!”
      ……
      于是,一根顶门杠似的扁担,沉沉压在你肩头。你年已七十,每天却去修机耕道,平大寨田,进行永无止境的“赎罪”。普通社员每天挑半立方石头,你却要加倍。别的地主分子尚有儿孙援助,你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把那沉甸的石块装进鸳篼,搁上肩,一趟,又一趟……
      你身体完全垮了。青筋绽出如蚯蚓扭曲的小手,被粗沙卵石磨得血迹斑斑。单薄瘦小的身子,被凛冽寒风抽打得摇摇晃晃。
      拮据,劳累,你都可以吞下,但吞不下凌辱。1975年冬天,多么寒冷的冬天啊!你和全公社百十名“五类分子”被押解冯家坝沙滩,参加万人斗敌大会。你低着头,站在斗争台底下,恨不能一头钻进泥沙。而远处来开会的妹崽,却指着你低声议论,把刀子往你心上插:“那个老地主,硬是顽固,还等她的地主少爷呢!”
      “说不定,她是等他回来竖贞节牌坊,哈哈哈……”
      回到家,你取掉背上的草人,无力地躺倒在硬挺的木床上,咂摸批判会的滋味。
      你已在思念的漩涡中精疲力竭,连舔自己伤口的力量都没有了。
      你唤来了多年照应自己的堂弟媳。
      “我就要去了,妹子……这是楷哥的照片,你帮我捡着,说不定……二天有个对证……这日子我怕是……活不出来了……”你盯住黑黢黢的屋梁。
      “嫂嫂,你莫这样想。天无绝人之路!你说过,楷哥叫你等他。曾家沟还是好人多。”
      是啊,还是好人多。你哭泣起来。日子艰难,曾家沟人没忘相濡以沫。一勺盐、半罐油、两铲煤……他们时时给你一份从牙缝中挤出的慷慨。灾荒那几年,曾家沟一共倒下三十六人,你却熬过来了。每年诚惶诚恐的四类分子评比,他们给你的仍是最好的级别―一类!
      “嫂嫂,往宽处想。万一楷哥回来,你却去了,那才怄人罗!”堂弟媳开着玩笑,用那个希望安慰你。
      你露出苦涩的一笑,那希望太渺茫了。这些年,堂弟媳一家为寻找楷哥的下落,多次写信到山外,但都杳无音信。
      凄清的月光临照巴掌大的小窗,阴冷惨淡,给你苍老的脸庞镀上一层银。堂弟媳走了,你还支着腮帮沉思,痛苦地抉择生与死。
      想到许多好人未曾泯灭的良知,想到那个遥遥无期的思念,你选择了前者,决定活下去。但你觉得,窗外的月色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
      
      五
      
      在这凛冽的寒冬,你焦灼地期待春天来临。你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比整整五十九年的日子还要漫长。
      
      屈辱和折磨,没能将你压垮。你活过来了。
      时令到了1982年隆冬。你摘掉那顶紧箍咒似的地主帽子,和常人一样欢笑已经三年,跻身“五保户”的行列也三年。
      这天,曾家沟来了两位客人,找你。
      你端端地坐在他俩对面,佝偻腰,瑟瑟哆嗦。头,低着,眼皮不敢往上抬。堂弟媳端来热茶,你也没察觉。这些年,对各种形式的训话,你尤其敏感。
      两位客人,分别是黔江县委党史办公室和冯家区委的。他们在涪陵地委接受了任务:查寻前红三军政委万涛的籍贯。
      从他们口中,你知道有一个叫万涛的,是周逸群、贺龙的亲密战友,历任中共鄂西特委副书记,湘鄂西省委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红三军政委……但是多年来,万涛被推测为赵世炎同志的同乡―黔江毗邻的酉阳人,使得《红三军战史》、《中国大百科・军事卷》等编写组的同志跑了许多空路。地委党史办公室决定将查寻范围扩及同酉阳相邻各县。曾家沟一带是黔江万氏家族的集居地。于是,他俩特地找你查实。
      你将知道的情况,小心翼翼作了回答。楷哥的相貌、身坯、性格、言语,还有出走时的情景……虽然相隔五十九年,仍像昨天一样熟悉和清晰。怎么忘得了呢?
      “老人家,你有没有万诗楷的其他东西,比方说照片?”
      你迟疑一阵,慌乱地觑他俩一眼,又沉重地埋下头。
      “嫂嫂,我去拿出来!不怕,现在不兴整人了!”堂弟媳大声武气地说。
      随即,堂弟媳飞快取来了像片―从板壁上张贴的领袖画像背后!两位客人面面相觑,为山里人近乎狡猾的机智,也为那张微微泛黄的相片。
      “这就是万诗楷!”客人瞪大眼,细心审视。照片上,他右嘴角因揭撕而模糊了一小块,但整个形象仍十分清晰:魁梧的身躯,罩一件灰白长衫;礼帽下,是一张坚毅的脸庞,眸子闪烁着勇毅的神采……
      客人走了,带走那张照片。临行,也要为你照一张,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照相。你想起公公当年的嘟哝,不再怕“魂”脱在纸块上,跨向洒满阳光的地坝。
      楷哥就是他俩要寻找的人?他还活在人世?他这些年为啥不回曾家沟?你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心跳得厉害。一串串疑问,扑腾在脑海。已经绝望的双眼,仿佛猛然跃起一道朦胧的彩虹。形若槁木的心房,骤然闯出不安分的火星。你急忙跌跌撞撞奔回自己的小巢―生产队废弃的一间保管室。
      凄清的冬夜,你做了一个梦。楷哥回来了,沿那条曲曲折折的黄泥路,骑一匹高头大马。你喊他,他不应。马蹄得得响,风驰电掣般掠过,腾空跃起,发出山崩地裂似的长嘶……
      你醒来,回味梦里的情景,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水湿透了枕巾。
      在这凛冽的寒冬,你焦灼地期待春天来临。你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比整整五十九年的日子还要漫长。
      
      六
      
      1984年3月20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复函,认定万涛就是万诗楷。错综复杂的历史瓜葛,终于抖开了,画上了一个凝重的句号。事情原来竟这么简单。三十五年的屈辱,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
      这年春天,你去了黔江县城。你成了“冉启秀同志”,被选为县政协委员。
      
      春天,终于被你掰着指头数来了。
      你想叫出声,更想亮开生涩的嗓子唱一曲山歌。今年的春光实在暖和,太阳也格外明亮。
      在朗朗艳阳的地坝,你朝苍茫远方叨叨自语:感谢你们哪,湘鄂西省委书记杨光华,湘鄂西少共书记宋一平,湘鄂西钟祥县委书记谢威……你们已古稀之年,可还记得楷哥的容貌,珍藏着楷哥的往事。你们真是好人!好人的故事谁也忘不了。
      1984年3月20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复函,认定万涛就是万诗楷。
      错综复杂的历史瓜葛,终于抖开了,画上了一个凝重的句号。事情原来竟这么简单,这谁也没料到。
      三十五年的屈辱,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
      六十年无尽的相思,盼来的竟是这么个结局―他牺牲了,在洪湖!面对猖獗一时的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他作了最英勇的斗争,被诬陷为反革命改组派领袖,死在“肃反”的黑牢。那时,他刚刚二十八岁……”
      大悲大喜,聚成汹涌澎湃的洪流,撞击在你心头。你想嚎啕痛哭,却没有了眼泪。流了六十年,就是一条小溪,也早干涸了。
      你一人独坐木屋,不言不语。呆滞生涩的目光,凝视楷哥装过书的木箱。可惜,他往年看过的书,写过的本子,像砖头一摞一摞的,土改时全烧了。我真傻!
      他还留下什么?你环顾四周,小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你深深懊悔,结婚那年如果不出“烂痘子”,说不定会给他留下骨血……
      这年春天,你去了黔江县城。你成了“冉启秀同志”,被选为县政协委员。一时间,你,你的丈夫,成为县城风靡的话题。
      “没想到,曾家沟那山旮旯,还出了个红三军的军政委!和贺龙同级―贺龙是军长,不死,不晓得当好大的干部!”
      “真不容易,耐住了漫长的寂寞和淡泊!”
      “熬出头了,该从糠箩跳到米箩了!”
      “唉,毕竟已经八十岁!为啥好人的命都这么孬哟……”
      “老人家,这些年委屈您了!你还有什么愿望?”县委领导扶着你,内疚地说。
      “我要到洪湖,去看他。”你平静地回答,这才是你的夙愿。
      金秋时节,应洪湖县湘鄂西苏区革命历史陈列馆的邀请,你启程了,去参加落成典礼。许多人来送你远行,不再像楷哥走时那么形影孤单。
      你终于坐上了轮船。沿着楷哥走过的道路,穿越遮天蔽日的乌江峡谷,折进长江的滚滚波涛。
      青山绿水迎面扑来。巫峡,瞿塘峡,西陵峡,神女峰……你没心思欣赏壮美的风光,一个劲儿催问随行的堂弟媳:“快拢没,洪湖?”
      同船一个也去参加典礼的老军人,得知你的身世,看你挤在狭窄、昏浊的四等舱室,禁不住发出一声凝重的长叹。或许,他从你这平常的农村老太婆身上,感叹着武陵山区“咚咚奎”的份量,也感叹游客翘首争望的神女峰的绰约风姿……
      你不知道,老军人就是成都军区副政委董家龙同志。当年,他也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参加了磅礴雄浑的洪湖大合唱。
      到了沙市起岸,你和堂弟媳商量去购买到洪湖的公共汽车票。董政委叫住了你,让你先坐专程接他的小车,他再等等别的车。
      在铮亮的小车旁,你迟疑了,不忍坐车先去,因为董政委也两鬓花白,怎好意思让他伫立喧嚣的码头!况且,一丝微微的自卑,使你摸到小车又抽回手:我这么普通的人,也配坐这么漂亮的车?
      董政委嗓音打颤,轰地拉开车门:“大嫂,你有资格坐这车。洪湖给你这资格!”
      
      七
      
      两位耄耋老人,在静谧的夜晚抱头痛哭,像从战场厮杀下来又重逢的战友一样。虽然各自的经历不同,但跋涉的坎坷却是同样的凄迷和漫长。
      这一夜,灯火长明,潺潺的长江水,伴着两位未亡人的娓娓长谈。
      
      这就是洪湖?踏上洪湖的土地,你感到一种猛烈的潮动。你挤在街上欢乐的人流里,看四处飞扬的彩旗,看沿街出售的菱角、莲米。你什么都要多看几眼,什么都想伸手摸一摸。这是楷哥流血牺牲的地方啊!
      你去了瞿家湾。它是当年洪湖根据地的大本营。湘鄂西中央分局和省委的所在地。
      参差错落的砖房,一块块叠砌的粉红砖头,仿佛向你叙述那段峥嵘岁月―砖墙上,乱弹撞击的痕迹仍依稀可辨,星星点点,如凿如镌。
      弯弯曲曲的石板街,很长,横亘在壁立的大墙下。世人匆匆纷踏,石板凹了,也更光滑了。你在小街环顾,哪块石板,楷哥踩过呢?那一泓清澈的洪湖,也真实地存在。三五只渔鹰船轻快地飞掠,驶进密集荷丛;一列列翱翔的大雁,自由舒展在湛蓝云空。望着万顷碧波,袅袅雾霭,你的心剧烈的震荡。你伸出颤巍巍的手,捧起澄明的洪湖水,久久凝视,然后又轻轻洒下。楷哥,还有红三军政治部主任柳直荀,红三军参谋长孙德清,省委巡视员潘家辰……数千名优秀的洪湖赤子,就是被“肃反”的绳索捆着扔进了淼淼清波。平静的湖水,掩埋着他们的忠骨……
      游船上,湖北省政协副主席谢威同志,一个劲摇着你的手,红着眼圈:
      “嫂子,我总算找到了一个亲人!你保存那张照片要再不拿出来,这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我到哪里寻你!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万政委!万政委坚持原则,干事一丝不苟,不负众望,是坚决反对李立三、王明路线的!你活下来了,真不容易啊……”
      武汉军区的李剑良副政委,忿懑地挥动拳头,大声叫嚷:“万涛是个好同志啊!在洪湖时他和搞王明路线的夏曦斗争,那时叫‘万夏斗争’,万政委是代表正确路线的!贺龙都支持他!可惜,他死得太早,死得太冤了……”
      在宾馆,你还遇见了广东省文史馆长庄东晓同志。她过去与楷哥一起在湘鄂西省委宣传部工作,是从“肃反”屠刀下侥幸逃出的幸存者。她丈夫就是也因为反对王明路线而罹难的省委巡视员潘家辰。
      两位耄耋老人,在静谧的夜晚抱头痛哭,像从战场厮杀下来又重逢的战友一样。虽然各自的经历不同,但跋涉的坎坷却是同样的凄迷和漫长。
      这一夜,灯火长明,潺潺的长江水,伴着两位未亡人的娓娓长谈。
      从庄东晓和其他历史见证人那里,你知道了许多与洪湖有关的往事―
      1932年秋,贺龙听到万涛殉难的消息,义愤填膺,质问夏曦:“他参加创建了洪湖的苏维埃,为啥要杀他!”
      “正因为他创建了苏维埃,才破坏苏维埃!周逸群、万涛反对王明中央的国际路线,就该无情斗争,残酷打击!”
      “奇怪的理论!”贺龙跺脚咆哮:“夏曦,你杀!杀!杀!工农商学兵全部杀完!”
      你还知道,1933年12月,红三军转战黔江,曾为万涛受诬而奔告中央的红九师政委宋盘铭,因反对夏曦解散红三军的党组织,也被夏曦杀害。贺龙极力保护也未能幸免,那时,红军中谁也不知道,宋盘铭同志临刑的地方―黔江县城西门口,就是红三军政委万涛的故乡……
      贺龙元帅,仍不能忘记忠直英勇的万涛同志。在《回忆红二方面军》和《湘鄂西初期的革命斗争》等文献中,多次提起万涛对洪湖根据地的卓越贡献。尤其在1967年2月,元帅受到囚禁,在牢房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回忆和思索,决定给党中央写一份关于洪湖苏区肃反扩大化问题的报告。他对夫人薛明说:
      “多少好同志呀,都是忠心耿耿的。能打仗,有本事的……都诬蔑为改组派而被杀害了,一滩一滩的血,真是血的教训哟!把革命的同志当做敌人来对待,要不得呀!要讲清楚,一定要把历史教训讲清楚!现在我真担心有人再搞那一套!”
      听到这些动人的往事,你眼睛潮湿了。后来的一切,都不幸被言中啊……
      
      八
      
      “阿婆,悲剧再不会重演了!真的,苦难会照亮今后的道路!我向你保证。”一个随同参观的年轻战士,缓缓举起手臂,向你郑重地行一个军礼。他那稚气的脸盘,也同样挂满闪亮的泪滴。
      
      你走进庄重肃穆的湘鄂西苏区革命烈士祠,向他,和所有英勇的烈士,献上一枚洁白的花圈。
      真宁静,一张张勇毅的脸庞,安放四壁,拱卫着高洁的穹顶。哦,在贺龙、周逸群旁边,是他―亲爱的楷哥!他还和贺龙、周逸群一起并肩战斗。他目光炯炯、昂然而立,穿的是你做的布鞋,白布滚边仍那么显眼。他仿佛要走下来,和你再作一次长久的交谈……
      我们又相见了,楷哥。在远离曾家沟的地方,在青山绿水之间。你想上前牵他。楷哥,革命成功了,你的“世界”找到了。走,回家!去看吊脚楼,看曾家沟那片苍茫大山,看爹娘坟头的缕缕青草……你忍不住痛哭失声,手触到的是冰凉的墙壁。
      “阿婆,悲剧再不会重演了!真的,苦难会照亮今后的道路!我向你保证。”一个随同参观的年轻战士,缓缓举起手臂,向你郑重地行一个军礼。他那稚气的脸盘,也同样挂满闪亮的泪滴。
      你止住啜泣,抬起头,朝洁白的大墙望去。
      墙上,悬挂着新西兰国际友人路易・艾黎用英汉两种文字的题词。他在中国生活了五十多年,1931年万涛主持洪湖救灾斗争时,他两次到洪湖,以国际委员会机构委员的身份,援送大批物资,支持苏区军民的救灾斗争。
      这题词是他1983年11月重返洪湖时写就的―
      “一座金碧辉煌的纪念馆,展出了一部伟大的历史史诗和它所创造出的洪湖精神。这精神依然存在,而且将在人类美好生活的伟大事业中起着积极的作用。千百万游览长江风光的旅行家们前来参观纪念馆,在这里,他们将得到他们所要了解的一切。”
      人们给你一句句读了。
      你感到无限慰藉。楷哥无愧于洪湖精神,没给曾家沟丢脸,没给土家人丢脸。
      你细心地数下去,湘鄂西苏区烈士祠供放着106位烈士生平简介,留下遗像的不过四十人。数万名默默无闻的殉难烈士,他们的姓名,他们的音容,他们的籍贯,已被硝烟淡化,已被时间的尘土湮没,给历史挽下无数的谜结。他们家里,还有望子归家的爹娘吗?还有含辛茹苦默默相思的妻子吗?
      这,怎么能轻快掠过去呢?怎么能轻易忘却呢?
      你慢慢走出纪念祠堂,一轮朝阳正从雾霭中喷薄而出,如一个巨大的火球,和煦阳光洒满洪湖大地,照耀草坪中像擎天柱一样屹立的湘鄂西革命烈士纪念碑。
      碑上,镌刻着国务院1957年下达的碑文,称万涛是湘鄂西苏区英勇牺牲的烈士。
      北京,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展览厅,陈列着万涛批判“立三路线”的檄文。
      《辞海》、《中共党史人物简介》、《中国大百科全书・军事卷》、《湖北历史人物辞典》……无数的史册,都有万涛英勇事迹的记载。
      ……
      人生如此,何愧何怨?
      你眺望脚底的长江。江流默默奔涌,闪动耀眼波光。再远处,一列列蓊郁的林带,像崛起的勇士,挺立在大江与天际的交汇处。在那长长的一抹黛青的树梢和蓝天之间,一群矫健的大雁,朝日夜奔腾的淼淼长河,发出欢快的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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