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螺旋下的错误知觉：朝美冲突的政治心理学溯因

李家成 崔瀛洲

回顾朝美关系史，冲突与对抗贯穿其间，成为朝美关系的主要方面。朝美冲突主要表现在低烈度的言语冲突、中烈度的军事威慑和高烈度的武力冲突。朝美冲突烈度的升级导致两国几度游走在战争的边缘，形成恐怖的平衡。冷战后，随着朝鲜核导力量的增强，朝鲜在对美博弈中的实力地位与战略自信也随之增长，博弈策略也更加大胆和多样化。面对美国这个超级大国，朝鲜作为东北亚地区的小国，凭借“超强硬”姿态玩转“小国大外交”，不落下风地逼美让步，影响着整个东北亚局势的走向。本文从错误知觉(1)错误知觉是指一国对潜在对手意图、倾向以及所处情境的误解，包括不准确的推论、对结果的错误计算以及对他人将如何对自己的政策做出反应的错误判断。见：Robert Jervis,“War and Misperception”,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18,No.4(Spring,1988),pp.675-677.的政治心理学出发，探讨朝美冲突的根源，以期缓解两国的矛盾，改变两国的敌对状态，从而缓和东北亚地区的紧张局势。

国家领导人一般遵循理性进行决策，但毕竟是人，难免都会带有情绪，其中一种情绪便是恐惧。恐惧是一种由政治刺激所引起的重要“热认知”。斯蒂文·平克对恐惧进行了更翔实的阐释：“恐惧是由一种诸如猛兽、悬崖尽头或口头威胁之类的迫在眉睫伤害的信号所激发。恐惧给人千钧一发的压迫感，引发了逃跑、征服或者转移危险的短期目标，并且赋予目标高度的优先性。”(2)Steven Pinker,How the Mind Works,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97,pp.374-375.当国家领导人产生不易为外人所觉察到的恐惧情绪时，就可能会导致错误知觉的产生，从而对决策产生影响。

(一)朝鲜恐惧的来源：美国的超强国力与敌对意象

社会认同理论认为，个体通过社会分类对自己的群体产生认同，并产生内群体偏好和外群体偏见。(3)张莹瑞、佐斌：《社会认同理论及其发展》，《心理科学进展》2006年第3期，第475-480页。当内群体受到外群体的攻击时，会加强自身群体的凝聚力，并会对外群体抱有持续的恐惧、排斥以及厌恶情绪。朝鲜这个内群体对美国这个外群体便是如此。朝鲜群体中的内群体偏好(从“先军政治”到“核经并进”)与外群体偏见(美国敌对)情绪不断累积。美国敌对的外群体偏见集中体现在美国入侵朝鲜的想法不时出现，这对美国有着潜在的道德吸引力。(4)Robert E.Kelly,“Invading North Korea is a Really,Really Bad Idea”，https://robertedwinkelly.com/2015/02/03/invading-north-korea-is-a-really-bad-idea/.

首先，朝鲜恐美源于美国的超强国力。美国是睥睨天下的全球霸主，国内生产总值和军费开支高居世界榜首，综合国力碾压世界其他国家。如此强大的美国却将朝鲜视为敌人，不断运用自身的超强国力在威胁着朝鲜的国家生存与政权安全。美国在韩国驻扎着2.75万军队，(5)“United States Forces Korea”,https://www.usfk.mil/About/USFK/.经常向韩国出动战略轰炸机、核动力航母、核潜艇等战略武器，对朝鲜进行前沿威慑。美国拥有现代化、有弹性的三位一体核打击力量，对朝鲜进行延伸威慑。如果朝鲜对韩国使用任何规模的核武器或可能产生毁灭性影响的非核手段的攻击，都会招致美国的核打击。(6)“U.S.NUCLEAR DETERRENCE STRATEGY AND POLICY”,https://media.defense.gov/2022/Oct/27/2003103923/-1/-1/1/NUCLEAR-STRATEGY-AND-POLICY-NPR-FACTSHEET.PDF.美国与韩国进行各种大规模联合军事演习，以加强综合战备，对朝鲜进行综合威慑。(7)Jim Garamone,“U.S.-South Korea Take Stock of Alliance,Pledge More Cooperation”，https://www.defense.gov/News/News-Stories/Article/Article/3209553/us-south-korea-take-stock-of-alliance-pledge-more-cooperation/.并且，美国手握金融霸权和制裁大棒，肆意制裁朝鲜，令朝鲜经济饱受重创。

其次，朝鲜恐美源于敌意螺旋上升的朝美关系史。二战后期，美国拒绝了在朝鲜半岛全境举行全民公投，先发制人地在朝鲜半岛南部扶持李承晚成立大韩民国，这激起了金日成的极大不满。朝鲜战争爆发后，朝鲜人民军将韩美军队挤压在釜山防御圈内。麦克阿瑟实施的仁川登陆一举改变了整个战局。美国率领帝国主义联合势力武装把朝鲜军队几乎赶到了中朝边界。朝鲜战争造成朝美关系陷于敌对状态。冷战期间，美国重兵驻守韩国，美韩联合军演定期举行，对朝鲜进行着迫近的现实威胁。冷战结束后，美国对朝鲜的冷战思维却依然在延续，美国继续对朝鲜进行政治对立、军事威胁和外交孤立的政策。(8)巴殿军：《东北亚各国政治制度比较》，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86-187页。

最后，朝鲜恐美源于美国对其发出的核威胁。中国出兵抗美援朝后，麦克阿瑟建议对中朝军队动用核武打击。朝鲜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美国的核威胁。1994年5月，在第一次朝核危机达到顶峰时，美国克林顿政府计划轰炸朝鲜宁边核设施，韩国总统金泳三惧怕此举会引起战争而极力阻止。双方虽然在1994年签署了关于核问题的框架协议，但因为美国的不兑现承诺与拖延行为而搁置“流产”。2002年1月8日，小布什政府向国会提交的《核态势评估》报告指出，美国可以在三种情况下向包括朝鲜在内的七个国家使用核武器。(9)Department of Defense,Nuclear Posture Review,Executive Summary,January 2002,www.defense.gov.

由美国核威胁引发的朝鲜拥核意识是从利比亚、乌克兰、伊拉克的反面教材中不断被强化的。(10)Joseph Dethomas,“Thin Soup from a Bare Cupboard:The Latest Sanctions on North Korea”,https://www.38north.org/2022/04/thin-soup-from-a-bare-cupboard-the-latest-sanctions-on-north-korea/.1960年后，奥马尔·穆阿迈尔·卡扎菲用放弃核武器换取援助，西方未兑现当初承诺，美国随即推翻了卡扎菲政权。卡扎菲对弃核之举懊悔不已。1994年，乌克兰放弃了继承的苏联核武器来交换“领土完整”的承诺，如今看来也成了美国的“空头支票”。伊拉克放弃核研发，导致美国可以无所顾忌地发动伊拉克战争，从而造成萨达姆最终被驱逐和死亡。上述三个案例都是被美国“威逼利诱”而放弃核武器后的凄惨下场。这导致朝鲜的不安全感与不信任心理增强，坚定了“拥核”决心，不会效仿利比亚等国的做法，拒绝任何没有补偿的妥协，包括解除武装、放弃核计划。朝鲜通过实例类比认为，只有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一流核强国，才能拥有自保的杀手锏以及与美国谈判的筹码。(11)《引导我们朝鲜式社会主义建设走向新胜利的伟大斗争纲领 关于敬爱的金正恩同志在朝鲜劳动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所作的报告》，http://www.kcna.kp/cn/article/q/4bd89fa5293bdf0a82d3f4323d1636e2.kcmsf。

(二)美国恐惧的来源：朝鲜不断提升的核导力量

朝鲜战争的失败造成了美国人员的大量损伤，国际地位下降。这使得美国看待和处理朝鲜问题更加谨慎。朝鲜战争后，朝美之间陷入了高度对立的状态。虽然朝美实力相差悬殊，但在美国人的心中，奉行“先军政治”的朝鲜依然对其构成威胁，尤其是朝鲜的核武器和导弹对美国本土、驻韩美军、驻日美军以及美国东亚盟友韩国和日本的安全构成了现实威胁。在过去的十年中，朝鲜已成为世界上主要的弹道导弹出口国，同时还进行导弹试验，(包括朝鲜在内的“流氓国家”)还谋求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制造、转让和买卖，对全球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威胁。(12)The White House,“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https://georgewbush-whitehouse.archives.gov/nsc/nss/2002/nss.pdf.朝鲜正在发展和部署能够用搭载核武器的洲际弹道导弹攻击美国本土的能力。朝鲜可能已经具备在中程弹道导弹上装载核弹头的能力，这些导弹可以打到日本和关岛，这两个地区都有美国的重要军事设施。(13)Emma Chanlett-Avery,Mark E.Manyin,“Possible U.S.Policy Approaches to North Korea”，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download/IF/IF10467/IF10467.pdf/.

为了提升核攻击能力的可靠性，金正恩下令尽早实施核弹头爆炸试验和试射可搭载核弹头的弹道导弹。2016年1月6日，朝鲜进行了第四次核试验；
9月9日，朝鲜在建政纪念日进行了史上最大爆炸当量的第五次核试验。2017年9月3日，朝鲜进行了第六次核试验。为了展现弃核诚意，朝鲜炸毁了丰溪里核试验场。但是，由于河内峰会后美朝谈判破裂，朝鲜“没有理由”继续暂停核试验，正在恢复之前炸毁的丰溪里核试验场，人们担忧朝鲜在准备进行第七次核武器试验。(14)Katsuhisa Furukawa and Jaewoo Shin,“Update:Developments at the DPRK’s Punggye-Ri Nuclear Test Site between 24 March and 6 April 2022”，https://opennuclear.org/publication/update-developments-dprks-punggye-ri-nuclear-test-site-between-6-and-14-april-2022；
Bruce Klingner,“Waiting for the North-Korean-Nuclear-Test Godot”,https://theliveusa.com/2022/08/25/waiting-for-the-north-korean-nuclear-test-godot/.但截至目前，朝鲜并未进行核试验。朝鲜继续生产用于核武器的裂变材料。

2016年和2017年，朝鲜频繁进行核试验和导弹试射，朝鲜的弹道导弹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朝鲜成功试射了1次中程弹道导弹“北极星”Ⅱ型、2次“火星-14”和“火星-15”。2017年7月4日和28日，朝鲜发射“火星-14”导弹。8月9日，朝鲜发出“包围射击关岛计划”威胁后，朝鲜半岛“8月危机论”不断高涨，有爆发军事冲突的风险。11月29日，“火星-15”洲际弹道导弹试射。“火星-15”的理论射程达到1.3万公里，而从平壤到华盛顿的地理距离是1.1万公里，因此“火星-15”可以覆盖华盛顿。这使朝鲜从对美国在东亚利益的威胁跃升为对美国本土的潜在直接威胁。(15)Mark E.Manyin,Emma Chanlett-Avery,Mary Beth D.Nikitin,Dianne E.Rennack,Keigh E.Hammond,“North Korea:September 2022 Update”,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download/R/R47242/R47242.pdf/.

2019年2月，朝美河内谈判破裂。自2019年5月以来，朝鲜恢复了短程和中程导弹试验。7月，朝鲜公开了外形似3 000吨级的潜艇。10月,朝鲜成功试射潜射弹道导弹“北极星-3号”。12月8日和13日，朝鲜在西海卫星发射基地进行了两次洲际弹道导弹(ICBM)引擎试验。2020年10月，朝鲜在建党日阅兵式上公开展示了一种新型洲际弹道导弹。

2021年1月，朝鲜宣布其目标是发展战术核武器，在一枚导弹上部署多枚弹头，提高洲际弹道导弹的准确性，并发射一颗间谍卫星。实现这些目标需要测试。为了摧毁“萨德”等导弹防御系统，朝鲜开发了可以躲避并难以拦截的朝鲜版伊斯坎达尔导弹以及可以低空飞行、难以探测和追踪的巡航导弹。9月28日，朝鲜首次试射命名为“火星-8型”的高超音速导弹，可以使“萨德”无力化。(16)《无根本的军备竞赛，只有军产复合体在笑》，http://china.hani.co.kr/arti/opinion/10318.html。

自2022年以来，朝鲜分37次发射共66枚弹道导弹，发射巡航导弹3次。(17)《详讯：朝鲜从平壤顺安向东部海域发射2枚短程导弹》，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1223005000881。这些导弹试射似乎提高了其导弹的可靠性和精度，并提高了其击败区域导弹防御系统的能力。2022年3月24日，朝鲜成功试射洲际弹道导弹，最高高度约6 200公里，飞行了约1 100公里，飞行时间达到迄今最长的71分钟。(18)《朝鲜发射新型洲际导弹 落入北海道海域EEZ》，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2/03/1e7eaa4cbac5-eez.html。10月4日，朝鲜向东部海域发射1枚中远程弹道导弹，射程为4 500多公里，是迄今为止朝鲜以正常角度(30度-45度)发射的弹道导弹中射程最远的一次。鉴于从平壤到关岛的距离约为3 400公里，此次朝鲜射弹是为了展示在发生紧急情况时其有能力打击包括关岛基地在内的美军增援战力的大本营。(19)《[社论]朝鲜发射导弹飞过日本上空，“2017年危机”重演令人担忧》，http://china.hani.co.kr/arti/opinion/11736.html。11月3日，朝鲜发射被推定为“火星-17型”远程弹道导弹后，时隔15天再次发射了1枚洲际弹道导弹级导弹。导弹到达的最高高度约为6 000公里，飞行距离约为1 000公里。若以常规轨道发射，射程或超过1.5万公里，可覆盖美国本土。(20)《详讯2：朝鲜ICBM落入日本EEZ射程或覆盖美本土》，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2/11/c930ac9dfdeb-2icbmeez-.html。

(三)帝国主义与无赖：朝美之间的错误意象

意象理论根据决策者对一个国家的能力、文化、意图、决策集团的种类和对于威胁或机会的认知，来对国家进行意象分类，共分为七类，分别是：敌人、野蛮人、帝国主义、殖民地、堕落者、无赖和联盟。其中，帝国主义意象认为目标国家的能力与文化是优越、高级的，意图是有害的，对决策国家构成威胁；
无赖意象认为目标国家的能力与文化是低劣的，意图是有害的，对决策国家构成威胁。朝鲜对美国存在着帝国主义意象，而美国对朝鲜则存在着无赖意象。这两种意象使两国感知到来自彼此的威胁，从而对彼此产生严重的错误知觉。(21)[美]马莎·L·科塔姆、贝思·迪茨-尤勒、埃琳娜·马斯特斯、托马斯·普雷斯顿：《政治心理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83-84页。

在朝鲜的认知中，美国是一个具有“帝国主义意象”的国家。(22)R.R.Krishnan,“Early History of U.S.Imperialism in Korea”,Social Scientist,Vol.12,No.11(1984),pp.3-18.就像19世纪的其他帝国主义大国一样，美国采用炮舰外交，运用武装船只和海军远征军强行打开“隐士王国”。(23)John Chay,“The First-Three Decades of American-Korean Relations,1820-1910:Reassessments and Reflections”,Kwak Tae-Hwan,et al(eds),US-Korean Relations,1882-1982,Seoul,1982,pp.17-18;Galina Tyagai,“Failure of US Armed Interventions in Korea”,A History of US Armed Interventions,Vol.1(1980),pp.113-118;Sohn Pow-Key et al(eds),The History of Korea,Seoul,1970,pp.193-194;Shannon McCune,“American image of Korea in 1882:A Bibliographical Sketch”,Kwak Tae-Hwan,et al(eds),US-Korean Relations,1882-1982,Seoul,1982,pp.143-144.殖民地国家朝鲜由此对帝国主义国家美国产生恐惧情绪，进而产生自我保护和避免同招致恐惧的代理人发生冲突(24)[美]马莎·L·科塔姆、贝思·迪茨-尤勒、埃琳娜·马斯特斯、托马斯·普雷斯顿：《政治心理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8-69页。的行为倾向。这会不断地推动殖民地国家走向针对帝国主义的对抗与敌意行动中。

美国在韩国和日本长期驻军，“掌控”韩国和日本，将朝鲜视为假想敌，不断与韩国、日本等盟友进行军事演习，向韩国部署核动力航母、战略轰炸机等各种战略核打击手段和“萨德”反导系统之类的尖端军事装备，军事打压、经济制裁、外交排斥朝鲜，并想用武力解决朝鲜半岛问题。这在朝鲜看来都是帝国主义式的进攻性行动。朝鲜一直担忧美国对其发动第二次朝鲜战争。(25)David C.Kang,“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the Second Korean War”,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47,No.3(Sep.,2003),pp.301-324.朝鲜认为，美国针对朝鲜实施敌对政策让朝鲜半岛局势进一步恶化。(26)《朝驻华大使称不能重启对话是因美国实施敌对政策》，http://chinese.yonhapnews.co.kr/international/2015/07/28/0301000000ACK20150728001600881.HTML。朝鲜强烈反对美国干涉朝鲜半岛事务，谴责美国的强权政治思维和霸权主义行径。

美国虽然表面上提出要进行对话，但却为颠覆朝鲜政权而频繁实施侵略朝鲜的军事演习。美韩联合军演每每举行之际，都是朝鲜抵触与反应最激烈的时候，且应对美韩联合军演的手段是不断地进行导弹试射。朝鲜称，美韩联合军演是美国企图用实力扼杀朝鲜的对朝鲜敌视政策的最集中表现，也是威胁朝鲜人民安全并进一步恶化朝鲜半岛局势的自取灭亡之举，必将付出代价。无论演习规模如何、以什么方式进行，它都是一场战争预演会、核战争预备演习，为的是更加完善地对朝鲜实施以先发制人打击为主要目的的作战计划，企图以实力颠覆朝鲜制度，这就是联合军演的侵略性质所在。(27)《朝鲜劳动党中央副部长金与正发表谈话》，http://www.mfa.gov.kp/zh/press-statement-by-kim-yo-jong-vice-department-director-of-wpk-central-committee/；
《朝鲜驻华大使：美国必将为联合军演付出代价》，https://3w.huanqiu.com/a/de583b/44LFJV4gJMH。

而在美国的意识中，朝鲜是“无赖意象”的国家。在冷战期间，西方领导人对于敌人的依附者有“无赖意象”；
在这种意象中，某个国家在能力和文化上被视为低劣，但是被敌人所控制和支持。(28)[美]马莎·L·科塔姆、贝思·迪茨-尤勒、埃琳娜·马斯特斯、托马斯·普雷斯顿：《政治心理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85-86页。美国小布什政府将朝鲜定义为“无赖国家”，“无赖国家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当作战胜美国所拥有的常规军力的优势手段，用来勒索美国和其盟友”。(29)“The 4 current Rogue States”,https://www.worlddata.info/roguestates.php.并且，朝鲜应时就势，变换软硬，对美政策经常出现“一步一讨价”的短期行为，经常利用突发事件和“强制外交”与美国进行博弈，逐渐在美国心中留下“得寸进尺”的形象。朝鲜政策的反复性更加深了美国对朝鲜的“无赖意象”。因此，美国对待朝鲜经常软硬兼施。小布什政府既对朝鲜发出“先发制人核打击”的强硬信号，又利用六方会谈这一多边对话机制与朝鲜展开弃核谈判。奥巴马政府则是“伸手外交”与多边施压相结合。特朗普政府则是“极限施压”与首脑外交相结合。拜登政府则是隔空喊话与综合威慑相结合。

在美国的意识中，朝鲜还是“邪恶轴心”和“支恐国家”。1987年11月29日，韩国民航客机被炸。1988年，美国首次把朝鲜列入所谓“支持恐怖主义国家”的黑名单之列。(30)陈峰君、王传剑：《亚太大国与朝鲜半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0-81页。“9·11”事件触动了美国最敏感的安全神经——本土安全。小布什政府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与恐怖主义视为对美国本土安全的最大威胁。朝鲜由于与美国意识形态不同、朝美两国关系敌对以及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被美国认为是对美国东北亚地区盟友韩国、日本以及美国的本土安全的巨大威胁。2003年4月，美国国务院发表了《2002年度全球恐怖主义形势报告》，美国继续将朝鲜视为“支持恐怖主义国家”之一。(31)“Country Reports on Terrorism 2012”，https://2009-2017.state.gov/documents/organization/210204.pdf.2008年，朝鲜虽然被排除于恐怖主义支援国名单，但仍遭到美国出口管制。特朗普政府成立以来，朝美矛盾一度升级，2017年11月美国再次将朝鲜列入支恐国家名单。

“无赖国家”“邪恶轴心”以及“支恐国家”的意象，都反映出美国对朝鲜的妖魔化超越了党派界限，利用了大量下意识的种族主义和东方主义意象。(32)Bruce Cumings,“A Murderous History of Korea”,London Review of Books,Vol.39，No.10(2017),pp.17-19.美国认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斯大林主义政权，也是世界上最极权主义和最孤立的国家。(33)Michael.O’Hanlon,“The North Korean Nuclear Threat”,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Vol.51，Issue 30(2005),p.B12.美国前国务卿克里表示“朝鲜是地球上最封闭和残忍的地区之一”，“在那里正发生着我们所有人都非常担心的邪恶事情”。(34)[韩]朴承熙：《美国国务卿克里称“朝鲜就是恶”》，http://chinese.joins.com/gb/article.do?method=detail&art_id=116224。

朝鲜半岛问题一直是东北亚问题的重中之重，而朝核问题又是多方关注的焦点所在，朝核问题的根本原因是朝美对彼此意象存在错位评估。在“理想意象”中，当外部制约因素不存在时，国家的“理想意象”大部分具有进攻性，但国家几乎没有机会根据“理想意象”进行行动。而在“基本意象”中，国家处于维持现状状态，愿意付出较大的代价维持现有利益，付出较小的代价增大自身利益。(35)[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0-51页。基于此，笔者认为，朝鲜的“理想意象”为统一朝鲜半岛，但“基本意象”应该为维护本国安全与利益。美国的“理想意象”为掌控整个朝鲜半岛，但“基本意象”应为维护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与利益。朝美之间的恐惧导致双方并没有完全理解对方的“基本意象”，并错把目标国的“理想意象”当成“基本意象”，这就会使双方的误解得以累积与加深，从而陷入基本归因错误的否定性效应、刻板印象与螺旋过程，陷入试图只根据可见的行为指标来预测对方意图的循环之中，最终造成双方停止交涉、矛盾加剧且可能采取进攻性行为。具体来说，朝美冲突产生的政治心理学原因有基本归因错误、诱发定势与螺旋模式等。

(一)基本归因错误

在朝鲜和美国的错位评估中，影响决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彼此之间的基本归因错误。决策者倾向于用目标国家领导人的性格特征来解释他们的行为或归纳其原因，而不是用实际上激发行为的情境因素来解释。认知偏差和出于动机的错误会对威胁感知产生扭曲影响，从而导致决策者的恐惧，进而影响利益判定。

在美国决策者的世界观中，朝鲜这个对手“本质上就不诚实”。美国认为，朝鲜发展以核导力量为中心的军事力量，是因为朝鲜本身所具有的进攻性，从而忽视朝鲜发展军事力量的防御性效用，并且忽略了美国对朝鲜的政治敌对、军事打压、经济制裁、外交孤立等情境因素的影响。其实，朝鲜处于寻求安全的“豪猪状态”，通过硬刺来抵抗外来物体，旨在绝对保证其免受更强大敌人的攻击。(36)Gavan McCormack,“Security Council Condemnation of North Korean‘UFO’Deepens Korean Crisis”,http://japanfocus.org/-Gavan-McCormack/3121.

朝鲜认为，美国对朝制裁是美国自身的帝国主义强权本质使然。只要美帝国主义这一敌对实体存在，对朝敌视政策将会继续不断。(37)《朝鲜劳动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政治局会议举行》，http://www.kcna.kp/cn/article/q/40c2150762138d6c3fc54f89bfceacb0.kcmsf。美国或朝鲜可能会夸大彼此之间在立场上的差别，这种夸大可能成为冲突的燃料，从而使双方都不能理智地看待对方的意图与行动。并且，当国家处于潜在冲突情景中的时候，有效的沟通可能会变得困难，双方解决矛盾的途径被切断，误解与冲突便会加剧，最后导致不理性行为的发生。

(二)诱发定势

在接收信息时，行为体趋于以自己当时集中考虑的问题为定势，根据自己的诱发定势和既有经验主观解读其他行为体的信息和行为。(38)[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25页。当诱发定势具有一定强度时，决策者可能会对外界信息产生误判，只接收自己认为重要的信息，而忽视同样重要但决策者未关注的信息，无法理解或错误理解彼此意图的现象，从而产生严重的错误知觉，使人们产生不安的认知失调现象。并且，错误知觉会与负面事件彼此强化。为了减少已推行决策的不合理性，行为体会避免接收与本身认知不一致的新信息或者试图减弱这些信息的作用。(39)[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26-427页。因此，即使此时出现大量与其认知不相符的信息，行为体仍然很难改变原来的认识。

人们总会使用过去的事件进行类比，认为这些事件与现在的情况有相同的特征，但从理性角度来看，这些历史事件是不相干的。(40)[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70-471页。在长期的朝美互动过程中，由于之前的种种历史行为，朝美逐渐形成了针对彼此的诱发定势与刻板印象，这种错误知觉逐渐固化，锁定了彼此的政策轨道。美国对朝鲜制裁的同时，也对其他不履行《核不扩散条约》的国家进行了制裁与施压，但朝鲜只关注到了自身受到制裁的信息，从而把美国的制裁与施压界定为挑衅行为。同样，美国对朝鲜的信息接收存在偏差与误判，美国只关注到朝鲜发出的攻击性信息，而忽视朝鲜想要进行理性交涉的信息。如果决策者越是花费大量时间与资源为紧急情况做准备，他们就越有可能将未来事件视为他们设想中的紧急情况，也就越会认为这样的情况需要他们所计划的应急计划。美国在东北亚地区花费大量时间与资源所进行的大规模军演，是为了慑止朝鲜进攻美国及其盟友。在不断的军演过程中，未来美国与朝鲜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逐渐被放大为必然性。

朝美双方的交往缺乏长期性与密切性，这就使双方对彼此的行为捉摸不透，只能根据已发生的事件进行类比。朝鲜战争是双方参与的最重要战争，朝美依旧停留在朝鲜战争时的认知，这可能诱发定势并形成刻板印象，忽视情景的变化，误解彼此的意图，从而加剧双方关系的恶化。

(三)螺旋模式

基本归因错误和诱发定势相互作用，使负面观点和情绪不断加强，把双方比较明确的目标变得模糊，一些单纯矛盾被赋予多重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朝美就会螺旋式地走向敌对的互动中，从而形成闭环。螺旋模式主要揭示了国家基于对其他国家的错误意象而形成的政策，能够改变环境，把人们引向一条死胡同。(41)[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8-79页。

由于朝美双方对彼此错误的基本意象，朝美在进行理性决策或行动时，会被对方不由自主地赋予复杂的情绪。朝鲜进行军备建设是为了增强国家安全，但美国则认为朝鲜的军备建设已经超出保护国家安全的范围，威胁到美国及其盟友的国家安全。美国认为，驻韩美军和美韩军演是为了确保美国与韩国的国家安全，抵御朝鲜的军事压力，且给朝鲜施加威慑与压力。但在朝鲜看来，美国这些举措严重危害了朝鲜的国家安全与利益，干预了朝鲜半岛的内部事务。朝美双方这一步接着一步的错位评估使朝美之间的矛盾螺旋上升，双方的不满与误解不断累积，对于对方的期望和要求也不断加大，最终导致解决矛盾的成本变高。朝美之间消极的政策互动、循环往复的军备竞赛，造成朝美关系总是无法摆脱紧张和对峙这一恶性循环。

朝美矛盾由来已久，其解决也无法一蹴而就。朝美矛盾的解决过程固然会充满曲折，但解决的路径仍然值得探讨。朝美双方应当谨言慎行，在重要关头要做出合理选择，并通过首脑会晤等建设性磋商机制对信号进行善意解读，塑造国家间共有的认知图式，弥合分歧、化解敌意，稳控朝鲜半岛局势，实现双方关系健康发展。美国需要取消双重标准，放弃敌对政策及言行，取消在朝鲜半岛周边的联合军演和战略武器部署。根据对等原则，朝鲜也需要停止核导试验。

(一)建立顺畅且稳定的沟通渠道

无效沟通会导致双方产生认知偏差与误解，接收不到彼此所释放的积极信号，从而对国家决策造成误判。朝美双方之间是存在沟通历史与基础的，沟通对双方而言并不是毫无可行性的提议，双方直接对话、交换信息，可以使文化差异较大且接触较少的两个国家减少信息的误判与行为的误解，从而减少对对方评估的误差，制定符合实际的战略政策。

二战后，朝美双方在交往的过程中出现矛盾时虽总是切断沟通，但也有例外情况。1968年的朝鲜扣留美国侦察船“普布洛”号事件发生时，双方态度都很强硬，朝鲜方面宣布做好了迎接任何“不测事件”的准备。但由于当时美国深陷越战，并不想与朝鲜产生冲突，所以采取了与朝鲜直接对话的方式，在处理过程中做出了让步，最终以发表声明来解决问题。在第一次“朝核危机”发生时，最开始双方陷入了僵持，朝鲜方面认为朝核问题应通过与美国的会谈解决，美国接受了朝鲜的建议，双方举行了朝鲜战争后的首次高级会谈，在日内瓦达成了《关于解决朝鲜核问题的框架协议》。

美国对朝鲜的一些接触尝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双方的误解与恐惧心理，但持续效果极其有限，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短时间内的接触与了解，并不能完全化解双方多年形成的敌对情绪、刻板印象以及不信任。因此，朝美双方应当建立顺畅且稳定的沟通渠道，释放积极信号，减少误判。

(二)坚守底线逻辑与理性行动

当美国把一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定义为恐怖组织时，便赋予了朝鲜进攻性，也塑造了朝鲜负面的潜意识。所以美国应正视朝鲜主权国家的身份，并且给朝鲜明确积极的定位，从而赋予朝鲜温和理性的角色，回归到二者平等的身份之中。朝美双方也应告知对方自身底线并把握好对方底线，释放缓和信号，创建和谐友好的区域氛围与国际环境，为双方的交流与沟通奠定基础。

朝美双方谁也不愿先迈出第一步，都在等待对方让步，致使矛盾一直悬而未决。矛盾的焦点在于朝鲜弃核与美国解除制裁何者先行的分歧。美国认为，国际社会对朝鲜制裁是迫使朝鲜走到谈判桌前的重要措施，不能轻易解除。朝鲜只有先确保弃核，之后才能谈解除制裁。朝鲜则认为美国只有解除制裁才能彰显谈判诚意，坚持先解决制裁问题，然后再谈弃核问题。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导致交涉失败。

中国提出的行动对行动的对等互惠原则可以打破这一僵局，即双方必须同步采取行动，制定弃核与解决制裁的时间表和路线图，在军事演习上减少频次、缩小规模，表明友好意愿，增强对方的安全感，在彼此的让步行为中生成信任。

(三)保持政策的连贯性和持久力

不连贯政策的实施会增加国家间交往的不稳定性。受政权更迭影响，美国对朝鲜的政策在遏制与接触之间游走，在很多重大事件下都表现得反常规。朝鲜对美国的政策也常常“就事论事”“一事一议”。因此，朝美双方应摆正自身立场及对对方的认知，施行连贯的外交政策，建立正面的意象，强化良性互动，有效判断对方的意图，从而减少双方互动之间的“负反馈”。

当前，拜登政府正在采取一种“经过调整的、切实可行的方法”，“并将探索与朝鲜进行外交努力”，以最终实现“朝鲜半岛的完全无核化”。(42)“Press Gaggle by Press Secretary Jen Psaki Aboard Air Force One En Route Philadelphia,PA”，https://www.whitehouse.gov/?s=Press+Gaggle+by+Press+Secretary+Jen+Psaki+Aboard+Air+Force+One+En+Route+Philadelphia.拜登在《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方针》中声明，“出兵不是首选，而是最后手段”，“外交和经济手段应当成为落实美国外交政策的主要工具”。(43)“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1/03/NSC-1v2.pdf.然而，美朝两国很可能继续维持“不打不谈”的僵局。美朝之间似乎达成了不进行军事摊牌的底线共识，美国无法通过先发制人的军事打击一次性消除朝鲜的核导武器，朝鲜也深知盲目挑衅将招致自我毁灭。

既然朝美双方都放弃军事选项，那么未来朝美领导人及相应政府应展现足够的政治智慧与外交技巧，增加外交接触，建立危机热线，启动不设“先决条件”的谈判，放弃口水仗与强硬谈判战术，在部分核心争议上适当做出妥协，以部分解除制裁换取部分无核化步骤，来消除彼此的“恐惧源”，防止“开倒车”，使双方“斗而不破”。如果美朝谈判得以重启，其重点可能不再是要求朝鲜实现全面、可验证、不可逆转的无核化这一无法企及的大目标，而是减缓朝鲜核导发展、冻结朝鲜核导试验、降低朝鲜核导威胁的军备控制谈判这一更有限的目标。

猜你喜欢朝鲜意象抚远意象等青年文学家(2022年9期)2022-04-23诗词里的意象之美小学生优秀作文(高年级)(2022年3期)2022-03-29一场细雨，携着意象而来鸭绿江(2021年17期)2021-10-13意象、形神中华诗词(2019年11期)2019-09-19朝鲜国庆"轻松"阅兵显自信环球时报(2018-09-10)2018-09-10《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2期)2016-05-10朝鲜试爆氢弹,中方坚决反对南方周末(2016-01-07)2016-01-07“玉人”意象蠡测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2期)2015-01-22《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短篇小说(2014年12期)2014-02-27朝鲜平静度过“金正恩生日”环球时报(2012-01-09)2012-01-09 相关热词搜索：螺旋，知觉，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