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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惭侠气消磨尽|侠气

    时间:2019-02-08 05:34:16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故事多”的人      “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这是演员孙红雷的一句广告词。以武侠闻名遐迩的作家宫白羽说,他不仅有故事,而且故事多。“故事多”三个字是宫白羽家乡的促狭话,譬如一个人不识大体,不通世故,愚痴乖戾,轻信于人等等,都会被乡人笑指为“故事多”。
      宫白羽调侃他家的家风:“不是名士也要风流,不是侠客也要怒打不平。”他幼时生活在一个三四十口人的大家庭中,“至于我家,我的大伯父故事就很多,二伯父也不差”。宫白羽的大伯父叫宫文修,个性严谨得近乎刻板,偏偏喜欢烧香磕头,画符治病,声称能捉鬼,乡邻们视其为异数。宫家有位远亲王二嫂,经常与丈夫闹别扭,动辄晕厥倒地,有一次大伯父正好在场,拿起铁锥向她鼻角扎去。王二嫂“哎哟”一声跳出来,从此只要大伯父在场,王二嫂再也不会犯昏厥病了。
      二伯父宫文兴,与大伯父性情截然相反,爱养马,好玩鸟,还有个让人受不了的嗜好:喜欢冒充江湖游医收集中草药偏方。村子里有人感冒发烧闹肚子,总是见二伯父表情神秘地钻进房子,站在架梯上,在那排高高的抽屉柜子里抓上几味药,分文不收地递给来人。大伯父和二伯父经常吵架,大伯父说:“那些劳什子药莫乱施人,闹出了人命不是好玩的。”二伯父反唇相讥:“人病了不靠药治,靠你烧香捉鬼――那才是不靠谱。”二伯父的这个嗜好,后来终于闹出了两条人命。
      有一次大伯父的儿子病了,二伯父配制了几味中草药,碾成红色细粉,大伯父的儿子服药后痊愈了,这一来他信心大增。后来他太太生了个小男孩,满月不久生了场病,二伯父如法炮制,不料其子服下药剂第三天便夭折。二伯父伤心了一阵,并不认为是服药所导致,只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过了些日子,家里新添了人丁――宫白羽的弟弟出生了,不巧又生病,二伯父拿出他研制的药剂,强塞给患儿吃,家人欲上前阻拦,被他吹胡子瞪眼一顿抢白,吃下药后,结果没几天那孩子又死了。两条人命的教训并没有使二伯父悔过,过了两三年,大伯父家的另一个孩子病了,二伯父仍然催吃药,害得大伯母抱着孩子到处躲,那次大伯父和二伯父吵了一大架,院子里的两个人像是斗红了眼的公鸡,谁也不肯相让,多年以后,二伯父依然对这事耿耿于怀,不知说了多少闲话。
      宫家第三个“故事多”的人是宫白羽,用他母亲的话说:“这孩子故故事事的,活像他的伯伯。”白羽的家长基本上都是文盲,父亲在外带兵,管不了家,母亲过于溺爱,养成了他阔少爷的坏脾气,遇事任性倔犟。其子宫以仁说他“并非出自名门,传统的封建观念比较薄弱;反之,他受社会环境影响较多,少年时只是在塾师和出身低微的小玩伴的小环境中生活”。生存环境使他薰染了一身江湖侠客气,自认字起,看得最多的是《大八义》、《小八义》、《说唐》、《说岳》、《施公案》、《彭公案》、《水浒传》、《西游记》、《封禅榜》、《三国演义》……私塾的启蒙先生姓李,穿一身蓝布长褂,脑袋后拖条长辫子,走路一步三摇,更多的时候是搬把椅子坐在太阳下闭目养神,宫白羽说那是个“混饭吃”的塾师:“学生们看闲书,他是不肯管的,有时候反而倒鼓励。何以要鼓励呢?因为这样子,书房中反而消停些。”李先生还教白羽画小人画,古代侠客一个个跃然纸上,��然有生气。
      那时候宫白羽的心情充满阳光,他景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侠客风采,向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作派,一次次认真且幼稚地模仿那些侠义故事:刮骨疗亲、大碗喝烧酒、坟场结义、扮演武打剧中的优伶、夜间在荒郊败棺群中行走……“侠气”像是一身无形的外套,使他的形象在少年玩伴中间变得神秘伟岸,回首往事,宫白羽的语气中不无自豪:“现在没有人敢藐视我了,他们晓得我会画高登、金钱豹、张飞……”
      
      两次家道中落之后
      
      宫家祖籍山东东阿,先前家境阔绰,祖先在明朝做过大官。不幸到了先祖父那辈,官府失盗丢了库银,又遇上黄河水灾,全家人落难而逃。结果祖父死在逃难路上,父亲宫文彩兄弟三人先后都当了兵,宫文彩人小机灵,被军阀段芝贵挑中当马弁,战场上曾救过段芝贵一命,这成了宫家再次发迹的资本,段芝贵政治上得势后,将宫文彩提升为管带。
      此时袁世凯操练北洋新军,宫家三兄弟都没有什么文化,自然是裁减对象,大伯父、二伯父同时退伍,宫文彩有那段“救主”的历史,仍然留在马厂北洋军中任卫队营长。不过打那以后也没继续升迁,年过三十才结婚生子,他又不识字,当管带后才整天练习“照准,宫文彩”五个大字,一辈子巴望戴上红顶子都没能遂愿,这个官当得很辛苦。
      虽说官衔升不上去,好在经济收入倒也可观,月俸六百八十银元,一家老少三四十口人,靠其月俸独力支撑,日子过得还很富裕。
      白羽父亲早年生活很不稳定,经常调防,在马厂扎下营盘后,白羽随父亲进了北京。这是1912年,宫白羽十三岁,他先后在朝阳大学附中、京兆一中求学,1918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堂,与吴国桢、张友渔、翁偶虹等人是同学。二十世纪初是个大时代,一代学贯中西的大知识分子注重思想启蒙,中国的天空布满了闪烁奇光异彩的星辰。宫白羽仰慕蔡元培、胡适,经常和同学去登门拜访聆听教诲,他还和鲁迅至少通过十四封信,《鲁迅日记》中记载的就有十二封。晚年回忆起那段历史时,白羽仍然认为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对他的影响很大,“但他不是全盘接受鲁迅思想”,其子宫以仁介绍说“白羽没有把鲁迅当神看,鲁迅的来信中批评通俗文学主要代表刊物《礼拜六》,也欠公允”。
      十九岁的宫白羽迷恋上了文学,他对写作如痴如醉,仿佛是出征前的一匹骏马,满腔嘶啸憋在胸中,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扬蹄奔向远方……然而这时候家庭却遭遇了一场变故:父亲宫文彩不幸病逝,人生旅途忽然到了一个转折点。
      “父亲一死,全家走入否运。”宫白羽在《话柄》中讲述了宫家当时的惨状:树倒猢狲散,大伯父、二伯父分家走了,剩下了七口人:白羽、母亲、妻子、弟弟、妹妹、长女以及留下的女佣。据白羽口述,当时裁处人员颇费心思,家中尚有厨师、车夫、裁缝、男仆、丫环共约二十人,他母亲李氏是当家人,过惯了安逸生活,算来算去,好像谁也不能少。后来写《十二金钱镖》第二十章,知府李建松死后李夫人“精兵简政”,左右盘算,只精简了两人,还惹得众奴仆心绪不安,牢骚满腹,那个凄凉场面就是宫家当时真实的写照。
      宫家第二次宕落了,生活的担子搁到了十九岁的长子白羽肩上。父亲遗留了一笔不多的钱财,紧紧巴巴过了一年已所剩无几,白羽和母亲开始忧心今后的生计。母子商议后决定变卖家产去江南,投奔在安徽担任督练官的大伯父之子宫海轩。走到半路,又闻说安徽遭遇军阀兵变,宫海轩一家已携财逃窜。正在踌躇不前,忽然围来一群持枪的乱兵,挨个搜身抢去了几千元救命钱。乱兵走后,母亲坐在地上捶胸大哭,宫白羽的心情悲凉至极。
      那一刻十九岁的年轻人忽然长大了,“我已没有亲戚,我已没有朋友!我已没有资财,我已没有了一切凭借,我只有一枝笔!我要借这枝笔,来养活我的家和我自己”。秋风瑟瑟,几片黄叶在身边飘舞,他胸中回荡的除了一股侠气外,还有种说不尽的萧索。
      
      行不得也哥哥
      
      多年以后,宫白羽回忆起那段艰难的卖文生涯时,解嘲的口吻中掺杂无奈:“青年未改造社会,社会改造了青年。”
      投奔安徽表哥不成回到北京,宫白羽开始从笔尖下讨生活,刻钢板,做编辑,代写书信,先后当过家庭教师、小学教员、团部司书、税吏、书记官、幕僚等,能与笔杆子打交道的所有行当几乎都试过,“自荐信稿订成了五本”。
      一家七口人全靠白羽一支笔,这样的日子实在艰难,甚至冬天取暖的花盆炉也生不起,只有一个小炉子,白天靠它做饭,晚上必须端到室外熄掉,不然怕煤烟中毒。白羽翻译小说,搜辑趣话,投稿《世界日报》,每千字赚得一元,每月得二三十元,勉强维持家用。
      《世界日报》有个编辑叫何仁甫,北京某大学新闻系毕业,颇具侠肝义胆,时常接济一下宫白羽。后来他推荐白羽去《民生晚报》当见习编辑,月薪二十元。相传当初为定下二十元月薪,报社社长颇费踌躇,面试时社长西服革履,戴副金丝眼镜,朝他仔细端量了好一会,一连考了好几道中外文学题,白羽一一过关,社长激动地连呼“奇才”,将这匹“良驹”收入麾下。
      然而到了发薪水的日子,平静的池塘里还是起了波澜,社长太太拿着那张工资单,使劲在社长鼻尖前抖动,抱怨薪水开得太高。社长尴尬地笑,嘟嘟哝哝解释,社长太太则高声叫嚷:“给他十二元,他也会干!”社长拗不过夫人,双方讨价还价,最后各退让一步,折衷给了十六元。现场最难堪的是宫白羽,自尊心受到了羞辱,那一刻他冷峻得像尊石雕。按照他先前行事的侠义作派,真想拂袖而去,可是想一想失业的愁苦滋味,宫白羽只能隐忍。
      两年后宫白羽结识了张恨水(那时张在《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任编辑,已发表《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鸳鸯蝴蝶派又一主将正在浮出水面),在宣内未央胡同那幢光线幽暗的小洋楼上,张恨水态度和蔼地告诉他:每天给《夜光》写两篇稿子,不用太长,三五百字就行,每月可得稿酬十元。宫白羽神情惊诧,不解地望着张恨水,张恨水笑笑,一边起身去整理桌案上的文稿,一边说道:“文人不值钱,一向都是如此,没有办法啊――”及至宫白羽得知大名鼎鼎的张恨水当时稿酬也不高,每千字才两元时,方才醒悟:“扶病卖文,只怕不是愉快的事吧,然而没法逃避。”选择做文人,就须甘于与清贫为伍。
      宫白羽晚年时曾经多次和儿子宫以仁聊天,涉及当年的愁苦生活时,吞吞吐吐,语多忌言。宫以仁说,他只知道这么几件事:一是宫文彩曾有一妾,生有一女,宫家破落后此妾携女改嫁,哭哭啼啼的场面让人肝肠寸断;二是宫白羽十五岁娶妻梁祥芝,梁氏是北洋军阀团长的女儿,宫家面临断炊之虞,梁氏只好屈身去做女仆,没干几天即被辞退,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过惯了阔日子的千金小姐,岂是做女仆的材料?三是宫白羽的子女连遭不幸,先是长女生病无钱医治夭折,接着次女又是同样的命运;长子宫以智随家庭逃难,在火车上脑部受伤,智力受损;小妹给人作了童养媳,一直下落不明;1931年冬天,梁氏生下了最小的一对双胞胎,因家中没有火炉而冻死。
      接踵而来的一次次重创,宫白羽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昔日热情的侠义少年变得沉默。更糟糕的是,有一阵,宫白羽察觉到报社里情况诡异,他一走进办公室,热闹的声音顿时熄灭了,同事们看他时眼光异样。几天后两个警察来找他,要他交代作案的经过,宫白羽百口莫辩,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人栽桩,把失窃的案子归罪到他头上。一星期后,真正的窃贼抓到了,宫白羽却不想再留,他辞别了生活十六年的北京,怀揣六元大洋,奔赴天津谋职。据其子宫以仁说,经历此次变故后,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他做事认真,对人郑重,那之后他突然变了一种态度,嬉笑怒骂,调皮喧闹;人们以为他诙谐可笑,倜傥可亲了”。
      
      江湖走笔写侠女
      
      宫白羽说他在北京时是“穷愁”,到了天津变成了“穷忙”:“大多时候,至少有两件以上的兼差,曾有一个时期,我给一家大报当编辑,同时兼着两个通讯社的采访工作。又一个时期,白天做官,晚上写小说,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卖命而已。”没日没夜的连轴转,他的身体被累垮了,却激发了豪情与侠气。
      其子宫以仁说他父亲在天津“穷忙”的八年中写了不少文章,有社论、短评、杂文、小说、通讯等,多是对当时官场时弊的批评,宣传抗日主张。其中尤为值得一提的是“采访施剑翘出狱”那篇通讯,在天津报界轰动一时,也为白羽赢得了莫大声誉。白羽在自传中承认他有两个恩公,一个是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中的女主角柳叶青,替他获得了读者,开拓了杂志发稿的地盘,另一个是侠女施剑翘,帮他打开了新闻报道的成功之路。
      施剑翘原名谷兰,祖籍安徽桐城,父亲施从滨任山东军务帮办兼奉系第二军军长。直奉大战中,施从滨兵败被俘,孙传芳置不杀俘的公理于不顾,将施从滨斩首。当时年仅二十岁的施剑翘立志为父报仇。十年磨砺,数番周折,她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1935年11月13日,孙传芳去天津居士林佛堂烧香时,施剑翘拔出勃�宁手枪,连发三弹将仇人打死,消息传出,震动全国。
      施剑翘当场被抓,围绕该抓捕还是该放人,各派政治力量展开了激烈的较量。宫白羽说,蒋介石的蓝衣社曾向施剑翘提供枪支、情报、警卫等,没有强大的政治势力作后盾,单凭一个弱女子去手刃仇人是不可能的。在各方政治力量的营救下,施剑翘在囚牢中关了十一个月后特赦释放,当时天津各大媒体都将此事件作为特大新闻,却苦于找不到线索。官白羽正在患慢性肋膜炎,肋部隐隐作痛。一个偶尔的机会得知线索后,当即雇了一辆车,忍痛穿过崎岖颠簸的山路到第三监狱,弄清了施剑翘出狱的全过程:原来,前一天释放施剑翘的消息是误传,她当天才秘密出狱,化装成男子,穿灰袍青马褂,戴墨镜,由潘警官护送而出。宫白羽将他探到的消息写成两千余字的长稿,马不停蹄送到通讯社,通讯社作为通稿连夜发出,次日天津各大小报纸头条清一色刊载了这篇通讯,宫白羽的名字一炮走红。
      成功采访施剑翘,给宫白羽带来了信心,也使得满腔豪情再次在他胸中激荡起来。两年后,宫白羽写出了代表作《十二金钱镖》,成为一代武侠小说巨手。
      
      恬淡的乡村教书生活
      
      宫以仁说他父亲写武侠小说分为两个阶段:前五年(1938―1942),后四年(1946―1949),中间缀笔四年。“前五年虽以写武侠自卑,但写作态度颇认真;后四年则厌恶写武侠,写作是敷衍了事,纯为混饭。”宫以仁还说,整理先父遗物时,见到他一生成书一百零五册。
      1937年对宫白羽有着特殊的意义。在此之前,长期从笔尖下讨生活,他身心交瘁,母亲去世给了他又一重打击,丧事未了便病倒了。九个多月,心跳,肋痛,极度的神经衰弱。到了1936年冬,“突然咯了一口血,健康从此没有了。”
      宫白羽有个好友叫郭云岫(笔名叶冷),是河北霸县地方名绅,家境富裕,为人慷慨大方,思想进步,也曾在天津报刊发表过不少童话,颇具文名。前一年,郭云岫回老家霸县接办了一所乡村师范学校,邀请宫白羽移居乡下,去教中学国文。他帮白羽还清了所欠的全部债务,见白羽仍有不舍之意,力劝道:“你得要命啊!”
      1937年春天,宫白羽携妻带子来到河北霸县。在乡村师范教书的日子,是宫白羽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高粱杆扎成的窗户,锅底灰涂抹成的黑板,环境虽然简陋,但是和无忧无虑的学生们在一起,使他的心也变得纯净起来。授课之余,他和学生们去野地里采蘑菇、挖野菜、拔萝卜……更多的时候,则是手捧书本坐在柳树下阅读,直至晚年,宫白羽仍然十分怀念那不到一年的乡村教书生活,认为那种生活特别适合他的个性。
      在此期间发生的一件事,对白羽后来写武侠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学校有一个学生,看武侠小说入迷,竟离家出走,去峨嵋山习武。此事在校园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少数学生受此影响,张口飞檐走壁,闭口腾云驾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校长郭云岫找到宫白羽,让他用一个月时间遍读武侠小说,然后在学校进行一次演讲,引导学生正确读书。据说,白羽后来的演讲大获成功,也因为这段阅读史,他大体上梳理清楚了武侠小说的脉络。
      
      炉边沉醉无名姓
      
      卢沟桥事变之后,偌大的中国再也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霸县乡村师范被迫停办,1937年底,宫白羽携眷由霸县重返天津,“钻防空洞,跳墙,避难,于酷寒大水中,坐小火轮,闯过绑匪出没的猴儿山,逃回天津,手头还剩大洋七元”。其难堪情景跃然纸上。
      飘零的生活无着落,仍然只能靠一支笔谋生。时有旧时文友何海鸣接手《庸报》主编一职,约请宫白羽写武侠小说。
      《庸报》原由浙江人董显光创办,董显光读过教会学校,后成为蒋介石的英文老师,又结识了孙中山,在北京报界干了十几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人脉,遂于1925年赴天津办起了《庸报》。之所以取这个报名,是因接受了军阀吴佩孚两万元开办费,为迎合吴大帅尊孔崇孟的儒学中庸之道。《庸报》创办后锐意改革,迅速成为北方颇具影响的一份报纸。天津沦陷后,报纸一律停办,惟有《庸报》已为红�字会收购,被日本人利用,成为日本侵华派遣军的喉舌继续出报。再说何海鸣,湖南衡阳人,原为辛亥首义功臣,与袁世凯的北洋军队战败后亡命日本,遭遇了一连串变故,政治热情已然消退。回国后寓居天津,竟摇身一变,开始了卖文生涯,并亮出了“倡门小说”的旗号,不过他写小说的初衷还算高远,在《求幸福斋卖小说的话》一文中说:“我很想与几个小说界的卖文的同志先将短篇小说十分认真的作几篇,成一种现代短篇小说的完成作业,慢慢的由此抬高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价值,紧挨着世界文坛上去。”但是卖文的路艰辛而又漫长,何海鸣一变再变,至天津沦陷前夕,已经沦落到卖字糊口的窘境。《庸报》重组,何海鸣出任该报主笔兼文艺部长,为把副刊办得像个样子,开始招兵买马,宫白羽便在他搜罗之列。
      白羽的心情是迷茫的。既受困于饥寒,又不肯为“王道乐土”歌功颂德,他去请教好友郭云岫,郭云岫略作犹豫后,表态支持他写武侠。在《白羽及其书》一文中郭写道:“可是造化弄人,不教他作他愿作的文艺创作,反而逼迫他自挝其面,以传奇的武侠故事出名。这一点,使他引以为辱,又引以为痛。”透过漫长的时光往回看,宫白羽瘦削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惨雾。
      宫白羽本是一介书生,对武术一窍不通,连菜刀也没拿过。其子宫以仁回忆说,父亲曾登门向郑证因求助,郑证因从小生活在天津水码头底层,对各种江湖帮派极为熟悉,且会几手“三脚猫”功夫,一俟郑证因答应后,白羽便给郑氏租了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两个文坛宿将开始联手写作《十二金钱镖》。郑证因回忆起那段生活时说:“在一个风清月白之夜,一榻横陈,香茶两盏,烟雾弥漫中开始了我们的篝灯夜话,由江湖中一切秘密组织,及所用的隐语,转到武林中的逸事……”不久郑证因要去经商,两人彻夜话别,郑氏留下几本剑谱拳谱,揖别而去。
      尽管宫白羽多次在不同场合表白,写武侠是穷困与无聊的产物,但是这部武侠作品仍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白羽声名大噪,武侠佳构接连不断推出,如《联镖记》、《偷拳》、《血涤寒光剑》等,一时间好评如潮,其好友郭云岫说得最为干脆明了:“他的书能够沸起读者的少年血,无形中给你一些生活力,和一些勇气,一些热。”
      在《话柄》一书中,宫白羽专门附上了鲁迅先生给他书信的手迹,并在扉页上题了一首诗:“弹铗长歌气倍豪,淋漓大笔写荆高。炉边沉醉无名姓,万古云霄一羽毛。”诗中隐约透露了他写武侠小说时侠气回荡的心情,张赣生在《民国通俗小说论稿》一书中说道:“白羽深感世道不公,又无可奈何;所以常常用一种含泪的幽默,正话反说,悲剧喜写。在严肃的字面背后,是社会存在的荒谬现象。”此为诛心之论。
      
      何必去意徘徊
      
      有一则文坛趣话读来让人心酸: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香港某报刊发出“连载白羽武侠小说”的预告,经核实,是冒白羽之名的伪作。中央有关领导部门请宫白羽写篇辟谣声明在香港《大公报》刊出,为配合此文,还派画家王学仲为他画像,白羽亲笔题写了一首打油诗:“语言乏味,面目可憎,画中为谁?曰:白羽先生。”
      这种辛辣的自嘲白羽并不是第一次。1939年出版自传《话柄》,宫白羽在自序中写道:“一个人所已经做成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迫我写了些无聊文字。而这些无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销场,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所谓“无聊文字”,指的是武侠小说,白羽曾在多个场合作过如是表白。好友郭云岫评价他:“白羽讨厌卖文。卖钱的文章毁了他的创作的爱好。白羽不穷到极点,不肯写稿。”另一位好友吴云心为白羽的《话柄》写序也提到了这一点:“假若他那时生活安定,也许不想卖文教学,也许搁下笔,再不会有这些作品出现的。生活逼得他拿起笔来,生活逼得他写开了武侠小说。”民国小说研究者张赣生先生则说:“白羽的悲,一是个人经历之悲,另外还有一悲,是白羽看不起武侠小说之悲。他若不自卑,凭他的文学修养,可以把武侠小说写得更高水平。”
      在《话柄》中宫白羽曾满腔热情地回忆了他的写作生涯,青春年少时写稿没有报酬,自己定报纸、买稿纸、贴邮票,刊登出来没有稿费,然而高兴。“一得稿费,渐渐的也就开始了厌倦”,尤其是写武侠小说后,这种厌倦情绪浓得像雾,将他密密匝匝包裹起来。那些日子宫白羽的心情是懊悔的,甚至对武侠写作充满厌恶。
      据宫以仁回忆,白羽为了生活,1946年初重新执笔写作武侠,但那时他对武侠厌烦了,每次写作好像上刑场。“每天下午三四点,报社派专人到白羽家取稿,取稿人进门,白羽才动笔,大约三四十分钟,撰写千字,交人带回。”尽管对写武侠厌烦如此,白羽写作依然还是认真的,宫以仁在《白羽传》中讲了这么件事:上海百新书店老板徐稚鹤欲购买《十二金钱镖》的版权,给价很高,白羽的态度是卖版权可以,但必须经过修改。“每天,妻子把桌子收拾好,摆上稿子和笔墨,请他改。有时他改一点,有时一天不动笔,进展很慢。徐老板等急了,又专程来津催稿,并送了一批家用礼物,相当贵重”。宫白羽还是不肯给稿,非要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好友郑证因每次见白羽伏案改稿便大摇其头:“太认真了!混饭吃的东西,何必如此?”宫以仁还在《论白羽》一文中透露:“《武林争雄记》拟以其本人曲折经历为模特儿,故在写作过程中反复改动,多次毁稿重写。”如此态度对待武侠,绝非简单的游戏笔墨,又岂能是用“无聊”二字能够概括的?
      是什么原因使得宫白羽对武侠写作断然作彻底否定?这恐怕是难于说清楚的一个谜。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一代武侠宗师居然认为武侠畅销是文坛的耻辱,正是因为宫白羽百无聊赖的转身,后来几乎所有的脏水都泼向“武侠”,而忘记了“武侠”是装珍珠的那只木匣子,买椟还珠的悲喜剧让人啼笑皆非。分析宫白羽转身的原因,有社会因素也有他自身因素,但是文坛环境无疑是重要一环。鸳鸯蝴蝶派已成为众矢之的,本来地位就不高的武侠小说更是等而下之,在时代大潮面前,宫白羽的心情很落寞。
      每个作家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富矿,如果轻易否定自己,随之而来的往往是迷茫与困惑。董桥说:“作家不要轻易走出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天地”,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此乃洋才子董桥的肺腑之言。还是白羽的好友郭云岫最理解他,郭云岫说:“白羽小说托体章回,从体裁上看是通俗小说;这在作者,也有创作的自觉。他在自序中很谦虚的说:‘武侠之作终落下乘,章回旧体实羞创作。’但是,文学的评价究不能拘于形式,他的每一部武侠故事,在人物描写上是这么生动,情节穿插上是这么合理,而故事进展上又这么自然;虽披着传奇故事的外表,可是书中人物的内心个个都有着现代的人性。这确已冲破了通俗小说的水平线,而侵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了。”
      
      书生半老,豪情犹存
      
      宫以仁说,1939年之后他父亲过了四年的安稳生活。1939年宫白羽四十岁,凭借写武侠小说赚得的稿费,在天津二贤里买了个大院子,创办了正华学校,附设出版部。“家中雇有两个佣人,一男一女,男的管卖书送稿,女的管做饭洗衣”。孩子们印象深刻的是院子门前放着把一百多斤的大铁刀,幼年好奇,总要用力去提一提,只是力小,提它不起。这把刀并不是白羽的,白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耍大刀与他无缘。好友郑证因好习武,这把刀是宫白羽为好友特意购置的。
      虽说不能耍大刀,但是白羽少年时的侠气并未消散。宫以仁说他父亲最爱行侠仗义,经常见他写状纸,为朋友打抱不平,“为此类事他费了很多功夫,请教做律师的朋友,翻阅有关法律。家人都说,帮人打官司用的时间,如果写小说,至少可以挣一两百元”。有位姓郁的邻居遭人欺负了,找到宫白羽寻求帮助,白羽有求必应,为这件事前后跑了半个多月,建国后这位邻居还不忘此事,写成文章刊登在《天津日报》上,宫白羽看了一笑,淡淡地说:“这也没什么呀,我看到别人受害,就想管。”
      1943年,日、德法西斯已呈困境,中国沦陷区物资渐渐匮乏,纸张严重短缺。正华学校和出版部相继停业。这期间白羽与胞弟宫维成、弟媳冯世庸靠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有饭吃了,便停止了写作,不仅不写武侠,其他文章也都不写了,此时白羽迷恋上了甲骨文研究。
      日本投降后,宫白羽很是兴奋,觉得从此可以不写武侠小说,再致力于新文学事业。他曾被友人邀去办报,很快便失望了,政府派来的那些趾高气扬的文化人,对沦陷区的文人充满鄙夷,侧目白眼视人,动辄呼之为“汉奸”,宫白羽说他有“再度沦陷之感”。宫白羽是条受不得气的汉子,他重寻旧砚,再写武侠小说,好友吴云心也说“今日讲武,亦是正办”。这一时期他写下的武侠小说有《雁翅镖》《剑底惊螟》、《太湖一雁》等。
      新中国成立伊始,天津政府有段时间还没给他安排工作,受上海广艺书局之邀,白羽出版了《狮林三鸟》《毒砂掌》两部武侠小说。此举足以看出其人书生气太重,政治嗅觉不灵敏。随着新中国的建立,早已崩溃解体的鸳鸯蝴蝶派作家群纷纷如惊弓之鸟,旧式的传统章法、语言写作已沦为腐朽反动的代名词,白羽试图在新时代的宏大叙事中充当边角点缀,他的想法实在单纯得像个孩子。
      北京召开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宫白羽应邀参加。宫以仁说,与会的鸳鸯蝴蝶派文人代表只有两人:一是言情作家张恨水,一是武侠作家宫白羽。当时宫白羽还有些怨言,认为政府对通俗作家不重视,著名作家还珠楼主、刘云若、周瘦鹃等人都没在邀请之列。1949年宫以仁在新华社供职,父亲趁在北京开会期间来看他,仍然是一付旧式文人派头,到了传达室,先递上一张名片,印着“天津新津画报社社长”几个字,宫以仁的同事们见了感到诧异,解放区来的学员哪里见过名片?按照当时的制度,新华社干部只准在会客室会客,时间不也准太长,父子之间一番交谈后匆匆告别,看着父亲瘦弱的背景消失到京城的夜幕中,宫以仁不知为何竟为父亲有点担心了。
      五十年代天津通俗出版社成立,聘请宫白羽担任特约编辑,专门负责书稿文字审订工作,老同事徐柏容回忆道:“那时出版社的同志,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只有他是五十开外了,而且已是躬腰驼背,齿发稀疏,加上个子不大,有点八字脚,越发显得是个老态龙钟的小老头儿,所以大家都不呼其名而尊称为‘宫老’。”白羽家离出版社很远,每天乘坐电车上下班,工作了几年后,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总是咳嗽多痰,哮喘不已,渐渐地,也不来出版社上班了。
      而宫以仁的回忆则略微有些不同:“当时的干部,一部分实行供给制,一部分实行薪金制。白羽的待遇较特殊,是每月给车马费八十多元,开始是整日上班,不到一年,便改成了每天只上午去一趟,下午可以回家看稿。白羽看了许多书稿,开始觉察到当时在文艺指导思想上有‘左’的形式主义倾向,逐渐上午也不去上班,过了一些时候,出版社也停发了‘车马费’。”
      宫白羽虽说不上班了,但他在武侠界的影响雄风犹在,五十年代香港有家报纸报道:宫家经常宾朋满坐,院子里有演武堂,十八般兵器俱全。白羽拿着报纸摇头苦笑:“演武堂?我这间破房子漏了都无力去修;十八般兵器?我家那把菜刀劈木柴都豁口了……”宫白羽成了一个江湖传说,然而传说中的主角心中却盛满了苦涩。
      宫以仁回忆说,白羽在五十年代,大约有几年没有职业,没有工资,由次子宫以智当中学教员奉养。“街道居委会组织无业游民糊纸盒,糊一个纸盒报酬一分钱。白羽在家闲来没事,老夫妻在家中就干起了这个活,每天能糊一百多个,月收入三四十元。”生活在困顿的环境中,宫白羽的心情变得颓废,继而失望,奇怪的是后来情况好转,宫白羽又能给海外报刊写武侠了,他的情绪反而变得糟糕起来。“他常常借酒发酒疯,每顿饭必喝二两半白酒、一瓶啤酒,卖酒的人都知道,诙谐地说,白羽先生又买了‘一套酒’”。白羽的弟媳妇冯世庸嘲讽说:“我看你还是糊纸盒的时候心情最平静。”白羽指着冯世庸笑道:“你缺德!你真缺德!”那意思是冯世庸的话正好击中了他的要害。
      五十年代的鸣放,天津《新港》杂志向宫白羽约稿,他写了篇《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时的我个人的衷心话》,敞开胆子放了一炮。这篇文章中他劈头写道:他是个汉学家无师自通的学徒,是个旧闻记者,是个倒霉的作家,“我成功了,然而我丢人了,这种复杂的感情,影响着我对事物的看法和论据”。接下来白羽无所顾忌地大说了一通鸣放。宫以仁说就凭这篇文章,他父亲被划成右派绰绰有余,但是却侥幸“漏网”了。究其原因,一是认为白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死老虎”,没有什么影响力了;二是某些有水平有良知的领导暗中保护,三是白羽当时没有工作单位,属于没人管的角落。
      但是其子宫以仁没能逃脱厄运,被补入右派的行列,宫以仁参加革命后一直是积极分子,历次运动中只批判别人,轮到自己受批判了才感觉“冤”,他把心里话对父亲说了,宫白羽久久不语,沉默半晌后说:“想不到我的性格脾气传染给了你……这些钉子,我在青年时代也遇到过,我在社会上经历了半个世纪,也算是粗浅认识了社会和人际关系,可是老了还控制不了自己。”他还是那么单纯,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远比他所说的人际关系要难对付得多。此时的宫白羽,离传说中的那个大侠已经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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