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文学界的一桩公案:秦腔孙安功本中适才问了一桩公案

时间：2019-02-16 05:42:14 来源：千叶帆本文已影响人

　　一个独身诗人，没房，没车，“打个的”都舍不得，省吃俭用一辈子，加上一辈子获得的这奖那奖，身后捐了个基金会，奖掖后辈诗人。如今，他指定的基金会管理人、晚年密友荷塔・穆勒却要把基金会变成专案组，对他进行全面调查。
　　中文读者知道荷塔・穆勒的多，知道奥斯卡・帕斯提欧的少。前者是二○○九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刚刚出了中文全集，后者没有任何作品译成中文。两位都是罗马尼亚德裔，一九二七年生于特兰西瓦尼亚省会赫尔曼城的帕斯提欧一九六八年逃到西柏林，一九五三年生于巴纳特一个小村的穆勒一九八七年与当时的丈夫瓦格纳一起来到西德。帕斯提欧到西柏林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警方自首，交代他曾经是罗马尼亚国安局线人。当过线人是他一辈子的内伤，遗物里有一张二○○一年关于罗马尼亚国安局的谈话稿，提到交代的事：“我不打算想，不打算说一句话抬举这种从机关到实现其目的都令人恶心的玩意儿，它的目的就是播种不信任和猜疑、制造不和、分裂人格、造成心理恐惧，简言之，再次剥夺我们的行为能力（这个机关也许还会壮大）。至于您的具体问题，请询问我们的德国机关（我想是联邦边防局）和美、英、法三国有关部门，我在三十四年前就已主动向这些部门做了交代，毫无保留――也是为了清算，使我能有一个重新做人的疗伤过程，把这种恶心玩意儿扔到阴曹地府，见鬼去！”
　　帕氏、穆氏两位都是德语文学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帕斯提欧是诗坛宿匠，穆勒是近年声名鹊起的小说名家。帕斯提欧是二○○六年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得主，他的同行格拉斯、耶利内克等都是先拿到毕希纳奖，他生前也是呼声最高的诺贝尔奖候选人。每年的毕希纳奖都在法兰克福书展后颁发，帕斯提欧专程从柏林赶到法兰克福，除了出席颁奖仪式，还要在书展与穆勒一起朗读他们合写的以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罗马尼亚德裔在苏联强劳营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呼吸秋千》，该书拟于次年由包揽帕斯提欧著作版权的慕尼黑翰瑟出版社出版。书展开幕前一天晚上，帕斯提欧在借宿的法兰克福友人家沙发上与世长辞，走前还在准备第二天朗读的篇章。帕斯提欧无家属后人，遗嘱用全部积蓄建立帕氏基金会，并指定了包括穆勒在内的管理人。基金会每两年颁发一次四万欧元的帕斯提欧奖金，获奖作品须传承维也纳诗社、比勒费尔德新诗研讨会和诗歌文学场。
　　那本合作小说没能如期出版，穆勒在后记里解释，由于伤心过度，整整一年不能动笔。《呼吸秋千》二○○九年八月底上市，作者署名荷塔・穆勒。十月八日中午一点钟，瑞典科学院常务秘书彼得・恩伦德宣布了诺贝尔文学奖十五位评委一致的决定：二○○九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德国作家荷塔・穆勒，理由是：她“运用诗歌的语言和散文的客观描绘了背井离乡的画面”。这不是对穆勒全部作品的评价，而是明白无误地指向当之无愧的《呼吸秋千》。至此出版的穆勒作品中，只有《呼吸秋千》的语言和主题符合“运用诗歌的语言和散文的客观描绘了背井离乡的画面”。瑞典皇家科学院的十五位评委在四十五天里挑选并阅读了这本三百页的德文小说，继而完成了对这部新书的评价、讨论，不讳忌五年前刚把文学奖授予用德文写作的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一致决定把世界文学的桂冠戴在另一位用德语写作的女作家头上，这个过程本身足以说明《呼吸秋千》的震撼力。
　　《呼吸秋千》的主人公莱奥，年龄、家世、经历、性格、语言都与帕斯提欧扣合。帕斯提欧十七岁时被送到苏联的顿巴斯强劳营，靠锤炼语言度过饥饿的五年，遣返后由于保存了几首有反苏倾向的诗被国安局没完没了的骚扰并威胁以判刑，最后，帕斯提欧被迫在一份线人声明上签字，争取“立功赎罪”。
　　二○一○年九月，慕尼黑大学德语文化与南欧历史研究所所长西纳特在学术季刊《镜相》上公布了他在罗马尼亚国安局档案里查到的帕斯提欧一九六一年六月六日签名接受代号“施泰因”的线人声明。令西纳特奇怪的是，帕斯提欧的档案里全是对他和家人不利的内容，没有他告发别人的。在西纳特过目的众多档案的告密材料里，只发现一件出自帕斯提欧，是一九六一年九月举报一位德文翻译说过反对任何核试验，不管是美国的还是苏联的。穆勒接受采访时说她一点都不知道线人之事，所以非常震惊、气愤，像被抽了一记耳光，但仍然把帕斯提欧看成朋友。十一月十六日，《法兰克福汇报》刊登了定居德国的罗马尼亚作家施雷萨克的文章，爆出两件帕斯提欧告密案，一个是他在布加勒斯特国家国安局档案研究中心查他自己的档案，发现了代号“施泰因”的帕斯提欧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一日写的一份密告，说他的诗干瘪无味，学西方，不适合国内读者。施雷萨克又说拿不准是不是帕斯提欧写的，有可能是国安局写的，注明出处是代号“施泰因”。像我这样的外人都要问问，帕斯提欧如何能在被迫接受代号“施泰因”之前三个月就以这个代号告密？另一件更惊人，施雷萨克文中小标题是“帕斯提欧要对霍普里西之死负责”，理由是崇拜帕斯提欧的青年诗人霍普里西服刑五年出狱后回到赫尔曼城家里，国安局安排了大批线人监视，帕斯提欧老往赫尔曼城跑。霍普里西受不了监视，犯了忧郁症，自杀了。施雷萨克是听另一位住在德国的罗马尼亚作家贝尔戈尔说的：一个国安局军官爱上了霍普里西太太，告诉她帕斯提欧打报告害霍普里西，霍太太把这话写下来作为证据交给了贝尔戈尔去写书。这个素材够写一个《阴谋与爱情》的剧本了。
　　施雷萨克文章一出，穆勒的前夫瓦格纳在媒体呼吁：“帕斯提欧的名字太臭了，不能再挂在基金会前面。”穆勒本人也站出来表态，说只知道帕斯提欧向德、美、法、英当局交待过，以为只是挂名线人，没想到他真告过密，决定不再袒护他。穆勒担心还有很多帕斯提欧的告密材料，宣布：“我们将在帕斯提欧基金会里设一个专案组，对帕斯提欧展开全面调查。我们现在必须以帕斯提欧为例，展开对专制统治下作家与秘密警察勾结的调查。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说起调查，二○一○年九月公布的帕斯提欧档案里有一份罗马尼亚国安局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三日签发的加盖“绝密”章的文件，也建议调查帕斯提欧，不过先给他的线人工作下了结论：
　　“施泰因奥拓”，电台德语部编辑，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被发展，以便用于到我国访问的联邦德国各种代表团。在与我组织合作中，“施泰因奥拓”未表现出兴趣，只做表面应付。今年四月，他受歌德学院邀请，赴奥地利学习创作德语诗。“施泰因奥拓”从奥地利进入联邦德国，拒绝返回罗马尼亚社会主义共和国……鉴于上述情况，我们建议从线人网里删除“施泰因奥拓”，批准对他展开调查。
　　国安局对帕斯提欧线人工作的评价够实事求是的了，不明白穆勒的专案组是要推翻这个权威结论，还是要进行国安局建议的调查？
　　穆勒与帕斯提欧的牵连主要不再是帕斯提欧基金会，媒体每报道她的态度，都离不开诺奖作品《呼吸秋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呼吸秋千》主角以帕斯提欧为原型”。笔者拜读过《呼吸秋千》，全书六十四章，前三十九章和后十五章差别很大。前面写强劳营里无时无刻的饥饿、剧毒化学物质、繁重而无用的劳动、愚昧而残暴的俄国官兵；后面写的却是生活改善、钩心斗角、舞会、同性恋、野合、生孩子。前面叙述细腻，从各种角度描写饥饿；后面松松垮垮，第四十八章只有三行，第五十一和五十八章都是不满半页，第五十五章一句话里二十七个词的定语竟然成二十七行，也没标点，猛一看还以为是现代诗。前后最大的差别在语言。第二章野滨藜十三页长，曾署两个人的名字在网上发过，现在译出其中一段，与第四十八章全文，可供读者比对：
　　用俄语发号施令，听起来很像强劳营长官大瓦雷士施施特万尤诺夫的姓氏，咬牙切齿带咳嗽：喝、食、吃、食吃。号令的内容，我们反正不懂，但是听得出来那种蔑视。蔑视就蔑视吧，听惯了就没事了。星移斗转，号令听起来只剩下常规的清嗓子、咳嗽、打嚏喷、擤鼻涕、吐痰――就是吐出口中黏液。特露蒂・佩丽莰说：俄语是一种感冒语言。
　　四十八、我有一个计划
　　如果饥饿天使来称我，我要蒙它的秤。
　　我会跟我省下的面包一样重，不多不少。我会不多不少就吃那么多。
　　你会看到，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短期计划，却能长期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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