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茶送客_“原是分宁一茶客”
时间：2019-02-12 05:40:27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关键词：黄庭坚 茶 诗 词 摘 要：黄庭坚的咏茶作品是宋代文坛一道独具亮丽色彩的风景。自幼生活在茶乡的黄庭坚一生与茶关系密切，他的咏茶作品不但取意清雅、饶有余味，而且注重言句的创发，为中国文人的咏茶传统增添了新元素。透过这些作品，我们既可以感悟到作者对茶的独特感受，也可以对宋代文人的生活状态有一个具体的解读。
《宋稗类钞》卷24载宰相富弼曾戏谑黄庭坚说：“将谓黄某如何？原是分宁一茶客。”①一句笑讽之言，却展示出了黄庭坚与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综观黄庭坚一生，茶可谓伴其一生，其对茶可谓情有独钟。
黄庭坚自幼生活在茶乡（江西分宁，今修水），在茶香的熏陶下成长，与茶有着解不开割不断的缘分。这种缘分一直伴随着黄庭坚，宋周辉《清波杂志》卷四“拆洗惠山泉”条下云：“双井因黄庭坚而重”，指双井茶因黄庭坚的喜爱得以扬名，说明黄庭坚出仕后一直爱茶，以致他喜爱的茶也获得了与他一样的名气。黄庭坚确实一直以故乡的“双井茶”为傲，仕途四处飘荡之际，对家乡的殷殷思念便全部转移到了双井茶上：“我家江南摘云腴，落�霏霏雪不如”（《双井茶送子瞻》）、“家中鹰爪是小草，敢与好赐云龙同” （《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对双井茶的极度推崇，对家乡的怀念也就呼之欲出，故乡遥远，双井茶无疑就是时刻让黄庭坚嗅到“家乡”味道的珍品。
绍圣二年（1095），黄庭坚因修《神宗实录》之事被贬至涪州，安置于黔州（今四川彭水）。《踏莎行》与《阮郎归》二首作品记录了黄庭坚在黔州时生活的点点滴滴，依旧与茶紧密相连：
画鼓催春，蛮歌走饷。雨前一焙谁争长。低株摘尽到高株，株株别是闽溪样。碾破春风，香凝午帐。银瓶雪滚翻成浪。今宵无睡酒醒时，摩围影在秋江上。
（《踏莎行》）
黔中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月团犀胯斗圆方。研膏入焙香。青箬里，绛纱囊。品高闻外江。酒阑传碗舞红裳。都濡春味长。
（《阮郎归》）
四川自古便是产茶的重要地区，从绍圣二年到绍圣四年，黄庭坚身处这深山茶区，第一时间感受初春茶芽萌发的生机，亲见亲闻茶农辛苦采茶的生活，使本来就钟情茶味的黄庭坚对茶事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这些体会与感触，在词作中展露无遗：初春一早，茶农们鼓声喧哗，口唱茶歌，争采那与名贵建茶不同而自有特色的四川茶树，一株又一株，正所谓“黔中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这两句从侧面反映了现实生活中茶农的辛苦。而这一反映，是以往偏重描写闲雅生活的咏茶词作中较少见的，将对茶农的关怀记录在茶词中，算是黄庭坚在拓展咏茶词内容的一项贡献。这两首作品，在反映茶农生活的同时，也说明了黄庭坚在当地仍然手不离茶盏，不论是充满春意的午后品尝清茶，还是酒舞筵席中欢笑饮茶，他的生活中处处都缺少不了茶。“今宵无睡酒醒时，摩围影在秋江上”一句，读来意蕴悠长，酒醒后的一夜无眠，是因贬谪边陲？还是因品茗过甚？个中原因，颇费思量，茶与人的密切关系却十分明朗起来。
虽然茶伴一生，黄庭坚却并不是一般的只品茶味的“茶客”，而是一个将爱茶之情带入了文学创作中的“茶人”。黄庭坚写下不少的茶诗、茶词，藉茶抒怀，饮茶自逸，文字清丽，情感隽永，意味深长。
在黄庭坚的作品集中，咏茶诗多达五十余首，如《奉同公择作捡芽咏》《寄新茶与南禅师》《谢景文送团茶》《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修》等作品。明王士祯《花草蒙拾》曾云：“《草堂》载山谷《品令》、《阮郎归》二阕，皆咏茶之作。按黄集咏茶诗最多最工。”②
黄庭坚的咏茶词在宋代咏茶词史更是有着相当高的地位。他的咏茶词作品虽只有十几首，却是两宋咏茶词创作最多的作者③。而词作中文意及言句的创发与新颖，更是开辟了词体创作的新途径。
在黄庭坚的茶诗、茶词中，我们首先能体会到的是宋代文人的生活状态，并由此对“崇儒右文”的宋代文化有了更深的理解。
读黄庭坚的咏茶诗，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茶”在宋代重要的社交媒介作用。如《谢送碾壑源拣芽》，诗中提到“右丞似是李元礼”，右丞指李清臣，诗作的起因便是李清臣惠赠其官茶，黄庭坚以诗酬之。再如，黄庭坚舅父李公择于哲宗年间获朝廷赏赐北苑团茶，分赠山谷，黄庭坚得茶之后，以茶诗《谢公择舅分赐茶三首》回谢，“外家新赐苍龙璧，北焙风烟天上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其他诗作如《以潞公所惠拣芽送公择次旧韵》《奉同公择作拣芽咏》《谢送碾壑源拣芽》《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等等，都表明“茶”在宋代文化中的重要地位，转送官茶是官员们平素来往的常态，诗谢赠茶，赠茶附诗，屡见不鲜。
黄庭坚的咏茶作品，还大量地记录了自己生活中优裕闲适的面貌，而这种面貌正是北宋中期以后文人真实生活的反映。如《阮郎归》（茶词）：
摘山初制小龙团。色和香味全。碾声初断夜将阑。烹时鹤避烟。消滞思，解尘烦。金瓯雪浪翻。只愁啜罢水流天。余清搅夜眠。
宋代朝廷对文人相当优待，他们俸禄优渥，清闲时光充足，唯此他们才可以将“饮茶”一事向精细雅致的路上迈进，有着“只愁啜罢水流天。余清搅夜眠”的风雅与清闲。宋代施行重文轻武的政策，科举取士的数量较唐朝扩大了十倍，大量文人在朝廷任职，因而文人士大夫政治地位、社会地位、经济地位明显提高，生活条件优越，闲暇时光增多，自然社交欢聚的机会也就多。杨万里《诚斋诗话》中便记载着这么一段趣事：
东坡谈笑善谑，过润州，太守高会以飨之。饮散，诸妓歌鲁直茶词云：“惟有一杯春草，解流连佳客”，东坡正色曰：“却留我吃草？”，诸妓立东坡后，凭东坡胡床者，皆大笑绝倒，胡床遂折，东坡堕地，宾客一笑而散。
这段小故事生动地反映了宋人在社交活动中一个程序：夜晚正是一段享乐的开始，以歌舞酒宴为先导，继而作词、侑茶，歌伎一边点茶奉茶，一边吟唱茶词。一来解酲醒酒，二来留客延欢，从歌颂酒词到吟唱茶词，往往代表着宋人饮宴的一连串过程。从黄庭坚五六十首诗词作品来看，大多数写于馆阁时期，官事闲暇之际，常与亦师亦友的苏轼兄弟、章 、张耒、钱勰、邢 夫、谢 等人饮茶聚会，诗词酬唱，享受“更煎双井苍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长”（《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美好时光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咏茶的作品。除《阮郎归》外，《惜余欢》（茶词）、《西江月》（茶）、《一斛珠》、《看花回》（茶词）等词作也反映了当时“先酒后茶”式的文人交游状态，这些咏茶作品犹如宋代文化的一面镜子，从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独特的社会文化风貌。
就作品本身而言，黄庭坚的咏茶诗词都有这样的特点：取意清雅、饶有余味，进而令读者衍生出多元的触发与隽永的感受。如最有名的咏茶长调《满庭芳》④：
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碾深罗细，琼蕊暖生烟。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纤纤捧，冰瓷莹玉，金缕鹧鸪斑。相如，方病酒，银瓶蟹眼，波怒涛翻。为扶起，尊前醉玉颓山。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
此首《满庭芳》，上片一开头三句，分咏北苑团茶与故乡双井茶，一是团茶，一是草茶，然而，二者在黄庭坚心中都是“万里名动京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接着写细细碾茶、茶粉纷飞的景象，令人宛如被一个暖乎乎的世界所环绕。“如甘露、不染尘凡”，既是茶香，又是诗人主观心灵里对茶的定位。这种感觉，他在诗作也曾提及：“苍龙璧，官焙香，涪翁投赠非世味。自许诗情合得尝。”（《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茶”在他的心中是超脱尘烦的灵品，是不属于这个俗世的产物。既然自己无法舍弃纷纷扰扰的人间世，唯有以此心自我摆脱尘世，透过一盏盏热茗来寻找自适自安。席间点茶女子的纤细形象、分茶奉茶的优雅动作、茶盏的晶亮、花纹色泽的华美，充分渲染了闲静的空间中涌动的盎然生意，一场精致风雅的茶宴，就是文人们审美情趣与清雅情志的具体写照。下片则连引三典，一处为《史记》司马相如典故，以相如的才华暗喻自己和同饮众人；另一处引用《世说新语・容止》所云：“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以嵇康典写醉态，以茶解酒，强调茶的功效；再一处化用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写饮后爽心惬意、飘飘欲仙的快感经验。最后以文君呼应司马相如典故，收束词文。用典虽有迂腐艰涩之弊，其引发共鸣、延展意蕴之效却不容否认，此词正是恰当用典，增强了词句的余味，犹如茶之余香，似淡亦浓，绵延不绝。
黄庭坚的咏茶词还注重文义及言句的创发，不落窠臼，为词体的发展开辟了新途径。如《品令》（茶词）：
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病酒。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这阕小词上片扣紧题目，以凝炼形象化的手法，总写茶形、碾茶（金渠、只轮）、煎茶、茶香、茶效。以茶拟人，因而塑造出一位会“怨恨”、会害怕“孤单”的茶叶形象，生动灵活的淡香清奇之味，扑鼻而来。下片则写品茶的快感体验。作者不执著于茶功，而是突发奇想，以茶比远方故人归来聚首：“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灯下茶人与茶汤对影，苦涩中有恬淡，静谧中藏悸动，感情浓郁，境界高致。尤其是最后“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化用东坡“胸中似记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和钱安道寄惠建茶》）诗句，营造了一位心灵相通的挚友形象。历来评论家对这阕词下片格外赞赏，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鲁直诸茶词，余谓《品令》一词最佳，能道人所不能言，尤在结尾三四句。”清黄蓼园《蓼园词评》云：“以茶比故人，奇而确。细味过，大有清气往来。”都说明这阕词显露了黄庭坚对品茶生活的独特审美体味：巧妙地将不能言语的茶味，与人情紧紧扣近凑合，说尽人人心中皆有却无法表达的情意，描摹了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妙境，余味无穷。
再如在词体做法上作出新尝试的《阮郎归》（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
烹茶留客驻金鞍。月斜窗外山。别郎容易见郎难。有人思远山。归去后。忆前欢。画屏金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残。与郎扶玉山。
这首“效福唐独木桥体”所做的茶词，是黄庭坚在词体作法上勇于尝试的重要作品。所谓的“福唐独木桥体”是指词体以特别方式来押韵，分为词中全部韵脚或部分韵脚押用同一字两种形式，这首《阮郎归》便是运用了后一种形式。除却用韵，这首词文义也能呈现风流蕴藉的情态，全词不拘泥在煎茶留客一事上，而是刻画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细腻情感，惆怅思念情愫更为浓厚。
总之，“原是分宁一茶客”的黄庭坚，用他独特的感悟将茶、人、诗、词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清香扑鼻、令人流连忘返的文学世界，成为宋代文学中独具亮丽色彩的一道风景。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余吉生，扬州大学文学院2006年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① [清]翻永因：《宋稗类钞》，《四库全书》子部类书类，卷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② [明]王士祯：《花草蒙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5
月版。
③ “茶”入诗很普遍，词却不常见，个中原因，另文详述。根据《全宋词》统计，苏轼最先将“茶”写进词中，但只有两首词。其他作者亦只有一二首咏茶词，而黄庭坚有12首，虽说作品总数目不多，但相较之下，已经是宋词中的一束奇葩。
④ 据吴曾撰《能改斋漫录》卷十七云∶“豫章先生少时，尝为茶词寄《满庭芳》云‘北苑龙团’一阕，其后增损其词，止咏建茶云‘北苑春风’一阕，辞意益工也。”可知除《满庭芳》外，还有一首词，即《水调歌头》。只是此词同时见于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中，字句略异，故暂不提及。（引自《影印四库全书》八五○册，子部杂家类，上海古籍版社，1985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