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男主 人 我“侍候”过几位要人
时间：2019-02-21 05:32:41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扶持”王震将军 我这一生，教书为业，画地自牢，与要人大员应该是素昧平生。但是因为玩玩笔头，小有涂鸦，曾幸运到北京开会，受到中央领导接见并照相，虽然是集体照，在墨点一样的人头长卷里边有我一个，也颇可引起家中亲戚或小保姆之类的惊叹。1993年秋天，我甚至“扶持”过王震将军。
照相时恰好我正在王老将军背后，老人家倚杖而坐，一身军绿毛呢中山装，风度慈穆，头顶并未帽冠，头发花白，中间谢顶。适有毛毛小雨，颇湿人衣，照相排列调镜小有耽搁，我用手中讲话稿（当然不是我的，是会上首长的）摊开为将军头颅蔽雨。“咔嚓”照毕，队列解散，将军欲起不能，我在正后，不由自主出手扶持将军两胁，旁边代表也出手相助，将军方得修然起立。这时保卫人员从席外进入，搀接首长。王震将军面容衣服已被密雨注湿，但他仍不忘回首向我们一行晚辈挥手示别，面带着中国人民所熟悉和敬重的长者笑容。
会后同去的代表向我开玩笑，指我是“扶持”过王震将军的人，大家抚掌欣乐。隔年闻将军辞世，回想当日雨中合影，如在目前。平生得以树立这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身后，俨然片时警卫，数百人行列中，多少人涌动，希望一近尊者，偏我不经意正好被移置到正中，不亦巧乎？不亦荣幸乎？
为苏新政委当报童
题说“侍候”，上则且不算。真的侍候要员是在1968年前后，我先后“侍候”过几位重要人物。
第一位是阿坝州军分区苏新政委。很小的时候，我就看见过苏政委的军车，并在群众集会边缘向主席台远眺过政委身影，知道苏政委是卓有战功的著名老红军战士，当过毛主席的警卫员。不意命运多舛，政委也有落难时。“文革”鼎沸期，政委被押到我家所居住的单位师范学校（早已停课闹革命，成为“革命”基地）斗争禁锢。那天我亲自目睹了政委被残酷折磨的场景，他被一遍又一遍地罚向毛主席像下跪请罪。他的红领章被粗暴撕掳，连领口也被拉破损，而且腰部被红卫兵踢伤。
我家所居宿舍在小南溪畔，政委适好被囚于宿舍二楼临溪最边上一间，也许是军中人，政委个子虽不高大，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但身上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不怒自威，红卫兵心有顾忌，他的囚居生活比另外的“黑帮”稍有宽松。例如答应他的要求，每天可允许读报。颇有几日，这个送报的差事就落在我的肩上。本来我时年只十一，送报的红卫仁兄懒得上楼，每每就在我家门边或楼梯处叫小鬼，然后将“人民”“光明”“解放”三种报刊扔给我，说给苏新送去。我凭什么又驯服听从红卫仁兄呢？没经过那时代的人不知道，那时的小孩子无玩具，子弹壳在当时是一种十分有趣的玩意儿与收藏品。那个姓余的红卫，常在他挎枪打靶醉醺以后，抛给我几颗锃亮的空弹壳（他甚至给过我几枚真正的子弹），足足可让我的小朋友们叹羡不已。
政委那时每天都在写检讨，地上纸屑纸卷颇多，纸烟头也特别多，看得出来他内心焦虑乃至郁愤。三顿饭由红卫兵押送去食堂就餐，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小房间中。后期对他的斗争渐少。每次看见我与我的小伙伴，他苍白憔悴的脸上都露出会心的亲切笑容。他接过报纸时总不忘说声谢谢。因为红卫兵对我们约法三章，不准入室与他说话，也不准逗留，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少。但我们毕竟是孩子，有一天与我同去的小伙伴红娃离屋时突然忍不住调皮地叫了一声“苏政委”，旋藏于我身后，政委听见开心地笑了，他转过身来，用钢笔尖指点着我们说，我苏新不是政委了，我是牛鬼蛇神。你们才是政委，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红政委。
我赧然不知所对。
还有一次简略对话。苏政委问我，小鬼，你长大想干什么？我脱口道出想参军（尽管苏政委其时受迫害，但仍不改解放军在我等心目中的光荣伟大）。苏政委听了微笑着上下打量我说，当兵要强壮的身体，你这身体可还要锻炼哟。说罢他拉起我的袖口底瞧瞧说，你这件衣服应该清洗清洗了。你看，快成油衲片儿了。小朋友从小要爱清洁、讲卫生哟。
上次被斗争后，政委的领口被拉坏，是红娃的母亲主动提出为他缝好，也是由我与红娃悄悄送上楼去的。有一天，苏政委突然低声对我说，小鬼，你能不能为我搞点樟脑酒，我腰部很疼。我一愣之下，不知所措，唔唔之间，并没有马上作答。我回家告诉家长，家长说兹事体大，恐怕要报告给造反派领导才好。实话说，那时已发生过“牛鬼”自杀的事例，大家警惕性都很高，怕苏政委要服毒。我的家长虽是平民，但在政治运动中，人人自危，本身也是风雨飘摇，因此不敢担责任。我遂将此事向余姓红卫说了，在他打过篮球比较开心的时候（那时我与伙伴常为他们球赛翻牌记分），他漫不经心地说，不用去管他。我锲而不舍，追着他说，你可以叫彭师去为他推按一下嘛，别个都站不起来了。他这才“唔”了一声，思考片刻说：好嘛。
当日我与被押送去食堂的苏政委在楼道相逢，即向他报告了这一消息，我说彭师要给你医腰。苏政委听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伸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但半途又缩了回去。也许他是因有红卫在场，不愿连累我或我家长吧。
彭师是我单位的一位老炊事员，擅长民间推拿按摩技术，差不多是本单位半个外科医生，老少咸宜受治。余姓红卫本身打球受挫也经他治好过腰腿。不知道余姓红卫是否叫彭师去过苏政委房间。次日下午，苏政委被转移到别处了，那会儿刚好我外出不在家。听红娃说，当时是一辆军用吉普来到楼下将苏政委径直接走的，开车与坐车的都是解放军，态度严肃。苏政委临行将一枚毛主席像章从胸前取下，郑重地送给了在场的红娃。据红娃说，苏政委已经坐入车内又探出头来，大声说了一声，谢谢你们，小鬼。还挥了挥手。
苏政委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我居住的单位与视野里。以后我再见到他的名字，已是改革开放后，在《四川日报》等党报媒体上，我已成人。那时他已居处成都，是中央候补委员，德高望重，当然非常受尊敬。我长大并未有机会参军。倒是小我几岁的红娃，真的在苏政委工作过的军分区当了兵，现在他也是部队中一名政委了。
时光一晃过去三十多年，好像现在苏政委已经过世了。
为郜志远书记做前哨
苏政委离开不久，一位更加有名的大人物被押送到那间临溪斗室居住，之所以称“更加有名”，是因为这人在我们当地妇孺皆知，他就是当时的州委书记郜志远同志。郜书记因是地方“走资派”，所受到的待遇当然比苏新政委相差不可道里计。我于今已不忍具述他所受到来自红卫兵造反派的非人折磨。这里仅就题目有关略述一二。
郜书记是外省人，兴许籍贯是山西或山东吧，总之身材高大，方面重耳，脚蹬特大号胶鞋，乡音颇重。他当时处境特惨，任何人都可来拉他去斗争，甚至任何人都可随时随地上前来打他、唾骂他。郜书记则仿佛一尊金刚，少言寡语，百折不挠，没有见他被打倒过――也许是强撑着吧。不被斗争时，他总是沉默地周而复始地被罚干体力活（劳改）。
我和几个相好的孩子天性善良，虽然受当时环境左右，也认为书记是坏人，但凭良心说，从来没有出手打过他或出口骂过他。有别处的孩子向郜书记扔小石头，我们还出面予以制止，不许他们再来我们的园子玩。
郜书记的劳动每天有一项是清扫我们居住地的公共厕所，包括女厕所。那对每一位男士都是一种羞辱，但邵书记忍辱负重，工作一丝不苟。他进入女厕所前，一定是伫立门前三问，有人么？他的外省腔，是有人儿（有音发又）么？确认无人之后，他才挑水带帚，缓步进入。
有一回，兴许是书记的方言隔膜，或是滋事者故意迁怒，书记遭到一名悍妇的羞辱和攻击。当时该妇正在厕所内出恭，并未应答书记三次重复的问讯，待得书记执帚入内，她突然由角落现身，暴跳如雷，书记紧急退出，该妇仍穷追辱骂，将书记蓝布中山装衣袋拉破，脸上挖出一爪血痕，并咻咻扬言要将此“耍流氓”的事向造反派告状。我们闻声而至，已有女大人婉劝泼妇息怒，但该妇仗着“家庭出身好”，老公是造反派小头目，借题发挥以显示她的阶级立场，非要郜书记当面赔罪不可。郜书记隐忍不语，也不解释，对类似淫威似已麻木。妇掩面号啸而去。结果可想而知，一次斗争会下来，郜书记的腿瘸了好一段时间。当时斗争残酷，我们家长已不许我们小孩到现场观看。
以后我上厕所或到厕所附近坡地玩，碰见邵书记正倚门三问，我必以清亮童音从旁帮他大喝三声有人不。有一次下雾，视线不清，书记吃不准里边虚实，犹犹豫豫不敢贸入，以目投我，若有所求，我一介十龄童少不更事，遂冲入女厕，巡视一过，出来告他没人，他才放心进入。由于身材高大，他不得不勾着腰背入内，照例将一桶一扁担放在门外，以作为警示性标志。多少年后我忆及此情景，仍恍然如昨，读史书每有英雄或贵人落难，此情此景即跳入脑海，挥之不去。
邵书记什么时候离开我们那儿的，我已记不清楚，他比苏新政委待的时间长得多，受的屈难也多得多。但他从没有表现出悲观妥协或试图自尽，他似乎始终都有坚定信念。他雪中铲雪、园中浇灌、入厕清洁的画面在我记忆中仍清晰可辨。如现在尚在世，老人应该有八九十岁了吧。
我们所在宿舍二楼那间密室，“文革”中还曾短暂关过另一些高干要员，如天宝司令、仲杰局长……都是功劳卓著的老革命或政协人士，我一生中接触要人最多的时候，恰在彼时。说不上“侍候”，闲嬉间帮帮小忙，举手之劳原不足挂齿，儿童时代一派天真可鉴。童年虽令人追念，但愿那样给人记忆深刻的时代悲剧，却永不要再重演。
（责编 泽 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