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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是个啥滋味] 人生真滋味

    时间:2019-03-09 05:48:44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这天,冯素苓接到同学林薇打来的电话,说有个事想请她帮忙。   原来,林薇供职的723所,有个姓方的首席研究员,妻子死了好几年,一直想找个伴。这个方研究员个人条件非常好,有钱有车有房。冯素苓答应林薇,打听打听再说。
      其实不用打听,冯素苓脑中就有现成的人选。表妹谢丽君离婚几年一直没再嫁。姑妈曾再三嘱咐冯素苓,有合适的人选尽快给谢丽君找一个。冯素苓马上给姑妈打了电话,就像背书,把那个尚未见过面的方研究员的情况背诵完,没想到姑妈竟非常满意。冯素苓马上联系林薇,把表妹的情况大致作了介绍。第二天,没想到谢丽君也打电话来催问,什么时候跟老头子见面啊?冯素苓见表妹这么主动,就站在女人的立场,设身处地把表妹分析了一遍:谢丽君离婚后没回娘家,而是租了一个公寓单住着,可再怎么高档的公寓,一个人住难免单调,生活是配对的,就像人们常说的,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谢丽君一定是耐不住寂寞了,所以才急于嫁人。
      冯素苓自以为读懂了表妹,读懂了女人,却没读懂自己,她哪里知道,自己的生活里其实一直暗藏着一个阴谋。
      
      见面安排在一家茶廊。冯素苓领着谢丽君走进二楼一间包房,林薇跟导师早已坐在里面恭候了。
      简单寒暄完毕,四人分别坐定。林薇和冯素苓就像出席一个洽谈会,相互介绍了各自成员。可冯素苓发现,介绍完情况后,局面并没打开,她发现谢丽君坐在那里,伸出好看的手,打量刚涂抹的丹蔻,似乎在炫耀她好看的小手。谢丽君原本漂亮,加上会打扮,更是锦上添花,蓬松的长发染成棕色,还画龙点睛,在前额挑了一缕染成亚麻色,所以看上去既时尚,又带有几分炫耀和张扬。冯素苓提醒过表妹,对方是知识分子,不吃花枝招展这一套,打扮别太过分。没想到跟表妹在约好的时间地点碰上头,谢丽君的打扮果然过分了。
      再看方研究员,正襟危坐在那里,脸上虽带着微笑,却笑得言不由衷。尽管谢丽君拍艺术照似的搔首弄姿,想吸引方研究员的视线,可方研究员还是没被吸引,倒是朝自己看了好几眼。林薇也察觉到冷场,偷偷朝她使眼色。这时,谢丽君说:“两位姐姐忙去吧,我跟方先生单独坐会儿。”冯素苓暗自一喜,就朝方先生一笑,拉着林薇退了出来。
      两个人在一楼等了大约20分钟,方先生就下来了,他让林薇去服务台结账。林薇去结账时,方先生对冯素苓说:“我跟小谢说了,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辛苦你了。”冯素苓见方研究员表情不卑不亢,笑着说:“不谢,不辛苦。”
      说完她马上转身上楼,走到包房门口,听见谢丽君正在打电话:“我可能把老家伙吓跑了。”见表姐进来,她马上关了手机。冯素苓有点儿吃惊,问:“吓跑了,你为什么把他吓跑了?你究竟说了些什么?”谢丽君掩饰道:“既然被推上舞台,就随便说了几句台词,横竖我也没指望被一个老头子看中,我也不可能看中一个老头子。”
      冯素苓见表妹这个态度,知道受骗上当,一气之下转身出门,跑到楼下,看见林薇和方研究员已经出门走远了,她懊悔不已,气鼓鼓赶公交车回家。
      老公吴乾坤正在家里喝酒,见老婆回来,就问:“怎么,人家没请红娘吃饭啊?”冯素苓瞪他一眼说:“少管,喝你的酒!”
      吴乾坤在国棉九厂工会工作多年,琴棋书画打球跳舞样样都来,可没一样精通的,一旦决定用一种手艺谋生,他就露怯。下岗后,吴乾坤干一行亏一行,不仅没赚到钱,甚至在筹集资金时,偷偷把冯素苓的一枚金戒指和一串金项链也拿去卖了。冯素苓那一阵天天冲着他吵,对吴乾坤的夫妻情分,也像家里的积蓄一样,渐渐用光了。吴乾坤知道自己在老婆心里一落千丈,所以夹着尾巴做人,见老婆脸色严峻坐在那里,也不敢劝。
      这时林薇来了电话,说:“你表妹也真是的,第一次见面就问方老师有几套房子,有多少存款?”冯素苓一听,似乎挨了林薇一耳光,脸腮滚烫:“真丢人,气死我了。”林薇说:“这事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方老师说了,你们姐妹俩反差太大,看样子他对你印象还不错。”冯素苓说:“对不起林薇,这事没办好,害你在老师面前丢了脸。”林薇说:“谁想得到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
      冯素苓慢慢放下电话,自言自语狠狠道:“胆大妄为的小女人,就算要房子想钱,也别那么性急呀?这种傻事,打死我也不做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林薇又打电话通知冯素苓,说当年高中班主任华老师,今年满60岁,同学们相约要给华老师祝寿。
      祝寿那天,冯素苓按时来到一家叫南湖春的酒店,走进二楼大包房,见里面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华老师戴着老花镜一个一个打量面前的学生,轮到冯素苓时,华老师眼睛一亮,说:“冯素苓!看见你我就替你可惜,怎么样,你妈妈身体还好吧?”当初冯素苓的父亲去世早,母亲要求冯素苓辍学,尽快挣钱养家糊口。华老师为了冯素苓考大学的事,亲自登门想说服母亲,虽没成功,但冯素苓一辈子都记得华老师的关爱。
      华老师接受学生们敬酒时,眼里闪烁着泪花。冯素苓也很感慨,见华老师流泪,她也忍不住想流泪。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起身走出了包房。
      冯素苓在走廊接电话时,视线正对着大门。她发现出出进进的人群里,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俏丽女人,尽管她戴着墨镜,冯素苓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是表妹谢丽君。问题不是谢丽君,而是谢丽君身后的吴乾坤。冯素苓瞠目结舌愣在了那里。
      这时林薇走出来,把冯素苓拉着一块去卫生间,边走边告诉冯素苓这次同学会另一个议题:华老师丧偶多年,大家商量尽快给华老师找个老伴。
      冯素苓听得心不在焉,她思绪跟着谢丽君跑了,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冯素苓捧起哗哗的水,往脸上浇,终于冷静下来,对林薇说:“刚才我弟弟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我得马上赶回去。华老师那里,你替我解释一下。”冯素苓说完转身,从西边楼梯下来,很快离开南湖春。
      半小时后,冯素苓回到家里,吴乾坤又在喝酒。冯素苓站在他对面,像打量陌生人,盯着他看。想当初,冯素苓被姑妈领着跟吴乾坤见面时,一眼就看中了他。吴乾坤虽是郊县农家子弟,可站在一群男人里面,英俊挺拔,显得鹤立鸡群。现在虽过中年,一张方形脸仍旧线条分明,身体也没发福。见老婆一直盯着他看,就说:“别这么盯着看好不好,看得人心里发毛。”
      冯素苓说:“发毛啊?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吴乾坤一怔,很快镇定下来,放下酒杯说:“你审问我呀?”冯素苓一笑:“不是审问,是调查核实,今天我看见你了,至于在哪里看见你,你自己交代,实在不想交代,就算了。”吴乾坤想了想,先把杯里的酒倒进嘴里,抹抹嘴说:“今天中午谢丽君在南湖春请我吃饭,商量事,莫非你也去了南湖春?”冯素苓说:“谢丽君请你吃饭?还商量事?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吴乾坤说:“她想开个婚纱影楼,请我出山。”冯素苓冷笑:“请你开店?她脑子进水了吧。还是开你的出租车吧,除了开出租车,其他的你都是弱智、残疾、瘫痪!”
      吴乾坤满脸愧疚,讪讪地自嘲道:“在你眼里我一无是处,可在别人眼里,我未必也一无是处。”冯素苓冷笑:“是吗?还有这种奇迹呀?那好,你就跟她开店吧,别说开婚纱影楼,就是跟她拍结婚照我也没意见,烧高香,敲锣打鼓欢送。”吴乾坤恨恨地乜斜老婆,憋了半天,硬是把想说的话吞回了肚里。
      
      过了一个星期,林薇又打电话给冯素苓,问给华老师物色的老伴,找到合适的人选没有。冯素苓说:“你那里不正好有一位吗?”林薇说:“你说方老师呀?对啊,怎么把他忘了。”
      林薇要冯素苓和上次一样,作为女方代表陪华老师来跟方研究员见面。冯素苓只好答应了。
      相亲结束后,冯素苓把华老师亲自送到家,在华老师家坐了一会儿。冯素苓听出华老师对方研究员印象比较好,就问两人是不是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华老师顿了顿说:“方先生没说,我也不好说,我想这种事,男方应该主动。当然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谢谢你和林薇。”
      冯素苓明白了,回家后马上跟林薇通电话,把华老师的意思说了,还问林薇,方研究员的意思怎么样。林薇顿了顿说:“怎么说呢,跟上次一样,素苓你也别着急,现在风云突变,变得有些复杂,电话里也说不清,干脆我明天到你那里一趟。”
      
      第二天,林薇专程从武昌赶过来,她把冯素苓约到一家咖啡屋。两人坐定后,林薇一直盯着冯素苓看。冯素苓说:“我脸上在播电视剧啊?有那么好看吗?”林薇点头说:“不光我觉得好看,还有人觉得你好看。”冯素苓说:“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快说正事,等会儿我还要上班。”林薇只好说:“还记得上次你领表妹来见面吗?你们一进门我就发觉不对劲,那天我不告诉过你吗?方老师说:姐妹俩反差这么大啊?”冯素苓仔细回忆,林薇好像说过这话,于是问:“你不是想告诉我,老头子没看中表妹,却看中了表姐吧?”林薇点头一笑:“为了证实这一点,这次我才有意让你陪华老师来跟方老师见面,我注意观察了一会儿,方老师的确对你有好感,明知道不可能,却有好感,于是我问方老师,他也承认了,说看到你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已故的夫人。他把他夫人年轻时的照片拿给我看,说真的,你们还真像……”
      冯素苓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眼泪也笑出来了。
      冯素苓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好心情带回家,从衣柜里翻出那天穿的绛红色羊毛套裙,穿在身上找感觉。吴乾坤回家,见老婆站在衣镜前发呆,就说:“打扮得这么漂亮,准备给谁看?”冯素苓白了他一眼说:“反正不是给你看。”她脱了套裙去厨房弄吃的,脚步轻盈,情不自禁还哼着一支小曲。吴乾坤追着她说:“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啊……”冯素苓说:“不是我不对劲,是有人不对劲。”吴乾坤愈发奇怪了,走到她身边大着胆问:“这个不对劲的人,是男人吧?”冯素苓说:“是又怎么样?”吴乾坤说:“是就提前告诉我,我好让贤。”
      冯素苓终于忍不住扑哧大笑,就把今天林薇在咖啡屋里讲的话说了。吴乾坤先愣了一会儿,接着也爆发了大笑。冯素苓说:“你也觉得好笑啊?你应该吃醋,笑个什么?”吴乾坤说:“我吃醋干什么?我衷心祝贺你被一个老头子看中了,而且还是个有钱的老头儿。我可以考虑让贤,真的,你不是一直说我无能吗?我真的让贤,你就跟那老头儿吃香的喝辣的,真的,我让贤!”冯素苓啪的一声摔了锅铲:“吴乾坤,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挺直腰杆,说点儿有骨气的话!”冯素苓因为激动,眼里闪烁着泪花。吴乾坤悻悻地缄口,不说了。
      第二天,冯素苓下班后,走到热闹的街头,突然想起谢丽君。上次领谢丽君跟方研究员见面后,一直没有时间跟谢丽君好好谈谈。打电话联系谢丽君,没想到谢丽君手机关机。冯素苓也来不及细想,直奔谢丽君的公寓。
      冯素苓买了一些水果找到白领公寓,却被门卫拦住。冯素苓不知道表妹租住的房号,正沮丧时,突然发现从一个单元门洞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大摇大摆,在光天白日下走入冯素苓的视线。冯素苓简直惊呆了,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时,快步走来的吴乾坤也看见了她,眼神慌乱,脸上的表情也乱成一盘散沙。此时的冯素苓,脑中就像爆发了一个灵感,突如其来的这粒火星,刺啦一下点燃了她的记忆,她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开始了联想。上次南湖春酒店里的那一幕,其实是一个疑团,此刻这个疑团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冯素苓稳住神看着吴乾坤一步一步走拢来,她等着他的解释。
      吴乾坤走出戒备森严的铁栅门,看了老婆一眼说:“我送一个客户,他行动不方便,是个残疾人,方才我把他送上楼。”冯素苓说:“原来你学雷锋做好事啊,不是做丑事?那我也给你一个解释,我来找谢丽君,和你一样做好事,帮她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吴乾坤没理会揶揄,佯装无知地眨眼问:“谢丽君也住这里啊?她还真想得开,这里房租好贵,鸽子笼大的地方,月租两千元。走,我送你回家。”
      冯素苓上了老公的出租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从后视镜里观察吴乾坤,心里的疑团,似乎被揉碎了,散成一些可疑的光点。第一个可疑点:还是很早以前,冯素苓就看出谢丽君对吴乾坤有好感,因为谢丽君记得吴乾坤的生日,送生日礼物时出手很大方,高级羊毛衫啊,名牌旅游鞋啊,谢丽君竟然知道表姐夫的鞋码尺寸。第二个可疑点:谢丽君为什么跟老公离婚,一直没有明确的理由。第三个可疑点:谢丽君主动关心吴乾坤下岗再就业,不遗余力到处为吴乾坤谋职,不仅介绍了替人开出租车的工作,连吴乾坤考驾照也是她帮忙找的熟人。
      冯素苓的回忆被吴乾坤打断了。吴乾坤问:“你想什么呀?这么出神?”冯素苓不动声色一笑:“儿子今天回来过周末,你在菜场停车,我去买点儿菜。”
      吴乾坤把车停在家附近的一个菜市场前。冯素苓下车后,在菜市场买了生菜熟菜一大袋。拎回家里,直奔厨房,做好饭菜,她才走出厨房,来到小客厅里。
      儿子吴小天早回来了,正在吸烟,眉头紧锁,表情阴郁。冯素苓问:“和印娜闹矛盾了对不对?”吴小天按灭烟蒂,说:“不是我闹她,是他们一家三口集体闹我!”冯素苓一愣,眼睛停留在儿子的脸上。
      这个名叫印娜的姑娘,是吴小天公司里的一个同事,生得水灵漂亮。印娜的父母听说女儿在武汉谈了个对象,专程乘飞机来武汉,就像验收团检查工作,他们要对女儿的男朋友进行实地考察。吃饭时,印娜的母亲问吴小天:“你爱印娜,我们不反对,但你要明白,爱一个人,就要对这个人负责,你知道什么叫负责吗?你告诉我,你打算今后靠什么养家?”
      吴小天受不了印娜父母盛气凌人的质问,起身说上卫生间,一去就没再转回来。至今,他一连好几天都没理印娜。
      说到这里,吴小天脸上愁云更密集,似乎有一场大雨就要哗哗落下来。冯素苓心里不舒服,说:“我早就警告过你,八字还没一撇就忙着恋爱,结果怎么样,跟你爸爸一样,没一样真本事,到处看人脸色,受人的窝囊气。”吴小天毕竟大了,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他的回答惊世骇俗:“老妈别借题发挥好不好,说我就说我,何必扯上老爸?你既然这么瞧不起老爸,当初何必跟他结婚?”冯素苓瞠目结舌,一下子哑场了。
      
      星期一上午,冯素苓心里牵挂着儿子,就乘公交车先来到HR公司。
      吴小天能进声名遐迩的HR公司,与其说是机遇,不如说是人气。冯素苓下岗后,先后做过家政,保洁工,钟点工,前年经熟人介绍到蓝领丽人服装城,每天穿着热卖的服装,笑容可掬接待顾客。有一天,有个姓孔的男客户,打算送病榻上的夫人一套服装,说夫人的身材跟冯素苓差不多,请冯素苓试穿。冯素苓为了稳妥起见,不仅试穿了那套服装,还亲自跑到医院看望那位夫人,把那位夫人感动了。正好这位夫人儿子的公司要给员工统一订做服装,干脆把这个业务交给冯素苓。
      冯素苓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当了店长后仍然去医院看望那位患病的夫人,知道这位夫人身患癌症,不久于世,她陪夫人聊天,给夫人读报,甚至还给夫人擦澡、剪指甲,被夫人的儿子看见了。小孔先生很感动,坚持要帮冯素苓一把,就这样,吴小天才进了HR公司。
      冯素苓站在公司门口正想着这些往事时,一辆漂亮的奥迪缓缓开进大门。冯素苓只想在出出进进的人中辨别出儿子,没注意奥迪车里钻出来的人。当他们来到她面前时,冯素苓才发现,前面是孔先生,后面竟是方研究员和林薇。
      孔先生觉得太巧,还解释说,723所跟HR公司一直是合作单位,所以今天特地接方老师和林薇来HR公司谈开发新项目。冯素苓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于是笑笑,对孔先生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去忙吧,不耽误你们。”
      冯素苓离开HR公司,在公交车上接到林薇的电话:“我们都等你吃饭呢,怎么走了?孔先生还描述了你们认识的经过。你总说自己没业绩,却把一份平凡的工作做得那么人性化,我和方老师听了,都感动得不得了。”冯素苓说:“林薇你别夸我,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就算我人性化待人,别人未必也人性化待我。算了,我今天心情不好。”就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冯素苓坐在一家咖啡屋等谢丽君。谢丽君姗姗来迟。冯素苓耐着性子,看着表妹像T型台上的模特儿,迈着猫步扭到桌前。两姐妹意味深长相互打量。谢丽君说:“表姐今天好漂亮啊!”冯素苓莞尔一笑:“漂亮这个词,还是表妹自己留着慢慢用。表姐老了,跟表妹一比,我不是丑小鸭了,是丑老鸭。”然后问谢丽君喝点儿什么。谢丽君要了橙汁,冯素苓也要了橙汁。两姐妹心照不宣喝橙汁,打哑谜似的琢磨着对方。
      冯素苓先说上次跟方研究员见面的事,没办好,主要是两人没缘分,又说姑妈就像下指示再三要她关心,所以才当了一回傻红娘。谢丽君说:“表姐这么正式找我,不会是为这事专门来作检讨吧?真要检讨,也该是我,不该跟老头子说那些没水平的话,把表姐的好心当驴肝肺,让表姐丢了面子。”冯素苓说:“说到面子,我也许早没面子了。至于为什么没面子,想必你心里最明白。所以为了不再丢面子,我们两姐妹最好开诚布公。”冯素苓紧盯表妹的表情。谢丽君说听不明白表姐说什么,开始东拉西扯。
      冯素苓见她离题万里,就岔断她说:“接着谈刚才的正题,脸面的问题。”谢丽君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把头一扬说:“既然表姐这么直爽,我干脆坦白了。我曾有过一段初恋,你猜他是谁?”冯素苓说:“让我猜谜啊?那我就猜了,不是有句俗话吗?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会是在偷吃窝边草吧?”谢丽君再怎么想佯装,也撑不住了,她脸色一点一点变白。冯素苓这才慢慢起身,学电视剧里的情节,端起一杯橙汁,一下子泼到谢丽君的脸上,接着伸出手掌,朝谢丽君脸上左右开弓一阵猛烈抽打。谢丽君也没还手,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嘴角已经开始渗血。冯素苓朝表妹吼道:“小婊子,小娼妇,为什么不还手?你还手啊!”冯素苓又端起谢丽君面前的橙汁,再次泼到表妹的脸上。谢丽君脸上的橙汁和泪水交织并流,还是不还手。
      咖啡屋老板闻讯赶过来,说:“对不起,请二位克制一下情绪,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
      在一阵惊异的目光包围中,冯素苓踉踉跄跄走出咖啡屋,走到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一直坐到姑妈家。
      姑妈正在打麻将,见一向有规矩懂礼貌的侄女表情怪异,预感有大事。
      她伸出一只胖手朝侄女额上贴,想试侄女的体温,被冯素苓用手狠狠挡了:“我没病,不用你假惺惺!你说!一五一十给我一个交代。”姑妈慌乱起来,说:“这孩子,进门不问青红皂白,让我说什么呀?”冯素苓说:“还要我点穿吗?你是怎么做长辈的?看着你姑娘偷人,偷到我头上来了!今天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依。我会拿刀去杀那对狗男女!”
      冯素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理智。姑妈毕竟当过大型企业工会主席,处理过无数的家庭纠纷,她知道隐瞒了二十多年的事终于穿帮了,带紧了房门,这才开始诉说。
      那一段时间,姑妈发现女儿谢丽君不对劲,成天昏睡,还在饭桌上出现了呕吐现象。她强行把谢丽君弄到医院化验,化验的结果是谢丽君怀孕了。姑妈震惊之余自然要追问男的是谁。
      姑妈知道女儿的男朋友是自己手下的宣传干事吴乾坤后,震惊之余,感到骑虎难下。她先哄女儿堕胎,然后找吴乾坤谈话,明确表态不可能。吴乾坤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做出这种损害领导颜面的丑事来,万一传出去,不仅对领导不利,对自己日后的发展也不利。所以相当害怕,头低到膝下,表示要痛改前非,跟谢丽君一刀两断。
      姑妈也不想逼吴乾坤,嘱咐他不要声张,自己不仅不会处理他,还要给他另找一个女朋友。她想来想去,想到侄女已经24岁了,就把吴乾坤介绍给了冯素苓……
      冯素苓听到此,睑上浮现出悲凉的微笑。她慢慢起身准备往外走。姑妈见侄女神情恍惚,怕她出事,挽留侄女说:“是姑妈自私,害了你。为了不再害你,所以才要你加紧替丽君尽快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没想到她旧情不死,两个人最终还是勾搭上了。一发现这个情况,我警告过丽君,也警告过吴乾坤,素苓你就怨恨姑妈吧……”冯素苓一把推开姑妈,转身就要走。姑妈死死拉住她,问:“你想怎么办?”冯素苓冷笑道:“我想怎么办?我想让历史颠倒重来,可能吗?我只好成全你姑娘,让他们狗男女破镜重圆!”
      冯素苓离开姑妈家,又招手拦出租车,一直坐到母亲家。
      
      冯素苓究竟为什么从家里搬出来,母亲一直蒙在鼓里。这天,母亲趁女儿上班后,偷偷跑了一趟小姑子家,才知道了个一五一十。
      母亲回到家里仿佛大病了一场。冯素苓下班回来,见母亲歪倒在床头,脸色苍白,就明白了,说:“要你别去找那个有心计的女人,你为什么要去?”母亲垂泪道:“妈教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打不赢,就是用嘴咬也要咬她几口。所以妈想了半天,凭什么要成全那对狗男女?不离婚,拖死他们,我就不信他们能翻天!”
      冯素苓正要进一步劝说母亲,突然手机响了,吴乾坤在电话里说:“我把车停在巷子口,我们谈谈?”冯素苓说:“法院里谈。”就把电话挂了。
      半个月后,冯素苓跟吴乾坤在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吴乾坤要把那套小两室一厅留给冯素苓,说谢丽君还拿出十万块钱,作为对她的补偿。冯素苓冷笑道:“我不存在转让老公,所以没必要。”吴乾坤悻悻地说:“其实我不是坏人,也懂廉耻,自从跟你结婚后,这么多年来跟谢丽君一直没再来往,只是最近几年才偶尔有来往,我对不起你。”冯素苓说:“别跟我检讨,跟你儿子去检讨。”说完转身毅然走了。她没流泪,想给吴乾坤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冯素苓快刀斩乱麻迅速离婚,没告诉任何人。
      哪知到了七月,同学会又有个活动,通知冯素苓时,打的是家里座机,吴乾坤说:“哎呀,这事恐怕我很难办到,因为她已经不住这里了。”同学试探地问:“不住这里?那就是住在别处?你们该不是赶时髦离婚了吧?”吴乾坤默默挂了电话。于是高中同学们都知道冯素苓离婚了。
      林薇听说后感到很震惊,当天晚上就赶过来了。冯素苓憋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像放闸的水,一发不可收拾,哭完后一五一十向林薇和盘倒出为什么要离婚。林薇搂着冯素苓,也难过得哭了,她骂吴乾坤不是人,还骂谢丽君一看也不像好女人,然后安慰冯素苓:“你也别把离婚当包袱背着,既然你的生活不在那个家里,就有可能在别处。”痛哭中的冯素苓当然没听出林薇的弦外之音。
      林薇犹豫了一下,说:“事到如今,我干脆直说了吧,这事我憋了好多天了,喉咙里就像梗着一块骨头,我说了后,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别发火。”冷静下来的冯素苓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现在浑身流血,在忙着舔自己的伤口,根本没考虑嫁人的事,就算嫁人,也不会嫁老头子!”
      
      冯素苓离婚,最受打击的是吴小天。
      冯素苓说:“委屈儿子了,希望你能理解我。”吴小天说:“我不光理解你,也理解老爸。我也是男人,如果我像老爸一样,每天被老婆抱怨,没用啊,无能啊,不会挣钱啊,我也很烦,我也会过不下去的。”
      冯素苓实在忍不住,抬高声音说:“你要知道了我为什么和你爸爸离婚,你就不会替他鸣冤,而会替我叫屈!”说完她挂断了电话,马上又给吴乾坤打电话:“儿子怪我不该跟你离婚。我建议你不要再遮掩了,干脆跟你儿子说穿!”吴乾坤支支吾吾说:“我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冯素苓说:“你开不了这口的话那我来开!”吴乾坤说:“你别逼我,我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儿,觉得浑身不对劲,现在在医院里看病,心里乱成一锅粥……”
      冯素苓因为心里有事,也没仔细体会他说的话。因为母亲说姑妈因为谢丽君的事受了刺激,突然中风,被送到医院抢救,虽然抢救过来,人却元气大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母亲劝她别再计较,抽空去医院看看。
      冯素苓正想着这些,一个同学突然来了电话,说:“冯素苓,华老师病了,我现在在医院里,你能不能来一趟?”
      冯素苓放下电话后马上赶到医院,华老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见了她勉强点头,然后把头转向墙壁。冯素苓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可说,就告别老师下楼了。
      电梯下到一楼,门开了,等着上电梯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仔细一看,原来是姑爹。见姑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冯素苓蓦地明白,人生有些东西,越是想逃,越是逃不脱。于是就站在电梯里,随姑爹去看姑妈。
      姑妈躺在病床上,张着嘴巴,流着口水,半边身子已经麻痹,大小便也开始失禁。
      冯素苓见一生要强的姑妈威风扫地,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似乎在无声地检讨。她心情很复杂,她给姑妈洗脸梳头,凑近姑妈的耳朵说:“姑妈,您要好好养病,一定要好起来……”
      冯素苓心情复杂地离开医院,回到家里,正跟母亲谈姑妈的病情,林薇打来电话:“刚才同学打电话给我,说你去医院看华老师,又匆匆走了,什么事啊?”冯素苓简单说了经过,还强调:“无形之中把华老师得罪了。”
      林薇说:“方老师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你也迟早要嫁人,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方老师?反正我把情况都给华老师说穿了,你就前前后后仔细考虑周全。你拿笔、纸,我把方老师的电话报给你。”冯素苓犹豫了一下,还是记下了方老师的电话号码。
      接下来的几天,冯素苓每天下了班就往医院跑。姑妈在她的原谅中精神一天天见好,也断断续续能够简单地表白:“素苓,姑妈不对……对不住你……”冯素苓化解了和姑妈的矛盾,摆平了自己的生活,时间也就到了国庆节。
      
      国庆节期间,上海越剧院要搞“越剧百年万里行”的庆祝活动,第一站来武汉演出。林薇和冯素苓都是越剧迷,两人走进剧场时,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林薇把票递给冯素苓说:“你先进去,我等个人。”冯素苓问等谁,林薇一笑说:“方老师,他也是越剧迷。”冯素苓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剧场。大幕徐徐拉开,林薇坐下后,塞给冯素苓一包话梅,一袋奶油花生,说:“方老师买的,他开车把我送过来,请他看场戏,不算过分吧?”冯素苓正想说什么,后排的一个观众朝她们嘘了一声,林薇转身致歉,就不说了,两人沉浸在剧情里。
      戏散场后,方先生出现了。他在停车场等林薇,看见冯素苓,他笑着打招呼:“小冯你好。我已经安排好了,先送你回家。”冯素苓也没拒绝,被林薇推进车后座。车驶出停车场,在康庄大道飞驰起来。冯素苓觉得像做梦,见驾驶室里的方先生,目不转睛盯着夜色阑珊的前方,平稳地驾车把她送到家。
      10月2号和10月3号,林薇借故不再现身,冯素苓跟方先生一块看戏。幕间休息时,方先生会去小卖部买饮料,买小佐食,递给冯素苓。不知不觉,三场戏看完了。
      冯素苓已经心动了,正准备把收拾箱底的东西重新拿出来晾晒时,忽然又传来一个坏消息。
      
      谢丽君的婚纱影楼在立秋后开张。时逢国庆节结婚高峰,婚纱影楼也在国庆长假搞优惠大酬宾,所以一时间门庭若市,狠狠火了一阵。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吴乾坤突然昏倒在闷热的摄影间,谢丽君慌慌张张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一检查就像晴天霹雳,吴乾坤患有恶性淋巴肿瘤,引发肝痛昏迷倒地。谢丽君被打蒙了,打电话求表姐:“表姐救救他,劝劝他……”谢丽君还说,吴乾坤被检查出癌症后,采取了“三拒一求”:拒绝吃饭、拒绝住院、拒绝做化疗,只求一死。
      冯素苓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放下电话后也来不及细想自己的身份,就往医院赶。一路之上,眼前就像放电影,闪现着一些镜头:她和吴乾坤如胶似漆爱过,咬牙切齿吵过,难道说吴乾坤身上的癌细胞,是在跟她离婚后才长的?冯素苓站在医院门前痛定思痛,犹豫了半天,问自己该不该去?因为谢丽君已经跟吴乾坤拿了结婚证,已经是夫妻了。
      谢丽君一直在大厅等表姐,见表姐迟迟没来,就走出大厅,一眼看见在门口徘徊的表姐,跑过去拉着表姐就泪如雨下:“表姐,是我害了他,不该逼他开婚纱影楼,他是累垮的……”冯素苓看着谢丽君变得憔悴的脸,安慰她说,癌症这东西,又不是三天两头突然长出来的,真要追究责任,她就是第一责任人。两姐妹正各自检讨时,方先生突然出现了。
      冯素苓问方先生:“您是来看病的呀?”方先生笑着反问:“你看我像有病吗?”他告诉冯素苓,自己是来体检的,整整一上午,从里到外查了十几个项目,没一个项目有毛病。
      冯素苓知道方先生一语双关在炫耀自己,就触景生情联想到吴乾坤,那么年轻就得了癌症,癌症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匆匆忙忙朝方先生点头,正要随谢丽君往住院部赶,突然看见住院部大楼门前,霎时间围满了一群人,他们表情紧张地朝上看,还指指点点,有人大声疾呼:“快想办法救人哪,有人要跳楼了!”
      冯素苓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一个信号,突然冲过去,拨开人群朝上看时,看见顶层楼围栏边,果然有个人影,惊叹号似的立在围栏边沿,就像外国电影里身处逆境中完全绝望的男主角,出神地望着下面。谢丽君突然惊呼:“啊,表姐,怎么办呢?像是他!”人就号啕起来,并死死地抓着冯素苓的手。冯素苓头皮发麻,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谢丽君尖尖的红指甲已掐进她的皮肉里,却感不到疼痛。冯素苓惊醒过来,拨开人群就朝里冲。
      冯素苓和谢丽君乘电梯上到顶楼,几名保安已抢先打开通往阳台的小门,正比画手势,部署救人方案。吴乾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凝固的雕像。冯素苓听见自己的心跳急剧加快,鼓点似的越来越急促。而谢丽君则惧高,早已闭了双眼。冯素苓也想紧闭双眼,让这紧张的一幕快跳过去,但她不能闭眼,不能逃避。冯素苓见几个保安比画了半天,也没实施救护方案,突然一把推开保安,朝吴乾坤大声喊:“吴乾坤你是不是男人啊,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有本事你就往下跳啊,跳啊!”喊过之后,所有的人都捏着一把冷汗,紧张地注视着吴乾坤。怪的是,他仍旧凝固不动。冯素苓不想再等了,她给表妹使了下眼色,两人猫腰弓身,朝濒临死亡的那个绝望男人围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冯素苓的手机突然响了。冯素苓大惊失色,顾不得多想,她霍地挺身,就跟中学时在学校跳远,大喊一声:“上啊!”她扑过去死死抱住吴乾坤的双腿,谢丽君抓手臂,两个女人把吴乾坤牢牢抓紧了。
      两个女人死死拽着吴乾坤,一直将吴乾坤拖到病房才松手。这时,楼上楼下响起一片欢呼声。与此同时,冯素苓的手机又响了。原来是方先生,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他和这里的院长是好朋友。
      
      通过方先生的关系,吴乾坤被安排做化疗,做抗癌病体辐射。但在做化疗前,吴乾坤提了一个条件,两个疗程的化疗做完后,他要跟冯素苓回家。冯素苓也没立刻反对,待化疗做完,她就像哄孩子,让吴乾坤跟谢丽君走。无奈吴乾坤就是不跟谢丽君走。冯素苓没办法,只好领着吴乾坤回家。谢丽君见吴乾坤死到临头了还记着前妻,觉得人情冷暖,心灰意冷。所以她出了一些钱,就把吴乾坤交给表姐,自己忙着经营婚纱影楼,最终连电话也懒得打了。
      冯素苓只好给谢丽君打电话,商量吴乾坤第三次化疗的事。谢丽君说:“越想越没意思,这么多年来,我为他把心都操碎了,可他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有表姐,既然如此,干脆完璧归赵,把他还给表姐。”冯素苓冷笑道:“说得轻巧,以为是东西呀,想用时,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偷走了,现在把东西用垮了,你就想还给我。我告诉你,在法律上你才是他的老婆,你要实在不想管,我就把他赶出门!”
      谢丽君只好来了,站在门口,轻描淡写看了吴乾坤一眼。吴乾坤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头发大把脱落,眼神空洞,形如枯槁,早先的英俊潇洒荡然无存。谢丽君给了表姐一万元钱,说就这点儿钱了,她要忙着做生意挣钱,没时间管吴乾坤,让表姐带吴乾坤去做第三次化疗。吴乾坤在房里听到了,走出来对谢丽君说:“不想管对不对?那好,我跟你走,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动手拉谢丽君,谢丽君躲瘟疫似的尖叫起来:“你跟我干什么呀?你不是念念不忘前妻吗?”冯素苓也懒得管了,走出屋,由着他们吵架。
      冯素苓后来还是领吴乾坤去医院做了第三次化疗,第三次化疗后的反应比前两次更厉害。吴乾坤躺在病床上,双手抓胸口,眼睁睁地看着冯素苓,就像无助的孩子。冯素苓用干毛巾替他擦额头上的汗,吴乾坤伸出干枯的手,把她的手拉住了,说:“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老天爷要是肯发慈悲,重新给我一次做人的机会,我会按你的要求做的,现在晚了,我要走了,儿子就交给你了,等儿子结了婚,你也结婚,嫁给那个有钱的研究员,享几年福……”冯素苓扑簌簌落下两行泪,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林薇突然找到病房,拿来一束鲜花,还带来方先生的问候。在电梯门口,她拿出一只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着两万元钱,说是方先生的心意。
      冯素苓无论如何不肯收,但林薇硬把钱塞给冯素苓,跑进电梯里。冯素苓只好给方先生打电话,谢了他的好意,说算是暂时借的,以后找机会还。没想到方先生说:“不要谈钱,如果钱能够挽留生命,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把命挽留住。我明白你目前的处境,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照顾好病人的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医生建议吴乾坤不要老在病房待着,适当到楼下花园里晒晒太阳。冯素苓用轮椅推着吴乾坤来到花园草坪。冯素苓听见旁边一个中年妇女问轮椅上坐的病人:“冷不冷?要不要妈妈上去给你拿床毛毯?”冯素苓打量着轮椅上坐的病人,不过二十出头,浓密的乌发,清秀的白脸,他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手里拿着一只玲珑漂亮的MP3,在听音乐。冯素苓之所以注意他,是觉得他有几分像儿子吴小天,她一直注意年轻人,引起妇女的注意。妇女朝她点头微笑,两人聊了一会儿。
      妇女红了眼圈说:“我和他爸爸结婚很晚,三十多岁才有他,却没给他一双好眼睛。读初中时,就发现他视力下降得厉害,医生说要换眼角膜,可找了好多年眼角膜,一直到孩子读大学二年级了,视力几乎是零,完全没有了。原先说好有一个人愿意捐角膜的,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变卦了,所以一直在等,实在等不到,就像给他一条生命,只好由我和他爸爸来做了……”女人说着,眼里扑簌簌淌下两行泪水。
      后来,冯素苓悄悄告诉吴乾坤那孩子的病情,还问:“像不像小天?”吴乾坤点头,眼睛就一直盯着那个大学生,专心致志,就像琢磨一个事。
      过了几天,冯素苓刚端着饭进病房,护士进来对她说:“请你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冯素苓一听,心口就怦怦乱跳,自从吴乾坤住院后,医生就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随时面对病人的不测。所以只要医生召见,她总是心跳。她来到医生办公室,才知道原来吴乾坤昨天趁她不在时,忍着病痛找到五官科住院部,要求捐献眼角膜。但这种事除了病人的意愿,还要家属支持,并根据有关捐献事项,履行相关法律手续,签字并进行公证。冯素苓原本心跳不已,听说后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马上打电话联系谢丽君,把事情刚说完,没想到谢丽君说:“吴乾坤一辈子没挣到钱,怎么死到临头了,想靠卖器官挣钱啊?不捐。他实在要捐,我拒绝签字。”冯素苓放下电话回到病房,把谢丽君说的话,掐头去尾说给吴乾坤听,还问他是怎么会想到捐眼角膜的。吴乾坤灰暗已久的眼睛突然有了生气,语气也从容镇定:“我想把我的眼睛留在这个世界上,一方面挽救那孩子的眼睛,最主要的,我想看着你们母子能过得幸福。谢丽君虽然是法律上的亲属,但在感情上你才是我的亲属,所以你去签字。”冯素苓双手掩面跑出病房,在楼下花园里失声痛哭,她一遍一遍打谢丽君的电话,逼谢丽君来签字。谢丽君实在拗不过终于来签字,吴乾坤就被安排进了一个单间病房,等着临终那一刻做眼角膜移植手术。
      吴乾坤的病,比医生宣布的最多三个月的时间,延长了将近两个月,医生说已经创造这个病例的奇迹了。
      冯素苓在将近半年时间里,体重下降了八公斤,脸上有了密密麻麻的细纹,白发也悄悄滋生了不少,她根本没时间打理自己。
      因为要捐献眼角膜,医院专门安排的单间病房,里面有两张床,冯素苓这天实在太困了,加上吴乾坤这天情绪反常,突然提到自己的母亲和母亲生他的日子。她觉得不对劲,打电话要谢丽君马上赶过来。谢丽君答应过来,却一直没过来。冯素苓根本不敢合眼,一直守着他,守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就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没想到一躺就睡着了,睡到黎明时分,蒙蒙��地觉得不对劲,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捆绑了,猛地睁开眼,看见身边竟然躺着吴乾坤。此时的吴乾坤,从脚到头,躯体已经开始变得冰凉。她急忙按了急救信号铃,几个护士慌慌张张把吴乾坤往手术室推,准备抢时间做眼角膜移植手术。冯素苓意识到生离死别的时刻到了,哭喊着拉住吴乾坤的手不放,没想到只抓到一张纸条。吴乾坤意识到自己远行的时候到了,所以才在冯素苓熟睡后,爬到她的身边,为自己失意的人生画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吴乾坤的遗言是:“谢谢老婆了,我先走一步,在那里重新做人,争取赚很多钱,买一幢大别墅,等着你和儿子来住……”冯素苓凄厉的喊叫打破了黎明的静谧,她不顾一切冲上前,死死抱住冰凉的吴乾坤,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
      
      冯素苓还没从前夫的死亡里缓过神来,早有媒体跟踪采访,作为吴乾坤的前妻和现任妻子,她和谢丽君分别接受了记者采访。冯素玲很低调:“吴乾坤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把眼睛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他的儿子能够好好生活。如果你们认为那是崇高伟大,他就崇高伟大……”
      谢丽君却十分高调,变相为自己的影楼做了个免费广告,狠狠赚了一大把。听说表姐决定跟方先生结婚,她把一条金项链和一枚钻戒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冯素苓,说是吴乾坤生前一直有这个心愿,把当年偷偷拿老婆的东西还给老婆。冯素苓拒绝了:“我跟他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不管是他欠我的还是我欠他的,以前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
      冯素苓的高中同学,听说冯素苓要结婚了,一齐嚷着要喝喜酒。冯素苓不想张扬,也不打算搞结婚仪式。但同学说:“你要低调,我们要高调,不然我们同学会就炒你鱿鱼。”冯素苓骑虎难下,由林薇去操办。
      筵席开始,冯素苓和方先生到每张桌前敬酒。冯素苓发现班主任华老师也来了。华老师大大方方跟方先生碰杯,笑着说:“方先生要多关心爱护冯素苓啊,不然我这个班主任可不依你。”方先生说:“谢谢华老师关心,也谢谢华老师培养了这么好的学生。”冯素苓跟华老师碰杯时,偷偷跟华老师咬耳根:“对不起华老师,我也没想到……”华老师拍拍她说:“没想到就对了,不是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吗?”
      新婚之夜,方先生洗完澡,换好睡衣,让冯素苓去洗澡。冯素苓浸泡在浴缸里,双目紧闭,似乎在仔细品尝新生活的滋味,磨磨蹭蹭不肯出来。方先生敲门问:“小冯,你没事吧?”他催了三遍,冯素苓才从浴缸里走出来,穿好睡衣出来,先关了一楼客厅里的灯,上楼,又把二楼走廊里的灯也关了。然后推开卧室的门,里面没开灯,借着窗口跳动的银色月光,看见方先生果然睡了,像是在赌气。冯素苓说:“你在生气呀?”说时迟那时快,方先生就像在水底憋闷已久的鱼儿,一跃而起,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冯素苓。
      方先生做爱就像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绝不盲从,绝不敷衍,他心中藏着妙处,调动了一些技术手段,先把自己点燃了,然后去燃烧这个叫冯素苓的女人。冯素苓寂寥的感情大门终于被撞开,就像阴霾多日的天空,霞光四射,柳暗花明。
      
      冯素苓和方先生去美国度蜜月,一个多月没给林薇来电话,突然就来了电话。林薇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就听见一阵哭声:“林薇我没脸活了,想死,想死在美国……”林薇吓坏了,渐渐听明白原来不是噩耗,是喜讯,冯素苓突然怀孕了。冯素苓想在美国拿掉孩子,方先生坚决反对,说中国人的小命,真要拿掉的话就回国拿,凭什么要美国人拿。但方先生和冯素苓的签证时间,连同学术互访和探亲,一共是半年,半年过去,肚里的孩子就五个月了,成人形了,有呼吸也有了心跳,还怎么拿?
      方先生情绪高涨,每天去超市采购,下厨房煲汤,想方设法为自己的老婆增加营养。冯素苓说:“丢死人了,你想想,真依他的把孩子生下来,我只担心以后父子俩走出去,人家问这孩子:原来不是你爷爷是你爸爸呀?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所以请你劝劝老方,别头脑发热。”林薇笑道:“学术上的事我可以发表意见,学术之外的我爱莫能助,再说这种事我怎么好劝哪,我只能恭喜老师和师娘,老年喜得贵子。”
      后来,林薇把冯素苓怀孕的消息在一次同学会上讲了,大家情绪高涨,争先恐后抢着跟冯素苓通电话,冯素苓就像检讨,一遍一遍说:“丑死了,丢人丢到美国来了。”一个女生说:“丢什么人哪,我想丢人还没这个机会哩。恭喜冯素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把美元准备得足足的,准备回来请客!”林薇则委婉含蓄,关心冯素苓的身体,问她在美国过得习惯不习惯。冯素苓说:“刚来时像做梦,一觉醒来就条件反射,想着去上班。老方说,谁要你上班啊,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母子健康。现在习惯了,英语也拾回一些,跟老方去附近超市购物,我的口语比老方还标准。小天也为将来的弟弟或妹妹高兴。说真的,林薇,我现在才知道生活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麻统统都尝它一遍,你才能体会什么是生活……”一男同学见了冯素苓叨叨絮絮没完没了,心疼国际长途话费,就一把从林薇手里夺过手机,大声说:“再见,冯素苓,我们等你凯旋!”
      方徐静/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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