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友人账 [与友人斗嘴]

时间：2019-02-06 05:35:21 来源：千叶帆本文已影响人

　　问：你也盼望梦想成真吗？　　答：梦想成真四个字，在我这样年龄人的眼里，属小儿科语言。但我经常企求：恶梦别成真。　　问：你真正被感动过吗？你感动之时是否不顾一切地为所感动的事付出呢？
　　答：我走过的那个年代，总是经常被感动，但为感动而不顾一切之后，又都有受骗上当之感。所以我发现，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都不太会感动了，至少是很难感动。
　　问：最令你尴尬的场面和事情是什么？
　　答：当你被人以作家的身份介绍给一群人，而这群人没一个看过你写的东西，但这群人却又对你热烈鼓掌表示敬意时，是最尴尬的了。
　　问：知识分子、工人、农民，你认为哪个最聪明？为什么？
　　答：在中国，我认为农民最聪明。倘若上级说一句：给你们一块糖吃！知识分子立即就欢喜若狂，大喊幸福万岁，激动得还没看见糖什么样子，就能写出吃完糖的滋味和感想；工人就不会这样轻浮，他们先是瞪大眼睛看着，当看到糖的时候，才开始露出笑容；农民更稳沉，他们即使是看到糖也不动声色，而是谨慎地把糖放进嘴里，用舌头舔一下，确实觉得甜，这才点头。
　　问：我认为现在对腐败分子下手太软，应该是捉一个就狠狠地干掉一个，你同意我的想法吗？
　　答：我的想法与你恰恰相反，因为我们的反腐败方式一般只惩罚腐败分子，而不改变产生腐败的体制。这样，干掉一个，再上来一个就更可怕。你想想，一个腐败分子已经捞足了，有了高级住房，有了高级轿车，有了相当可观的存款，他的亲属工作也都安排好了，也就是说他的大麻袋装得满满的。这时，他捞的劲儿可能就不太猛了，说不定还能拿出些精力干点工作。这就像资本家富足之后对穷人搞施舍一样。可我们把他干掉了，又上来一个，他的麻袋是空的，还要从头往里装，纳税人又得遭二茬罪。记得人民公社的年代，贫下中农从来不敢更换新的生产队长，因为好容易把一个队长喂肥了，再上来一个瘦的，那更倒霉！
　　问：你最欣赏哪一个国家的总统？为什么？
　　答：我最欣赏美国总统克林顿。在我的记忆里，一个国家最高权力的人应该是老态龙钟，说话必须是慢条斯理地拖长声调。但克林顿却年轻漂亮动作快捷，并像小伙子一样充满朝气。最令我惊叹的是，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知道他干风流事的情况下，竟然能顺利过关，据说为此还更加受到美国人民的热爱。反之，那些想用风流事整他的人却被人厌恶，恐怕全世界的总统也不会有这两下子！
　　问：看起来你挺欣赏和同情克林顿干的风流事，这令我不胜惊讶！
　　答：为了一点风流事就能把一国之总统折腾到这个程度，让我大感震惊。我们不用说总统，就是下面的局长处长有风流事，也没人敢这么折腾。说起来还真了不得，敢把皇帝的裤子拽下来让全国人民反复看个够，民主自由有时比独裁专制还可怕。
　　问：你从工人变成作家，似乎有点乐不可支。劳动是光荣的，当作家和当工人不应该有高低之分，不是这样吗？
　　答：如果只有两种职业要你选择，一是刷厕所，二是当科长，你选择哪一种？如果你说实话，我想你大概不会扔了科长而去刷厕所吧？我们经常喊劳动光荣的高调，结果是人人都害怕劳动，特别是本质的劳动──如扫大街，种大田，出大力等等。弄得我们一听到什么什么光荣，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又来什么倒霉事了！
　　问：你相信命运吗？
　　答：当我悲观之时，感到命运在捉弄我和左右我；当我乐观之时，却又觉得我能驾驭命运。但最终我还是佩服那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就是说我绝不坐在家里“等靠要”，但我也绝不拼命拼到头破血流，还傻乎乎地认定努力就是一切。
　　问：我最恨拍马溜须的人，可是听说你曾在一篇文章中同情拍马溜须的，我十分地不理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同情这些哈巴狗！
　　答：其实，在道德层面上，我也憎恨拍马溜须的哈巴狗。但从生存的角度上看，我还是有一些极个人的想法。假如一个人什么能力也没有，不会写不会算不会讲也不会任何技能，他只有一样能力，就是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能千方百计地讨领导喜欢，才会讨来一碗羹，才能依此养家糊口。那么，你还不让这样的人活了吗？
　　问：我单位的领导绝对地没有水平，甚至开会讲话还念大白字，常把破绽念成破腚。而我比他的水平高好几倍。但他却能恬不知耻地批评我，压制我，并领导我，你能解释这种不公平吗？
　　答：要是有水平才当上了领导，那就很普通和正常；可是你的领导绝对地没有水平，却能当上领导，而且还能领导着比他水平高好几倍的人，你不认为这是最了不得的水平吗？
　　问：你同情下岗工人吗？当然，你不会下岗了！……
　　答：下岗的现象是在改革中爆发出来，但下岗的原因，却是我们过去愚蠢的大锅饭体制下造成的。你无论怎样怨天怨地，也不能埋怨改革。如果你实在要怨恨，那只能是怨恨我们改革得太晚了。
　　问：你憎恨的一个人突然倒了大霉或者是死了，你还会继续憎恨吗？
　　答：能提出这样的问题真是了不得，这是对一个人的灵魂进行拷问。但我觉得我的灵魂也是坚硬的，我所憎恨的人无论活着或是死了，我都将永远憎恨。如果他死了我还要加倍地憎恨，因为这个家伙竟然不知自己干了那么多的坏事，就能那么轻轻快快地死了！
　　问：你是否受过骗？请举例说明好吗？
　　答：我没受过小骗，但受过无数次大骗。小时候我被告知说我是生活在最幸福的时代，可以自由地说话，自由地提意见。结果我的那些可爱的老师和叔叔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说了几句，就被打成右派押送下乡下厂改造；后来我又被告知我们用不了十五年就能赶上英国，我们一亩地能打几万斤粮食，一年打的粮食一百辈子也吃不了。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来了三年挨饿，饿得我吃野菜甚至吃树叶树根。后来我又被告知除了林彪是最最革命的接班人，其余的省长市长和所有带长的乃至国家主席都是反革命，都是必须打倒的坏蛋。结果林彪从天上掉下来摔死，成了最最坏的坏蛋，而所有要打倒的反革命又都成了革命干部。现在我还被告知，要勤勤恳恳工作，不要为了金钱；要有奉献精神，不要讲报酬。结果我想住新房，人家手一伸，拿多少多少万块钱来！我父母有病住院，拿钱来；孩子读书，拿钱来！……我说你们怎么就知道钱钱钱的，一点没有奉献精神。人家火了，你骗谁呀！
　　问：社会上有很多不公平，不合理现象，龙应台说：“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你经常生气吗？
　　答：我不但经常生气，而且还经常愤怒。但最终我感到自己可笑，就像一个小小的蚂蚁在对一座大山的存在发脾气。不过，我不绝望，这就像春暖乍寒时，你细看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树梢都是灰蒙蒙的，但抬高目光，远远地望世界，就会欣慰地看到，一片春意盎然。
　　问：你对你女儿最忠告的一句话是什么？
　　答：父亲对孩子的忠告一般是无效的。所以，我一般不对女儿有什么忠告。但女儿却经常对我忠告，我当然更不听了。
　　问：我们经常喊“理解万岁”这个口号，你也认为理解确实万岁吗？
　　答：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才喋喋不休地强调理解，所以，我看到为数众多的人都在喊“理解万岁”，往往感到有些滑稽还有点可怜。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要求别人理解是最无用的，如果我要是乞求理解，今天我不但一事无成，而且还能被人当作傻瓜来嘲笑。
　　问：像你们这样年龄的人，都经常诉说当年的苦难，可是在你的文章里，却经常描写童年的美好，这不矛盾吗？
　　答：无论你的童年是穷困还是痛苦，你都会觉得是美好的。因为太小的脑袋还看不透这个世界的冷酷与虚伪，更重要的是，童年离衰老和死亡还相当遥远。
　　问：你认为精神重要还是思想重要？
　　答：如果这两种东西能分得开的话，我认为思想比精神重要。思想会使你有一种坚定的立场，有对事物优劣的判断力。然而精神却不然了，倘若你要是在希特勒的领导下，越是有勇敢和勇往直前的精神，就越是侵略和杀害和平的人民；比如说勤劳或勤奋的精神，在当年瞎指挥的极左年代，你越是有勤劳勤奋的精神，你就越是大建土高炉，大炼废钢铁，实际上是勤奋地搞大破坏。如果当年搞大跃进，搞文化大革命，要是没有那么多的精神，今天改革也不会这么艰难了。
　　问：现在的治安状况越来越糟，抢劫的，杀人的，贪污百万千万的，我怀念过去贫穷却朴实的年代，那时连小偷都很少。难道你不承认吗？
　　答：你说的是极其愚蠢的昏话。那时穷得小偷都没有什么东西偷，那时穷得你都没有能力腐败。不客气地说，戒备森严的监狱里最安全，你到那里生活去吧！■
　　【王建利荐自《文学自由谈》2008年第6期/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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