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电影梦
时间:2020-03-20 05:16:53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1
栓柱老汉最近比较烦。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开春,他一直张罗着给自己的大儿子大成说媳妇,说了几个都没成。
栓柱老汉有五个孩子,大的两个是闺女,都已出嫁外村。大儿子大成今年二十四岁了,二儿子二成前年当兵去了长春,还有一个老丫头,叫秀秀,在村联中读初中。
农村习俗,哥俩得先给哥哥说媳妇,要是越过老大,先给弟弟说了,哥哥很可能毯下(方言,专指弟弟先娶,哥哥再难提亲。Tan,不知用何字,暂用“毯”,觉得也妙,毯下谁看得见?遂被遗忘)。
栓柱最后给大成说的是本村一个叫妮子的闺女。妮子有些犹豫,她爹坚决不干,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栓柱当着许多人的面分烟卷,都给了却没给自己,自家闺女绝不能嫁他家。媒人回来一说,栓柱根本想不起啥时候的事,懊悔的了不得。买了两条“金鹿”托媒人给妮子爹送去,人家死活不要。
原来见面还“哼哈”打个招呼,如今再见面,妮子爹像仇人一样瞅栓柱,像是栓柱惦记了他家的宝贝。
栓柱老汉一想,罢了,不是姻缘啊。
大成便说,不成先给二成说吧。栓柱很感动,觉得大成这孩子懂事。本以为二成当了兵,媳妇肯定好说,没想到提了几个也没成。二成从部队寄回的那张英姿飒爽的戎装照,都快让人摸挲烂了,亲事也没定下来。
邻村有个叫爱英的闺女,高中毕业,上初中时还和二成同过学。媒人去给二成提亲,爱英说,等二成提了干或考上军校再说吧。栓柱觉得,这两条二成都不可能做到。
一个冬天加一个开春就这么过去了,大成、二成的亲事一个也没定下来,急得大成娘直叹气。眼看要春耕了,生产队里的活多起来,庄稼人开始忙碌了,栓柱就把说亲的事先搁下了。
2
这一天中午,栓柱和大成干完活从坡里回来,大成娘已经做好了饭,等了半天秀秀也没回来,往日这个点早回来了。大成等不及,就去揭锅盖。正这时,秀秀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秀秀进屋,脸蛋通红,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封信,说:“二哥来信了,他要拍电影了。”
栓柱赶忙上前接过信,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大成也凑过脑袋来看,看了半天又交给秀秀,说:“你念念。”爷俩都不识字,秀秀开始念信。
信里说,二成他们部队接到了一项光荣的任务,参加北京电影制片厂《南征北战》的拍摄,彩色的,并说自己很可能在电影里担当重要角色。
秀秀读完信,栓柱开始训斥闺女:“这么大的事咋不早回来告诉我们?”
秀秀说:“我是在学校让全班同学和老师们看完后才离校的,在路上又碰到几个人,也让他们看了,还碰到两个不识字的,我分别给他们念了一遍,然后才回的家。”
栓柱和大成觉得也对,这样的大好事是该让全村人知道。
栓柱从秀秀手里接过信,信纸本来就薄,经过许多人的传阅,已经有些脏兮兮软塌塌的了。
秀秀眼睛一亮,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把镜框里的相片取出来,把信镶进镜框,这样就不怕人们看了。”
一家人都觉得是个好主意,也顾不上吃饭了,大成娘取下镜框,还用袖子擦了擦玻璃上的尘土,递给栓柱。栓柱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照片取出,把信纸放进去。第一次把信放倒了,多亏秀秀及时发现。最后,栓柱又想起了什么,放下镜框,走到炕沿前,揭开炕席,从一本语录本里取出二成那张起了毛边的戎装照,与信纸一块镶进了镜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大庄的许多人都来瞻仰过这个镜框里的这封信和二成的照片。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也来了,栓柱老汉一视同仁,镜框挂在墙上,只许看不许摸。来看的人们都有种朝圣的感觉。感叹二成了不起,都拍电影了,那就不是一般人了,很快就是电影明星了。
也有许多不识字的村民来看,脸上挂着虔诚的笑,像是读懂了信里的内容。
这种情况,栓柱或大成就会给人们讲解,听人们念过多遍,爷俩也基本能说清楚了,爷俩的讲解甚至比信里的内容还丰富。
栓柱和大成再在生产队干活,分配活的时候,对爷俩明显有照顾。也没人敢说啥,队长的潜台词是,有本事你家也出一个演电影的呀!
秀秀从电影画报上剪下许多电影明星照,贴在自家墙上,有王心刚、孙道临、田华、王晓棠等,一家人相信,二成迟早也会像这些明星一样。
媒人来找栓柱,说:“妮子愿意跟二成。”栓柱一口回绝:“不行。”眼前浮现出田华、王晓棠等,他觉得,二成既然成了明星,就应该找明星做媳妇。
过了两天,媒人又来说:“大成也行啊。”
栓柱没吱声。
蹲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大成憋不住了,说:“差不多行了啊!”
于是媒人又跑了几趟,大成与妮子的亲事算是定了下来。
大成和妮子在一起的时候,说得最多的还是二成拍电影的事。大成俨然以明星的哥哥自居,妮子当然就是明星的嫂子了。
这一天,栓柱在村头碰到了妮子爹,妮子爹主动上前搭话、递烟。栓柱绷着脸,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
二成拍电影的事让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在她们村里、家里的地位也骤然提高。外甥、外甥女们到处炫耀自己有个拍电影的舅舅。
让一家人没想到的是,邻村那个叫爱英的高中生,竟然直接找上门来了。
爱英进门时,一家人正围着锅台喝粥,觉得屋里一暗,回头看,一个俊俏的大姑娘站在了门口。
爱英自报家门,说是要和二成通信,来要二成的通信地址。
一家人都停止喝粥,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秀秀找出信封,爱英抄完地址,打声招呼就走了。一家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大成娘说:“也没留人家闺女吃饭。”说实话,爱英的大方把栓柱一家给镇住了。
二成再来信,说不用家里给找对象了,自己正和邻村的爱英谈着呢。栓柱想:田华、王晓棠那样的儿媳不可能了。心里有点惋惜。
一家人最关心的拍电影的事,二成信里只字没提。
栓柱听秀秀读完信,问:“完了?”
秀秀说:“完了。”
栓柱接过信纸,看完正面又看背面,好像二成是用秘写药水写成的。反特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又拿起空信封,眯一目向里瞅了瞅,空空的,这才泄气地把信封放到桌上,心里纳闷:拍电影这么大的事,咋不写一个字呢?
后来还是大成提醒了爹:“会不会是部队保密呀?”栓柱说:“对呀,军队里的事就是军事秘密啊,肯定是保密。”
3
转眼到了秋后。
村里大队书记去县城开三级干部会议,散会后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闲逛,看到电影放映公司的人在大街上贴海报及宣传画,正是新拍摄的彩色宽银幕电影《南征北战》要上映了。
书记上前跟人家说:“我们村的二成参加了这部电影的拍摄,能不能给我一张宣传画?”
正在往墙上刷浆糊的那位有些狐疑地看了书记一会儿,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还是让书记拿了一张。
书记拿了宣传画,也没仔细看,叠好后放进书包,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回村,直奔栓柱家。
听说二成拍的电影要在县城上映了,书记拿回了宣传画,许多人都随着书记来到栓柱家。
这是一张彩色宣传画,由一张主画面和五个小窗口近照组成。主图上许多解放军战士在行军,画面上挤满了穿棉衣的人。
小窗口里是几个特写镜头,人们比较熟悉的是曾在电影《奇袭》中担任主演的演员,在新《南征北战》里也是主演。看文字介绍,才知道演员真名叫张勇手。
主要演员里没有二成的名字。
人们在小窗里没找到二成,就到大画面里找。趴在画上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二成的影子。
有人找来了放大镜。
主图中有个战士在画面的边上,取景只取到这个战士的半拉身子和两条腿,没有头部。有一个社员指着没头的战士说:“这个没脸的是不是二成?”
他的话立即遭到许多人的围攻:“怎么可能呢?二成拍的电影,怎么能不露脸呢?”
栓柱没找到二成有些生气,心说:这个二成,拍电影不知道脸重要吗?看人家那些明星的脸,多大呀!
村民们看到栓柱额头上冒汗了。就有一社员指着画面上一位扛旗的战士说:“我看这个像二成。”
人们便附和说:“嗯,像,是二成。”
旗手面部黑乎乎的,看不太清,人们便确定说:“肯定是二成,其他都不是,难道这个还不是吗?”
栓柱终于松弛下来,脸上有了笑容。
书记说:“别看这画了,县里既然开始放映了,很快就会来咱们村放映,到时候咱就能看到二成了。”
4
新《南征北战》在大庄放映这天下午,各个生产队都提前收了工。全村都笼罩在节日一样的气氛里。
许多邻村的社员早就知道大庄的二成拍的这部电影,都赶来看。特别是栓柱两个闺女她们村,来的人更多。
大成两个姐姐上午就接到了爹的口信,没吃晚饭就带着孩子们来了,在娘家吃完饭,一块去看电影。
电影开演前是最热闹的时候。场院里孩子们追逐打闹,有俩孩子在为争埝儿(方言,地儿,地方。)吵了起来。先是吵,接着骂,然后就动了手。每次放电影前的这些吵闹,也是必须的,人们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填补了等待的枯燥。
秀秀早早就占下了四条长板凳的埝儿,在放映机前面,属最佳位置。自己一家,当然包括还没过门的妮子和爱英,四条长板凳够坐了。长凳自家有一条,栓柱又去借了三条。
秀秀占了这么好的位置,还是四条长凳,村民们都没有异议,大家觉得,栓柱家应该占这个位置。二成拍电影那可是全村的骄傲啊!
电影开演,照常先是《新闻简报》,有个叫西哈努克的矮胖子到处和人握手。
终于,正片《南征北战》开演了,彩色的,这让看多了黑白片的社员们感到新鲜。人们早就看够了样板戏,还是打仗的好看。
起初人们还想着寻找二成的影子,渐渐地,随着剧情的发展,人们被热闹的战争场面所吸引,早就忘了寻找二成了。
年龄稍大些的社员,前些年看过五二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黑白版的《南征北战》。时隔二十二年后拍的这部,除了演员换了,有颜色了,其他的如战争场面、台词都一样。导演也是一个人,叫成荫。几乎就是照搬,像是一个锅里烀出的两锅地瓜,啥都一样,就是颜色有差别。
当剧中出现那句经典台词:“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伸出手拉兄弟一把吧!”竟有许多社员和银幕上的敌军官同时说出。人们便笑。这句台词在社会上流行多年,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至今还在说。
等电影说再见了,人们从剧情回到现实中,仔细回忆看过的每一个画面,根本没有二成的影子。
栓柱大闺女有个小子刚十岁,调皮得很,看完电影,高声说:“球,里面根本没有二舅。”他娘便去打他,孩子不服,说:“打我干啥,就是没有嘛!”
栓柱和大成都有些脸热,多亏天黑人们看不到。
倒是坐在旁边的妮子和爱英都很开心。看完电影,与栓柱一家打声招呼,爱英跟着妮子,到她家住下去了。
许多社员追随着放映队在邻村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二成的脸。于是人们醒悟了,这么多解放军、国民党兵,哪儿找去呀?
当有人怀疑二成扮演的有可能是国民党兵时,栓柱坚决否认:“我家二成怎么能演国民党呢?那都是俘虏,得由国民党俘虏演才对。二成可是正宗的解放军啊!”
有人跟他辩论,说:“让国民党俘虏演,你算算,那些俘虏到今天都多大岁数了?再说那些俘虏脱下国民党军服,再穿上解放军的衣服,就是解放军了。”
不管咋说,栓柱就是不能接受二成演的是国民党。
人们又开始讨论,既然有了黑白片,为啥还拍彩色的?
栓柱说:“就像咱们锄地,没锄干净,队长发现了,叫你再锄一遍,找补找补,是一样的。而且还有了彩呢!”说得大家频频点头。
渐渐地,人们都把这事看淡了。
好在大成与妮子的婚事没受影响。这年冬天,二人举行了婚礼。只是妮子爹的脸色没有以前好看了。
又过了两年,二成复员回村,人们没再问起拍电影的事,在人们心里,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然,村民们私下里还是会说起,算是笑谈了。
有一次,二成大姐家那个大小子撺掇着弟弟当着她娘的面问二舅:“二舅,你到底拍没拍过电影啊?”栓柱上去朝二小子小屁股就是一脚:“就你多嘴。”孩子哭了,一家人无话。
县机械厂给村里一个招工名额,点名要退伍军人,正好这年只有二成一个符合条件的。二成去县城当了工人。人们拭目以待,看端上铁饭碗的二成会不会甩掉爱英。
这年冬天,二成与爱英结婚了。
5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转眼就到了北京要举办奥运会这一年的六月。
栓柱老汉和老伴早已过世。
十年前,二成所在的机械厂就破产了,工人们都住在厂子原来的旧平房里。县里盖了许多经济适用房,可没这些下岗职工的份儿,得是吃财政的事业编或公务员才能享用。说实话,即便让买,他们也买不起。工作没了,每年养老保险得自己交,光这一块就是好几千啊。
多年前让村民们羡慕的铁饭碗,如今成了这个样子。
大成和妮子在村里种着地还养着猪,日子过得挺滋润。农村人嘛,很容易满足的。哥嫂每次来都带来一些粮食、蔬菜啥的。前些年是二成周济哥哥,现在反过来了。
大成劝二成:“不行就回村去住。”
二成苦笑,回村既没房屋又没有土地,再承包人家的地种,除了承包费也就不剩啥了。
二成只有一个儿子,一直没有工作,和儿媳妇经营一家杂货店,也是惨淡经营。爷俩谁也顾不了谁。
爱英前些年跟着二成也风光过几年。那些年小两口回村,每次都招来许多羡慕或嫉妒的眼光。如今二成下岗,日子有些艰难,爱英倒是没有任何怨言。年轻时当家属在家闲着,这几年,为了减轻点丈夫的压力,她托人找了份扫马路的工作。
二成下岗后买了辆机动三轮干出租,两口子忙活,也仅仅能维持生活。
这段时间县里有文件,要取缔出租三轮,抓住了不但没收三轮,还要罚款。
二成是个本分的人,人家不让,咱就不干了。
不跑出租,干啥呢?
帮爱英扫了两天马路,扫马路的都是妇女,二成就不乐意去了。
四川汶川地震以后,二成从电视里看到解放军抗震救灾,自己却在家无事可干,就想去街上的捐款点给灾区捐点钱,自己不但是名老兵,还是共产党员呢。
自行车爱英骑走了,二成平常就用三轮代步,但现在县城取缔机动三轮,再骑会不会惹麻烦?二成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出了擦得锃亮的三轮车。
捐款点有许多人,好像还有电视台在摄像。
二成将二百块钱塞进捐款箱,转头骑车离去。刚走出几十米,他发现城管和交警联合执法队,一边用扩音器喊话叫三轮靠边停车,一边向自己靠拢。
二成舍不得自己的三轮,加大油门向前冲去。
前面是个路口,二成来不及看红绿灯,急打方向左转,正好与一辆货车相撞,二成一头栽向马路……
一周以后,二成苏醒过来,他看到了爱英、儿子、俩姐姐、秀秀还有哥嫂。
他示意爱英把耳朵贴过去。
爱英擦擦眼泪,俯身,把耳朵贴到二成嘴边。
二成说:“有句话我得跟你说——我当兵时我们连队确实拍过电影,那天我拉肚子,连长没让我去……”
爱英流着泪说:“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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