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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大兴安岭_大兴安岭

    时间:2019-02-08 05:35:31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一      1970年12月25日,杭州钱塘江边白塔车站,十六岁的我坐在闹哄哄的知青专列上,父母、姐姐都来送我。全车知青胸佩上山下乡光荣证,可谁都没有一丝丝光荣感,之所以都戴光荣证,完全是因为凭证乘车。
      知青专列走了五天五夜,一车知青在硬木椅上坐得东倒西歪、鬼哭狼嚎。此前,大多知青对出远门旅行还充满浪漫幻想,这回一个个对火车有了深刻的本质认识。后来,历年回乡往返旅途,一再领教“中国特色”的火车――超载的车厢、扒窗式上下车、憋尿憋屎的必备硬功。从大兴安岭腹地至杭州,至少四天三夜,倒换四、五次车。从浪漫向往到见火车就怕,成了东北知青的集体病。本人至今仍一见火车就犯怵,一长串“恐怖记忆”。
      过了嫩江,大兴安岭渐渐逼近,车厢里的笑闹打趣声渐弱渐停,一张张青春稚气的脸庞肃穆凝重。过了大杨树,过了加格达奇,过了林海,荒凉寂静的原始森林终于一览无余地肃立在窗外,我一下子明白了王维名句“空山不见人”的意思。黄昏时分,火车再也无法往前开了,碧水到了,这是大兴安岭南麓最尽头的森林小站。大雪封山、满目荒凉,女生再也忍不住了,集体放声痛哭,男生一片沉默。
      不过,旅行还未结束,从车站到筑路二连的驻地还远着呢。由于拉人的“大板”有限,只得用拉货的“翻斗”拉人。翻斗车一起一伏、歪歪扭扭开在冻白道上,冻白道乃是直接伐去树木的冬季便道,未有任何修筑,二十公里跑了两个多小时。途中,车子颠簸过大,我连粮袋带人一起滑落车下,司机急忙停车:“咋掉下来了?妈呀,吓死我了!”我一点没事,跳起身掀回粮袋,然后利利索索爬上车找地方坐稳。驶抵二连,已晚上八点多了,密林深处几幢隐隐鬼火的帐篷,老工人都睡下了。摸黑中胡乱吃了第一顿高粱米土豆干,未洗未涮,两人并用一条老工人腾出来的被窝(我们的行李还在车站),和衣躺下。一拉过棉被,立刻嗅到黑酸味,无奈困乏之至,立即睡去。第二天起来,天哪,什么被子哟,被头黑得可刮下一层腻子,起码一年没洗了。原来人可以睡在这么脏的被子里,震惊之深,成为印象最深的“再教育第一课”。
      我在筑路一处二连干了四年半,几乎干遍所有工种:跑腿的通信员、修桥涵的小徒工、上土方的蛮力工、上夜班的烧炉工,还做过豆腐倌。不过几天,本人就琢磨出点卤的门道,拿捏住分寸,每天那片豆腐,食堂里卖得最热俏。拉磨的小毛驴和我十分亲热,清晨一准在帐篷外轻叩本人铺头,唤我起床喂它。不过,天气一上冻,豆腐就做不成了。长长一冬,全连只能啃土豆干、咽脱水菜,吃得没有一个不想家的。筑路队冬天活少,俗称“猫冬”,但大家还是盼着开春,毕竟天天有豆腐吃,有时还能吃上新鲜蔬菜!
      1971年对苏大备战,密林深处的我们也跟着折腾。冬季清晨六点半,天还墨墨黑呢,连长就钻进帐篷挨个掀被窝,招呼列队出操。偏偏烧炉工小魏技术不行,柴木添得不勤,炉子经常熄火。帐篷易建,便于筑路队搬家,但保暖性极差。碰上炉子熄火,室温骤降,已蜷在被窝里当“团长”,还来掀被窝,真当恨不得一脚踢过去!每天干活已经够辛苦了,定额都完不成,大清老早还不放过我们!还搞基于民兵训练,又没枪的�!黑咕隆咚围着巴掌大的空地跑步,一二一!一二三四!有啥用场?苏联佬儿真当打过来,人家坦克才不会傻乎乎朝原始森林开过来;就算真当开过来,我们一支枪都没有,拿什么去跟老毛子打?1973年后,晨操终于停止,大概干部们也觉得没啥意思,实属白搭精力。
      
      二
      
      阶级斗争是最重要的第一课。首次全连新老职工大会,认识了两位“现行反革命”――上海知青顾逸波和佳木斯知青孙刚,任何一位革命群众都可以向他们发泄“阶级仇恨”。不打白不打,白打谁不打?幸好,我从未对二人采取任何“革命行动”。一则本人成份不佳,出于“阶级本能”同情两位;二则出于人类本性,人家都那么可怜了,何必再去踢一脚。
      最初,本人因普通话较好,看起来还伶俐,当上通信员,每天徒步上筑路一处送信,往返三十余里,如有车可搭个顺风。筑路队活路繁重,通信员绝对俏活,八大员之一。半年后,通信员莫名其妙被撸,下了工班。隐约听说是成分问题,担心我会泄露机密。天晓得,深山老林里一支百把人的筑路队,有什么机密?!但阶级路线必须贯彻。力工每天都有定额,至少得刨挖挑运一立方土,遇上土质稍松的地段,三至四立方/天,学生娃很少不嗷嗷叫的。
      为了争表现,一位上海知青大冬天清晨上河边学《毛泽东选集》。零下四十多度的隆冬,太阳还躲在被窝里,戴着皮手套都冷煞,居然还有这样的“学毛选积极分子”。真当学进去,算是佩服他!如果为求清静,哪儿不能去?四周都是只有白雪没有声音的森林,干吗专来河边采冰点?还不是大家早上洗脸都要到河边取冰,能被人看见!瞧他那双骨碌碌的眼睛――直朝连部帐篷看呢!
      1971年国庆节过后,佳木斯知青孙塌鼻子探家归来,捎来惊人消息:林彪叛国了!我是第一批闻讯者之一。孙塌鼻子还未走到连队,路上就先到木工班,大概实在憋熬不住,也可能为了显摆,向我们“广播”了这则天大新闻,木工班几个都被震晕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抓住这个反革命!”我也跳将上去摁脖子扭胳膊,押着他到连部。孙塌鼻子指天划地赌咒发誓:“真的!这是真的!佳木斯到处都是林彪叛国的大字报!……山沟沟里就是啥啥不知道……”饶是他一再辩解,连首长跟我们一样,认定他不是犯了精神病,就是在故意散布“反革命谣言”,关了他禁闭,以防“反革命谣言”扩散。连长警告我们几位知情者:“不许瞎放‘小喇叭’!”几天后,来了官方消息,孙塌鼻子走出禁闭室,一脸冤枉:“还不信呢!林彪就是叛国了嘛!”
      1972年5月的一天,我们力工八班放炮炸树墩,引燃山火,整座山坡都烧起来了。全连紧急出动,急赴十多里外的火场。快到时,一位苏北籍女工排长学英雄状,奔上山坡抱住一棵树,回身呼喊:“同志们!战友们!祖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像电影里一样。后来,她真拿到了党票。
      奔向火场的路上,我竖起耳朵听老工人传授火场经验:要注意风向,以免被火包围;不能轻易撒尿,关键时刻“自来水”大有用场。八班长“老久”乃肇事直接负责人,这片作业区是他带领我们点的炮。“老久”是小兴安岭老林工,深知森林火灾的利害,这把火真烧大了,肇事者要判刑的。进入火场后,“老久”跪地求雨,一副大难临头、诚惶诚恐的模样。老天有眼,天黑之前还真来了一场雨夹雪,火势得到控制,只烧了一面山坡。我们自然全身被浇得湿透,工作服、毛衣线裤、内衣内裤,从外到里,从里到外,彻底浇透。下午心急火燎奔赶上山,用力打火,全身汗湿,一场降雪又淋得浑身冰冷,但还不能回去休整,得听指挥部命令。晚上八时,才允许撤退。大家又冷又饿,但仍一路庆幸这场及时雪,赦免了我们,否则在山下增援部队上来前,至少还得坚持十 多个小时。第二天,全连人百分之九十发烧,停工一周。这把火烧得我们对森林火灾有了感性认识,尝到了上山扑火的艰苦。说来也怪,在山里那些年,硬是没听说其他森林火灾(想来是不报灾闻),离山后频闻森林火警,每年都会烧起来,还就数大兴安岭频度最高,1987年“五‘六”大火,居然连烧二十七天,活活烧出大兴安岭的名气。
      
      三
      
      大兴安岭只有九十天无霜期(即植物生长期),开发之初一切给养都得靠山外运入。对南方知青来说,最大的问题是餐餐吃粗粮,每月只有百分之三十细粮(大米仅一斤),百分之七十的粗粮中,小米、高粱都算好东西,“三年陈”的苞米面窝窝头,才叫吃得鬼哭狼嚎,苦相百出。主食如此,副食更糟,南京干菜厂出的脱水白菜、土豆干是“主打部队”,且靠水硬煮,仅起锅时泼洒一点豆油,若遇油荒,连这点油都泼洒不上。几顿下来,没有不求饶的。但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每天的活又那么重,再怎么着也得硬撑着咽下几口。夏天,偶尔运来几筐黄瓜、茄子、鸡蛋等鲜菜,全连欢腾,真正的节日呵!
      罐头倒是敞开供应,然价昂味次,一至三元/听,初尝尚可,再吃无味,三吃必腻,本人至今一见罐头仍心怵。那会儿,“嘴里淡出鸟来”,个个如饿虎。每年探亲,来不及到家,走到哈尔滨或天津,就有狠撮一顿的强烈愿望。1972年初,首次探亲,我们一大帮人在天津“登瀛楼”大吃一顿。回到家,母亲见我饭量大增,筷划带风,心疼万分:“饿狼一条,看来真把你给饿坏了!”
      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不让知青“做小锅”。按说我们从家里扛点大米咸肉,谁都不妨不碍不沾不碰,差啥不让?可偏偏就是不让,资产阶级作风!差啥不能和老工人“三同”?做小锅就是搞特殊,嫌弃工人阶级,看不起“肇州土垃垃”。于是,有一专用词:踢小锅。后来,知青集体抗暴政,头头们想想确实没必要去管人家生活小事,南方城里娃已在此吃大苦,何苦再去管人家吃什么?
      从总体上来看,二连两位主要领导――于世福、王思信(后均升任区委书记),还是相当不错的。老于头1998年7月24日病逝哈尔滨,我闻讯还在心里悼念过他。王思信现居河南老家,我2006年打电话去拜问,寄呈一些作品向老领导汇报。1978年10月离山前,我最后一次回筑路一处,思信时任一处书记,早晨邀我上家喝了一顿送行酒,炒了鸡蛋(当时能拿出的最好食物),感念至今。
      山里的排泄甚令人挠头,类乎“工程”。冬天不仅屁股挨冻,有边无顶的高脚茅棚,每次得瞅一眼下面增速很快的屎柱,紧防戳顶屁股;夏天则有长腿蚊、瞎儿蠓的围叮,必须速战速决,耽误不起的,谁都不敢慢工出细活。
      一开始,筑路一处设立“尼姑连”――女子连,驻地最靠近大队部。分开男女,防患于性。可仅仅一年,女子连就撑不下去了。放树、抬木、上楞、上土方,男人都不一定顶得下来,女人怎么行呢?理论上的“半边天”,终究只能与男人同酬,无法同工。于是,只能打散女子连,分别插入“和尚连”,二连分到一排。女工排来的那天,全连男工一起出帐篷行注目礼,不时起哄一二,怪叫三四。
      女工排到来后,很怪的,男工们的言语文明起来,往日的粗野相对收敛,吃饭时都端着饭碗走出帐篷,有意无意往女帐篷嘌几眼。显然,男女合编不仅符合心理需要,也吻合生理结构。工作上,女工可以干一些轻轻活――铺路面、搞检测、抬柴禾、帮帮厨、辅助男工上土方等;生活中,调节连队气氛,收效神奇,后来才知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还是重要原则。此外,不到一年,女工排就被“订购”一空,各花有主。
      1972年,后勤班来了一位“犯错误干部”――三连长袁珍,搞了东北女知青“唐大裤衩”。他那晚进女宿舍摸错了床,姑娘惊叫起来,东窗事发。那会儿的条件也忒艰苦,干点风流韵事,竟要如此冒险。后勤班的常朋久、老孙头与老袁头是肇州老乡,常常拿他的错误打趣。一次,这位前连长坐在坑上拍着裆部:“都他妈怨你!这个臭老二,都是你惹的祸!你要是消停一点,不啥事儿都没了?”一帐篷人爆棚笑翻。我与老袁头相处甚洽,他也很喜欢我:“你小伙儿咋长得这水灵!”“南方嘎子就他妈比咱北边强那么一疙瘩。”
      那时,本人对性十分陌生,感觉既丑又脏。1977年春,二十三周岁了,此时下山进了呼中二小任教。全校春游上山采果,出校门不远,见一狗趴在另一狗身上,随口问身边的小蓝老师:“它们在干什么?”小蓝是东北姑娘,一脸嗔怪:“唉呀!你!”她大概认为我在调戏她。其实,我真不知道两只狗在干什么。
      当时流行一句话:“一有权二有钱,三有听诊器,四有方向盘,”山里家家都得积攒过冬柴禾,非得靠车运输,而且司机点头是票,刹车是站。你可以不巴结区委书记,但非得巴结司机,他们自然最容易得到姑娘青睐。“四有”之中,南方知青一样都没有,婚恋市场上行情极低。当然,如果那会儿知道我们能回城,行情肯定不一样,但谁能有这样的先知先觉呢?
      最有趣的是连里来了四位家属,后勤班的几位肇州媳妇。这些乡姑进山寻夫,连里没有招待所,四位家属只能共住一顶三分之一帐篷,即长度只有正常帐篷的三分之一,每家领地只有两床铺盖,中间用竹席遮隔一下,晚上绝对无法说悄悄话,这边喘一口气,那边都听得煞煞灵清,什么都得“悄悄的,打枪的不要”。每晚,全连九幢账篷里的大小老爷们,最得趣的话题就是:小帐篷里现在哪样?在干什么?四家八口,脸对脸、隔壁隔,咋整?起夜回来上错床,咋整?
      
      四
      
      刘江湾乃连里“第二高干”,父母均为十三级。1972年5月,他刚从杭州探亲回来。那天,我们木工班与他的六班同车上山,他在翻斗车里兴高采烈地说不久就要调回杭州,还说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有一位胖姑娘――“六百个工分”。林彪事件后,老干部逐渐复出,当时有权没权,看看其子女在哪里,便一目了然。
      中午时分,接我们回点吃饭的翻斗开上去了,木工班收拾好家伙在等车。突然,那辆翻斗急速开来,司机一脸惊惶失措,杭州知青楼大良在车上向我们急切摇手,示意不停车。等我们走回驻地,指导员王思信脸色都变了,没头苍蝇一样在操场上跑来转去,方知六班出了大事。
      那天,六班为翻斗取土场�树桩,即用炸药轰松树根,以便推土机起草皮。放完炸药点完捻,全班八人躲进坡下涵洞数炮,发现少了一炮。按林业部安全操作规定,二十四小时后才能排哑炮。六班长张俊峰乃小兴安岭南岔老林子,不知怎么想的,随口一句“上去看看”,刘江湾、王栋�及刚刚就业的一名东北知青冲在最前面,嘴里还喊着“冲啊!杀啊!”一阵山风吹来,导火索复燃,哑炮骤响!刘江湾被飞石击穿腹肠,当场归西;小东北一条腿被炸飞,因无法止血死在下山的车上;上海知青王栋�送到呼源区医院,截腿后因破伤风而死。当天下午,我参加现场拣拾遗物,一片血腥气,我从树梢上勾下小东北的“一只脚”――一只旧球鞋裹着的肉足, 我真切感受到死亡之近。
      办丧事时,我奉命在大队部陪王栋�父母,失子之痛,自不必说。王母哭诉:“要是晓得这里介苦,随便哪能都勿会放伊来!侬介小,哪能也到这里来吃格种苦头?!”那时的抚恤金很低,死也就白死了,但三位都被追认为共青团员。
      整理刘江湾遗物,发现他箱子里有几只避孕套。藏有这种非常不革命的东西,看来这小子已“做过人”。大伙儿心情复杂,既有一点谴责,又似乎为刘江湾高兴点什么。2006年夏,我携妻儿与山友重回大兴安岭,再去碧水筑路一处,完全不认识了,还林于山了,若无老主任王思信的指点,根本无法辨认。筑路一处2004年被裁撤,全区筑路队合并,驻扎呼源。全区山上已无居民点。刘江湾的坟墓,荡然无存。据老知青、人大严副主任介绍:1998年那场大水,冲走了这儿的全部坟墓,刘江湾是真正“忠骨埋青山”了。
      工伤频发,源于不遵守操作规定。林业部规定采伐必须间隔七十米,连里缩短至三十五米。实际采伐过程中,为赶进度,采伐手之间往往不过十米。筑路一处年年都要死人,以伐树砸人为主。老工人说这是山神要的祭品,每年少不了的。1970年底刚去那会儿,因一年没出工伤,还没给山神上供,老工人心里都悬着,不知轮到哪个晦气鬼儿?几天后,听说三连砸死一女工,大家这才松下一口气。今年一次死仨,超额完成任务,估计山神明年都不会再要上供了。
      工伤对男人来说是硬的、明的,对女人有可能是软的,掖着藏着在暗处。新林区女子架桥连许多女知青,或肩抬过重或冰水浸泡,大都失去生育功能。那位上了画报的指导员(上海知青),一路升上去,当了黑龙江省妇联主任,据说亦患此疾。架桥比采伐、筑路都活重,扛挑份量超过女子极限,当时机械化程度又低,架桥对女性来说,完全属于“性别不宜”。可是,为了“半边天”理论,为了体现“文化大革命的成果”,硬是标新立异,硬叫劲搞这么一个“女子架桥连”。
      
      五
      
      十几岁的娃娃,从繁华沪杭来到只有几幢帐篷的原始森林,承受气候上工作上生活上的种种压力,不思乡不想家是不可能的。每晚,鬼火摇曳的油灯下,一帐篷前途无望的知青合唱“知青之歌”,伤感、哀怨、迷惘、凄凉……多少人躲在被筒里偷哭。什么接受再教育,明明是送我们进山当苦力。就算工资比山外高一截,但条件这么苦,衣食住行样样发愁,江浙一带农民都不愿来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知青都愿回城当学徒,宁愿只拿十六块的月薪。我的意愿是:只要能回城,拉大粪车都干!每天清晨,山下火车一叫,一山知青尽望乡。每个人心里都挂着一个沉重问号:真在这儿扎根一辈子么?青春就这么腐烂在大山沟里了?那些“上山下乡积极分子”,早已不好意思捋胳膊卷袖子呼口号了。他们很快发现:“积极”并未带来任何实惠,他们跟大家一样,也是最不值价的“南方嘎子”。
      山上生活极其单调,一年看不上几场电影,赌博便成为无法避免的主旋律。受条件限制,没有麻将,只有扑克。一开始赌罐头,很快就转为更方便的耍钱。我很快就熟悉了所有牌路一“三打一”、“十三道”、“争上游”、“四十分”。好几次,输欠百余元,幸好赢家没当真,没逼我还赌债,要不连探亲的钱都没了。
      喝酒更是一门知青必修课,不喝酒,还能干什么呢?“妖怪”周维平一口气喝了两斤“二合一”,两天两夜未醒,脚心涌出一块紫血泡,后来才知酒精急性中毒,如果抗不过来,“妖怪”就永久中毒了。进山前,我毫无酒量,很快锻炼至半斤。一次喝了八两,脑子虽还清醒,却平生第一次吐了。上海好汉施龙生赌、酒皆精,为人豪爽仗义,且不恃强欺弱。知青大返城后,他仍留岭中,一次大冬夜酒后回场,行至分岔处,坚持抄小道走近路,与惟一同伴分道,不久醉卧野外而冻死,很是可惜。
      凡有知青的地方,必有武斗,一则继承“文革”武斗余绪,二则也缺乏文斗所需知识修养。我连最大一次武斗发生于1973年初冬,两伙上海人“内耗”。上海好汉夏百川头被“绷开”,另一伙以“白发”为首的“七兄弟”,也有挂花的。起因很小,不值一提,居然以命相搏;知青的忍耐度都很低,一语不合,辄诉武力。连里几位沪杭知青蹲了区看守所的“笊篱子”。杭州知青“妖怪”讲义气,出手相帮夏百川一派,蹲了八个月“笊篱子”。还有一位更长,蹲了年余。
      上海知青老姚,身长一米八五,恃力拿了另一沪青老秦的板材,老秦追出去,两人在寂静的公路上打起来,无人劝架,也不知最后如何散的场。越落后的地方总是越推崇武力,谁有力气、谁能欺负人,谁就是老大,手下喽�就越多,人气越旺。
      
      六
      
      1975年5月,本人下山,借调至区宣传队。同年10月,地区会演、省里调演结束,我调入呼中二小,有了能够自修的基本环境。尤其晚上有电灯,同时有了一群能够切磋学习心得的朋友。我从杭州借回一本柏拉图《理想国》,不太看得懂,中学数学教师徐××(上海知青)亲切借走,屡催不还,拖欠至今。
      在山里,我出席过一次文学会议。地区群艺馆的老孔与《大兴安岭报》一位剐刊编辑,下基层找作者座谈。恰好1976年9月《大兴安岭文艺》发表了本人处女诗篇(五十六行),也算冒出来的文学青年,文教科通知我忝陪末座。那位四旬诗人编辑,刚在《诗刊》发了作品,大讲创作经验。会后,我上招待所找他们,递上自己写的诗歌,老孔说我的诗有激情,如勤勉努力,说不定日后超过诗人编辑。第一次受专、世人士如此鼓励,一脸惶然,再三表示决无可能。我的谦逊是真减的,窄浅的知识底盘使我那会儿不可能张开“想象的翅膀”。
      1977年初,我被呼中二小精简。山里教师没门槛,科股级干部七大姨八大姑一个个塞进来,严重超编,裁来裁去,当然只能裁撤没有根基的南方知青。若讲业务、凭实力,被裁的四位知青要比那些东北老娘们儿高出一大截,不少东北老娘们只是初小生哩。这次精简极大激发了我的自强精神。此后二次高考、五次考研、五次考博,这次“被涮”一直是一块磨刀石。这次精简也使我切身体会中国社会的种种症结:不讲效率只讲权力,一切不在理而在人。
      1978年10月,我以文科初考第一、复试第二的身份接到黑龙江大学录取通知书,大红海报贴在呼中电影院墙上,山镇一时侧目,议论纷纷:“二小咋精简了一个大学生?”全区文教界仅中学有一位内蒙师大生,主持二小精简的刘书记(高二学历),见了我赶紧溜墙根。我没去奚落他,都考上了,证明了自己,何必去跟他较劲儿?再说,他也是执行公事,不精简南方知青,难不成去精简拖家带口的东北老娘们儿?毕竟,我们上山干活要比她们方便得多。
      记得1977年冬第一把高考,我连初试都未过。数学完全瘸腿,“文革”初中生只学到一元一次方程,语文也只讲毛主席诗词,英语仅教一句“Long LiveChairman Mao!”二十六个字母都没教。物理只教农机基础,最基础的定理公式都被“革命化”了。好在本人此生最大的资本就是“不怕失败”,一次次考试成为人生主旋律。我利用工余时间自学,九个月从有理数认识拱到排列组合、参数方程。第二把再考,居然初试第一,具体分数忘了。复试总分三百五十五(语文六十五、数学五十九、政治七十七、历史七十六、地理七十八),数学未拉太大后腿,语文考得较差,很丢颜面。胸口一直别着钢笔的“笔杆子”,只考这么一点语文分,使我认识到自己基础薄弱。以今天眼光,那时的自己,半文盲一个!
      出山了,人生漫长的冬季过去了。上呼中镇文教股办手续,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干事嗑着瓜子:“咋考上的尽是南方娃子呢?”见录取通知书上写着“汉语言文学”,一撇嘴:“你这不是中文系!……别美得太早,学完了你还得回来!”我心想回不回来,可由不得你!果然,黑大开学典礼上,党委书记的一句话至今犹新:“你们毕业后,大概不会再去捏锄头柄了吧?!”至于“汉语言文学”不是中文系,正体现了这位女干事的文化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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