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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拉提草原云朵:那拉提草原 评论

    时间:2019-02-13 05:38:03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作者简介:谢耀德,新疆作协会员。先后在《十月》、《作品》、《长江文艺》、《福建文学》、《西部文学》、《绿洲》、《黄河文学》、《诗刊》、《星星》等多家刊物发表过散文、小说及诗歌作品。
      
      那是深秋时节,那拉提河谷的天气已经非常凉了。
      傍晚时分,月儿古丽骑着马从镇上回来,在盘山路上,她发现路旁有个蜷缩的影子,好像是一个人。她有些吃惊,打马走近,“喂!”她轻轻喊了一声。那人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人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充满疑惑。她下了马,再看,那人已经昏迷了。他是个汉族人,还有口气。月儿古丽就用马把这人驮回了自家的毡房。
      月儿古丽回来时,天已黑了。铁力克看到女儿驮来一个陌生人,很吃惊,问怎么回事?月儿古丽说了路上发生的事。铁力克把那人背进毡房。他仔细察看了一下,那人身上冰凉,有一丝微弱的呼吸。铁力克就给他盖上厚厚的羊皮大衣,让他躺下。
      过了好长时间,那人咳嗽了一声,终于醒过来了。他一脸吃惊,看了一圈,都是陌生面孔。他想说话,张了张嘴巴,像个哑巴,什么也没说出来。
      祖力洪端上一碗热奶茶,他喝下去后,慢慢有了精神。
      “哎,小伙子,你是哪边过来的,怎么睡在山路上了?”铁力克问。
      那人断断续续地说,他是从伊犁那边过来的,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几天,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也难怪,一般人饿上二三天肯定没力气了。
      当天晚上,那人就在铁力克家的毡房住下了。后来铁力克一家才知道,他叫江南,是从南方来的……
      铁力克有四个孩子,女儿月儿古丽是老大,月儿古丽还有三个弟弟。那天晚上,一家六口加上江南七个人挤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但睡觉倒很暖和。铁力克和他老婆子祖力洪睡在毡房中间,月儿古丽靠在母亲旁边,江南睡在铁力克旁边,月儿古丽的三个弟弟睡在江南旁边,毡房里睡的满满当当的。
      江南实在太累了,他在外面奔波了好多天,担惊受怕的,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下他舒服极了,像是一下掉进了天堂里,一觉睡到了天亮。
      那天晚上,江南一直打着呼噜,他一边打着呼噜,一边还说着梦话。平常时候,铁力克睡觉也爱打呼噜,可那天晚上,他的呼噜硬是没打出来。多年来祖力洪已经习惯了老头子的呼噜,有时候听不到铁力克的呼噜声,睡觉还不踏实哩。怎么今天老头子的呼噜声变了?她很纳闷,又觉得不对劲,黑天半夜的也就没太注意,继续睡了。
      江南的呼噜声实在太响了,整个晚上,毡房里都是他的呼噜声。那呼噜声非常均匀,急一声缓一声,像是在幽静的森林里吹一段笛子乐曲。又像是在音乐的伴奏下进行一场朗诵。
      月儿古丽几乎一夜没睡着。起初,她是被这个奇怪的呼噜声影响了睡眠。后来她又在想。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的呼噜怎么这么特别?她就这么一直听着,想着,琢磨着,有时候她自己又觉得好笑。这一夜就这样过来了。
      江南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揉了揉眼睛。好像跟做梦似的,眼前的一切让他大为吃惊,他脑子里快速回忆了一下昨天的事。他想起晚上时候喝了一碗膻烘烘的奶茶……
      “哎,你醒了?”祖力洪说。
      “哦,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
      “哎,小伙子,你昨天晚上昏倒了,在盘山路上,幸亏月儿古丽把你驮回来了,要不然……”
      江南看了一眼月儿古丽。
      月儿古丽正蹲在炉边烧水,从毡房小门照过来的一缕晨光,刚好撒在她红润的脸上,光彩照人。再加上炉火的光和热,一起印在少女的脸颊上。月儿古丽变得更加妩媚动人。
      江南看时,月儿古丽轻轻笑了一下,脸微微红了。
      江南想说声谢谢。但没说出口,他心里暗自猜想,这个姑娘昨天是怎么把自己弄上马背的?他疑惑起来,也没好多问。他冲月儿古丽点点头,笑了一下。
      那一年,月儿古丽刚十六岁。
      吃过早饭后,江南说要走。他说他想翻过这座山,到巴音布鲁克去看天鹅。
      铁力克说,“那边已经下大雪了,再说冰达板现在也过不去。”
      江南坚持要走,铁力克一家也拦不住。江南走出毡房没多远就摔倒了,铁力克又把他扶回毡房。
      “小伙子,你身体太弱了,还是在这里养几天吧。”祖力洪说。
      江南点点头。
      就这样,江南在铁力克家住了下来。过了十多天,他的身体慢慢好了。
      一天早晨,月儿古丽骑着马出去,江南问她去哪儿,月儿古丽说去放羊,江南一脸羡慕的样子。月儿古丽说,你想去就跟着走吧。江南不会骑马,月儿古丽就让他骑在她的白龙马后面。月儿古丽两腿轻轻一磕,白龙马就跑起来了。白龙马一跑起来,江南就紧张得要命,要月儿古丽慢些。月儿古丽故意逗他。让白龙马飞快地跑起来。江南吓坏了,把月儿古丽抱得紧紧的,月儿古丽乐得咯咯地笑。月儿古丽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咋这么胆小呢?”
      事实上,白龙马跑快的时候,江南慌慌忙忙搂月儿古丽的腰,好像碰到了月儿古丽的酥胸,他又不敢松手。等白龙马慢下来了,他才把手抽回来。月儿古丽笑他时,他只觉得脸红耳赤,很不好意思。
      月儿古丽心里想,这个汉族小伙子太有意思了。
      江南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把马骑的这么好?”月儿古丽嘿嘿笑了。
      在草原,无论男孩女孩,会走路就会骑马。像江南这么大的小伙子,不会骑马就显得笨拙。有时候,这点笨拙也挺好玩的。月儿古丽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月儿古丽在子女中排行老大,她一向好强,干什么都不服输。小时候跟小伙伴一起玩,弟弟们受了委屈,她就承担起保护弟弟的责任。要说骑马,从她记事那年就会骑了。她阿爸铁力克有一匹枣红马,那可是一匹纯种伊犁马,浑身枣红,没一根杂毛,只有四个蹄弯上有一撮白毛。老人们说,它是“踏雪红驹”,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好马。铁力克非常喜爱它,平常从不让孩子们骑。她八岁那年,铁力克才答应让她骑着枣红马参加草原上一年一度的赛马会。她十岁时还得过第一名,这是她们家的荣耀,是铁力克和他的枣红马的荣耀,也是她自己的荣耀。等大弟弟胡加长大后,赛马的事就由他承担了,她很不高兴。但自己是女孩。女孩有女孩的事情。阿妈这么说。
      现在弟弟们一个一个长大了,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小男子汉了,她的优势早已不存在了。尤其是十五岁的胡加,身材比她粗壮、结实。没有办法,男人和女人在一些方面是没法比的。
      自从弟弟们长大后,她就有些变小了,反而要弟弟们保护了。有时候天黑了出去,阿妈都要弟弟陪着。
      现在,月儿古丽突然遇到一个不会骑马的人,别说有多得意了。她整天跟江南在一起。教他如何骑马,如何跟马相处,很显摆,也很过瘾。
      月儿古丽把自己的白龙马牵过来,把缰绳递给他,让他骑上去。江南怯生生地走到白龙马跟前,刚准备骑,白龙马一甩头,打了个响鼻,睁大眼睛看着他。那意思是说,你来干什么?月儿古丽咯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没事,你大胆骑吧。”
      江南抓住马鞍,一只脚还没迈上马镫,白 龙马忽一转身,他就赶快躲开,站立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月儿古丽笑得前仰后合,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的人。“你咋这么笨,还不如我们哈萨克的小女孩呢。”月儿古丽说。
      江南羞红了脸,“实话说,我打小就没有碰过马,连毛驴都没骑过。”
      月儿古丽听了,停住了笑。
      是啊,他是汉族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从没骑过马……
      月儿古丽看着江南,这个白白净净的汉族小伙子,说话慢吞吞的,像个大姑娘。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师。
      他叫王文彬,是县城的高中生,给她们教汉语。月儿古丽在村里上小学时学习很认真,王老师最欣赏她,她也喜欢王老师的课。每次背诵课文,月儿古丽准是一字不落,她的发音也很准确。平常读课文时,王老师就喜欢让她领读。
      未上学以前,她只知道那拉提,那拉提就是她的世界。那时候她一直想,那拉提都这么大,新疆该有多大呀!那么中国又该有多大。从王老师那里,她知道了许多事,比如那拉提是中国最大的河谷草原。中国还有许多草原,内蒙古大草原、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到处都是草原。草原牧民以放牧为生,农民以耕种为生,城里人以工业生产为生。中国太大了,世界太大了。她的小脑瓜子里整天都是疑问,整天都是好奇,整天都有新鲜东西。
      小学毕业后,上中学要去县城,那时家里生活很困难,她退学了。王老师知道后极力劝她,希望她继续学下去。然而,她能够每天坚持从十几里的草原来读完小学已经不容易了,再去几十里外的县城上中学,一个女孩子家,她阿妈也不放心。她那时还小,也就没坚持。但是,王老师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月儿古丽看着江南,发了一会儿呆。江南莫明其妙,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没什么不对呀。月儿古丽心里偷偷笑了。她私下里琢磨,就是很像,不但长得像,那副有文化的样子也像。她有些奇怪了,有文化的人到底有啥不一样呢?她说不出来,但能感觉到。有文化的人跟一般人的眼神不一样。有文化的人眼神有些忧郁,总觉得那眼睛里飘了一层淡淡的云彩,有时候仿佛能看见,甚至能够感觉到,有时连边也触不到。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的眼睛那么深,好像那里面装着整个世界似的。
      月儿古丽把家里的老骟马牵了来。“这匹马是我阿妈骑的,性格温和,很适合你。”月儿古丽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江南接过缰绳,轻轻骑上。
      唉!这匹老骟马,只顾吃草,连路也懒得走。
      “你不能用鞭子抽它吗!”月儿古丽笑着说。
      江南用脚轻轻磕马的肚皮,老骟马甩甩尾巴,不理会他。他举起鞭子,却不敢狠狠抽下去,只是轻轻打了一下,老骟马还是不动。他摇摇头,苦笑一下。
      月儿古丽走过来,向老骟马屁股上抽了一下,老骟马噔噔噔地跑了起来。江南惊了一下,双手抱紧马鞍,在马背上颠得咚咚咚的,心里很慌。他学着喊了一声“吁”,老骟马立刻停住脚步。他赶快下来,牵着老骟马走回来。
      月儿古丽问:“怎么了,骑的好好的,下来干吗?”
      江南说:“唉,马跑起来我就心慌得厉害。”
      月儿古丽摇摇头。唉,没有办法,她只好让江南骑上马,自己牵着缰绳慢慢走。走了一段,月儿古丽问:“现在感觉好了吧?”江南点点头。月儿古丽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月儿古丽骑上白龙马,手里牵着老骟马的缰绳,他们一起走了好长时间。来到山坡上,江南说想休息一会儿。江南下了马就坐在草地上,月儿古丽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江南一直看着远处。
      秋天的草原,景色分外迷人。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毡房点点,牧群云移。东南面,那拉提高岭如一道屏障,森林茂密,莽原起伏,松塔擎柱。桦树林那边,一大片金黄的、嫣红的树叶,像飘逸的丝绸,五彩斑斓,流光溢彩,格外诱人。河谷、山峦、森林、草原交相辉映,勾勒出了一幅幅动人的画卷。“风吹草低见牛羊”,他突然想起这句古诗来。
      月儿古丽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们那拉提很美吧。”
      “当然,美如仙境。”
      月儿古丽兴致勃勃地讲起流传在草原上的故事:几百年前,一支蒙古军队在冰天雪地的天山深处行军,他们翻过雪岭,好像一下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初春,草原上繁花织锦,溪流淙淙,犹如云开日出,阳光灿烂。“那拉提!那拉提!”士兵们高喊。这就是那拉提名字的由来。蒙古语是有太阳的地方。
      “你们那边的山是咋样的?”
      “当然不一样了。南方山青水秀,是一种柔和的美。那拉提草原。是一种辽阔的美。壮丽的美,博大的美……”。
      月儿古丽听了非常高兴,脸上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
      上午的太阳把草原照得暖融融的。也把他们的心照得暖烘烘的。
      江南呢,一直被草原秋色陶醉着。
      月儿古丽心里暗暗想,原来这个从山青水秀的南方来的人,也这么喜欢那拉提。这让她对江南产生了一种好感。
      午饭后,江南跟月儿古丽去河边洗衣服。小河边有两个驮水的小姑娘,她们好奇地看着他们。月儿古丽跟她们打了招呼,江南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从她们的眼神里,他感觉她们的话题与自己有关。他问月儿古丽她们说什么了?月儿古丽神秘兮兮地说:“她们说我怎么把老师带来了?我说人家喜欢看草原呗。”
      月儿古丽用盆子在河里盛了水端出来,洗完衣服后把脏水泼到一边。江南好奇地问:“为什么不直接在河里洗?”
      月儿古丽看了他一眼,说:“不行。”
      江南有些不解,问:“为什么?”
      月儿古丽笑了笑说:“这水是胡大(哈语,上苍的意思)给我们生存的,不能糟蹋。我们在这里把水弄脏了,水流到下游,那里的人怎么吃。小时候阿妈经常对我这样说……”
      江南若有所悟,他突然看到不远处,几头牛正站在小河里喝水,有一头小黑牛还在撒尿。他想说什么,但又没张口。月儿古丽看见了,咯咯地笑了。江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月儿古丽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它们是牲口,我们是人。牲口有牲口的方式,人有人的方式。牲口不懂这些道理,我们必须遵守这个规则,要不然,胡大会怪罪的。会惩罚我们的。”
      “这也是阿妈说的?”
      “嗯。”月儿古丽笑了,像个天真的孩子。
      江南想起转场时,祖力洪把毡房和炉塘下面的坑都填平了,他当时也没好多问。“那又是为什么?”
      月儿古丽说:“小时候我也奇怪。阿妈说,这样好让来年的草长起来,恢复植被。我说,草场那么大,少这么点有啥关系。阿妈说,青草是大地的皮肤,大地不长草了,皮肤就烂了。胡大给我们的草场就这么多,一次弄掉一块,经年累月的,草场就没有了。没了草场,牛羊吃什么?我们如何生存?我好奇地问,又是谁给阿妈说的。阿妈摸着我的小脑袋微笑着说,是阿妈的阿妈说给阿妈的。那阿妈的阿妈呢?那是阿妈的阿妈的阿妈说的……”
      月儿古丽说到这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江南看着月儿古丽,时光恍惚一下回到十多年前,眼前闪出一个画面: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头上扎着许多小辫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甩着小手在草原上玩耍,像百灵鸟一样咯咯咯 地笑着。那就是小月儿,这个草原上云朵一样的姑娘。
      停了一会儿,月儿古丽深情地说,“以前阿妈经常说,水草是牧人的生命,草原是牧人的母亲。这句话像种子一样种在了我心里……”
      月儿古丽说这话时,语速很慢,声音很轻,好像这句话不是用她的嘴巴说出来的,而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她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每个字都很虔诚,很亲切,饱含着浓厚深切的情感。
      江南非常感慨,月儿对草原的爱是血液里带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他仿佛觉得,月儿和她的族人,这些游牧人,对草原的爱像一种信仰,是内心深处一种博大的东西,也是最美好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命的境界了。这时候,他突然激动起来。大约从这一刻起,他从心里已经深深地爱上这片草原了,包括草原上的一切……
      今天,江南太高兴了,他在马背上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虽然有辽阔的草原
      不知道何处有泥滩
      虽然有美丽的姑娘
      不知道她的心愿
      月儿古丽没有想到,这个个头不高,身材瘦弱的汉族小伙子,身体里哪里来了那么一股子力量,嗓音那么雄厚有力,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她正高兴地听着,江南突然停住了。
      “你唱得真好。怎么不唱了?”
      “我,想不起来词儿了。”江南笑了笑。
      “没有词儿也没关系,自己编一些就行了。我们草原上的歌,有时候都是自己编的,嘿嘿。”
      “哦,那你给我唱一个?”
      “好啊。汉语歌,还是我们哈萨克的歌?”
      “两种我都想听。”
      “我们的歌儿你听不懂,还是唱汉语吧。”
      “听不懂没有关系,关键是一种感觉。音乐是全世界的通用语言!”
      “啊!”月儿古丽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这歌儿还有这么神奇的力量,不管说什么话的人都能听懂。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那我就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和《黑骏马》吧。”
      月儿古丽有一副好嗓子,这让江南着实没有想到。月儿古丽的歌声太美了,像清泉在山涧淙淙流淌,像微风从草原上静静吹过,像百灵鸟在山林的歌唱……
      月儿古丽一边唱,一边情不自禁跳起舞来。
      上午的草原,天空湛蓝如洗,雪白的云朵,像绵延起伏的山峦,像辉煌豪华的宫殿,像辽阔无垠的海洋。翩翩起舞的月儿古丽,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像神秘的白雪公主,像一朵雪白的云彩……
      江南如醉如痴地欣赏着。他看着月儿古丽在草原上轻轻起舞的身影,陷入幻境。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激动地鼓起掌了。月儿古丽跳得更加起劲了,还邀请他一起跳……
      月儿古丽美极了,好像现在他才突然发现。
      十六岁的月儿古丽出落得跟一朵花儿似的,长长的睫毛,明亮的大眼睛,洁白的牙齿,略微红润的脸儿,黝黑的秀发,一身白色套服,像刚刚从月亮上下来的仙女,那神情,那微笑,那身姿,那眼神,仿佛她浑身透着一股清香,浑身散发着光彩夺目的神采。
      后来,江南坐在地上对着天空又发起呆来。
      以前,月儿古丽就发现江南喜欢看云,有时坐在草地上,有时站在山坡上,昂着脖子对着天空,目不转睛,像丢了魂似的。
      江南木呆呆地看着天空,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写下一段文字,读给月儿古丽听。
      蓝色如镜的天空上
      飞翔着洁白的云朵
      绿毡似的大草原上
      游动着安详的牧群
      那自由飞翔的云朵
      是辽阔天空的牧群
      那洁白的羊群啊
      是草原上的繁星
      月儿古丽知道这是诗。她吃惊坏了,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诗人。
      月儿古丽把这件大事情告诉了阿爸和阿妈。铁力克先是一惊,然后沉默起来。
      草原上以前有个阿肯,是个瘸子,叫斯拉音,他经常骑一匹瘦马在那拉提、唐不拉、尼勒克一带流浪。斯拉音到了哪儿,不需要向任何人打招呼,他在毡房前面坐下来,拿出冬不拉就弹唱起来,主人马上端上奶茶和囊招待他。
      每当斯拉音的冬不拉响起时,附近的牧民,无论男女老少都骑上马赶过来。斯拉音唱诗的时候,大家安静地坐着,或站着,默默地听着。当他唱到高兴处,他的冬不拉弹得欢快而激越,像一万匹马在草原上奔腾,像大江大河在奔涌,大家非常兴奋,热烈地鼓掌,人群里还发出激动的尖叫声,像是要把内心的悲喜一下喊出来。每当他的嗓音低沉琴弦悲吟时,好像冬不拉也沙哑了,人们都屏住呼吸,老人抹着眼泪,妇女们低声哭泣……
      斯拉音就这样瘸着一条腿,一年一年地走着,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唱着。他有时住在牧民的毡房里,有时在路上天黑了,就在草地上睡一夜,天亮了继续走。
      那年搞什么运动,有人说他思想极端,经常四处串联想搞破坏,就被不明不白地关了起来。他是独身,也没有亲人。铁力克去看过他,他好像得了重病,身体很虚弱,后来又被送到了伊犁,再就没了消息。
      自从斯拉音走后,草原上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唱诗了。斯拉音是个诗人,他不识字,但会唱诗。他的诗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直接唱出来。其实他的诗是写在心里的。他是用自己的心唱的……
      铁力克沉默了许久,慢慢地说:“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有些不同。他是个诗人,是个阿肯,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要是能留在草原上该多好啊!可惜他不是我们的族人……”祖力洪说。
      从那以后,铁力克一家人对江南非常尊敬,每天吃饭喝茶,他总要江南坐在最上座,铁力克坚持这么做。
      起初月儿古丽的弟弟们不太高兴。铁力克说:“阿肯是胡大的信使,是我们必须尊敬的人,他的身上有神灵的气息,他能给我们带来神灵的消息,也能把我们的心愿告诉神灵。我们哈萨克人,把诗人看得比国王还要重要……”
      听了铁力克的话,一家人不再有异议了。
      那段时间,铁力克一家人非常快乐。铁力克冬不拉弹得好。江南朗诵他的诗,月儿古丽能大致翻泽过来。铁力克一边弹琴一边唱,月儿古丽和祖力洪跳舞,大家在一起又唱又跳,江南也跟着学。
      江南很聪明,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学会了哈语,包括歌舞,什么挤奶舞、剪毛舞、割草舞、擀毡舞,他都能跳,冬不拉也能弹两个曲子。
      春天到了,江南已经学会骑马了。但他不敢放马快跑,这一点月儿古丽是知道的。
      “他是诗人,是人们心灵的骑手,不是马背上的雄鹰。”铁力克这么说。
      江南在铁力克家的毡房里住习惯了。他跟铁力克一家人熟悉了,也有了感情,他没有再提要走的事。
      江南经常跟月儿古丽在一起,放羊,骑马,唱歌,跳舞,两个人非常快乐。这情景,让草原上的年轻小伙子非常眼红,也十分嫉妒。
      一次,一个叫霍加的想和江南摔跤。月儿古丽说,霍加,人家是诗人,你有劲就找一头壮牛摔去。霍加不乐意,说:“月儿古丽,你喜欢他就说他是诗人,你怎么不说是你男人?”月儿古丽羞红了脸,举起马鞭追上去抽他。
      后来又有几个想捉弄江南的。或想为难他的。月儿古丽二话不说,立刻冲上去拿马鞭子教训他们。她像江南的卫兵一样,或者像一只天鹅护卫着一只小天鹅,不让他受到一点委屈,更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江南跟月儿古丽的这种关系,着实激怒了一个人,他叫那斯尔。
      那斯尔是她阿爸铁力克的好朋友沙德克家的孩子,他们两家以前毡房离得不远,是邻居。后来他们家搬到了唐布拉那边。
      那斯尔非常嫉妒江南,他甚至有些仇视这个汉族小伙子了。他到底那一点好,让月儿古丽如此着迷,他想不通。
      斯尔今年二十岁。他一直喜欢月儿古丽。以前他们都是小孩子,在一起玩着闹着只是开心。现在他有了更深的心思。他想娶月儿古丽做妻子。
      在草原上,婚姻是自由的,每逢搞赛马会、刁羊比赛、姑娘追,都是姑娘小伙们谈恋爱的好机会,小伙子们可以大胆地追求,凭着自己高超的马术、强健的体魄和嘹亮的歌喉,去赢得姑娘的芳心。那斯尔长得很结实,曾经夺过三届赛马会的冠军,是这片草原上小有名气的“巴图尔”。
      小时候,月儿古丽对那斯尔的骑术很着迷,她喜欢这样的人。但是,仅仅是喜欢他骑马的本领,不代表别的。他们在一起,说的都是骑马的事情,再往深处就没有了。再说那斯尔是个笨嘴巴,哑嗓子,既不会说,也不会唱。他喜欢月儿古丽,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听她的歌,再就无话可说了。
      那斯尔跟胡加是好朋友,胡加告诉他月儿古丽喜欢跟江南在一起的事情,那斯尔非常生气,心里想,怪不得现在碰面了都不多说一句话,原来是这个人在作怪。
      一天,那斯尔骑着马过来了。江南和月儿古丽正好在一起。那斯尔气不打一处来,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把江南比下去,自己可是这片草原上马术最好的人,是草原上的雄鹰,怎么能轻易输给别人。他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高低的汉族小伙子,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让他躲得远远的,永远离开月儿古丽。这样,他就可以和月儿古丽在一起了,草原上最美的姑娘、白天鹅似的月儿古丽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他们可以在一起生一大堆孩子,男孩都跟自己一样结实,都是骑马的好手,都是草原上的小雄鹰,将来都能够娶上像月儿古丽一样美丽的妻子;女孩子呢,都跟月儿古丽一样,聪明,美丽,动人,并且有一副百灵鸟一样的好嗓子,会唱草原上所有的歌曲,会跳草原上所有的舞蹈。他这么想着,看江南的眼神就有些得意。他想,嘿,看你那副样子就不是我的对手,你输定了。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
      那斯尔说:“唉,江南,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都是马背上的雄鹰。来,我们赛马吧。”不等江南回答,那斯尔甩起马鞭子照着老骟马的屁股狠狠抽了一下。多年来,老骟马从来没有挨过这么重的鞭子,老骟马惊了似的撒开四蹄向远处跑去。江南吓得脸色铁青,紧紧抱住马鞍。月儿古丽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已经冲出好远。
      那斯尔一看江南这般模样,心里更加得意,心想,今天就让你小子出尽丑吧!他快马加鞭跟了上去,不停地抽打老骟马,他把气都撒在了老骟马身上。老骟马哪里忍受得了这等窝囊气,它照着那斯尔的马撂起蹶子。这一撂不打劲,把江南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江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那斯尔也傻眼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这么不堪一击。小时候,他不知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多少次,他的马术就是在不停地摔打中练出来的。有一次跟伙伴们赛马,穿过树林时,他被树枝挂下来,差点丢了小命。他阿爸说,我们哈萨克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骑马是我们的本领,摔死了也只能认命,不能怪罪任何人。
      月儿古丽赶过来。江南的腿受了重伤,他脸色苍白,疼得站不起来。月儿古丽愤怒了,拿马鞭子照着那斯尔狠狠抽去,那斯尔赶快躲开。月儿古丽骂道:“那斯尔,你给我滚开,永远也不要见你。”
      那斯尔敢怒不敢言,有气没处撒。骑着马垂头丧气地走了。
      月儿古丽把江南扶上马背驮回毡房。祖力洪知道后,也怪那斯尔太鲁莽。江南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怪自己不会骑马。
      后来沙德克来找铁力克。沙德克说:“唉,兄弟,你总不会把月儿古丽嫁给一个又黄又瘦的汉族人吧?”
      “哪里的话。他是个诗人,是我们尊敬的人。”铁力克说。
      “那么他们经常在一起,别人有闲话了。”
      “别人的闲话我管不了。但是我很尊敬他。孩子的事情,让她自己选择吧。”
      沙德克叹了一口气走了。
      江南在毡房里躺着养伤,月儿古丽一直陪着他。有一次江南说:“月儿,我一直不知道你骑马的胆量怎么那么大,是天生的吗?”
      月儿古丽轻轻笑了:“或许吧,骑马其实没什么,危险倒是有的。”
      “你摔下来过吗?”
      “当然有了。我七岁时,有一次从山坡上摔下来,一直滚到了沟里,比你惨多了。一家人找了好半天才从草丛里找到我。”月儿古丽轻轻笑了。
      “没摔坏吧?”
      看江南一脸紧张的样子,月儿古丽开心地笑起来,“我们草原人的孩子皮实,这不,好好的!”
      江南嘿嘿地笑了,“你就没有怕过什么?”
      “我倒是怕你。”月儿古丽突然抿抿嘴说。
      “怕我干什么,我那么胆小。”
      “那天真把我吓坏了,怕你摔下去见不到我了。”月儿古丽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听哈森说你怕蛇?”
      一说起蛇,月儿古丽就想起以前的事情。小时候,她经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就怕蛇。那拉提高岭那边有一种黑斑蛇,夏天的时候还咬伤过羊,连她家的黑狗也怕。她家的黑狗可是一条出色的牧羊犬,在那拉提草原上也是有名声的。黑狗长得跟一般的羊一样高,叫起来声音沉闷而雄浑,透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它曾经打败过一匹狼,帮助铁力克抓过三只狐狸。至于草原兔之类的小东西,黑狗反而看不上。其实不是黑狗看不上,而是它费劲。它是那种身高力不亏型的,喜欢干搏杀打斗那种要勇气又要力气的活,比如对付狼和狐狸,它一点不含糊。而对于兔鼠之流,它就没那般的灵巧劲儿了,这是它的软肋。
      莫说是黑狗了,事实上谁都有软肋,而黑狗的软肋除了兔鼠之流,还有蛇。有一次她骑马看到一条蛇,黑狗叫了两声,立即绕开了。在这一点上,黑狗比不上猫和公鸡。猫和公鸡见了蛇就攻击,经常把蛇打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但是,放牧的人不可能带着猫和公鸡去放牧。而猫和公鸡又最容易被狼和狐狸袭击。
      月儿古丽说:“小时候我经常骂黑狗窝囊废。白长了一副身材。可是骂有什么用,黑狗就是不敢与蛇斗。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
      江南说:“这样的事情,你一个小姑娘如何能想通呢。其实草原上的事情和天下的许多事情一样,没有永远的强者,也没有永远的弱者,它们都是在一种相对公平的环境里依存。”
      月儿古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牧人的生活何尝不是这样的。
      “我们南方蛇多了去,我对蛇倒不是太怕。”江南笑嘻嘻地说。
      月儿古丽看着他,心里想,这个看似文雅柔弱的人,其实挺勇敢的,至少他是不怕蛇的。
      一个多月后,江南能站起来了。刚开始都是月儿古丽扶着走,慢慢地也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有时候他心里着急了,月儿古丽就把他驮在白龙马后面到草原上溜一圈。一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段时间,江南又写了很多诗,每次都先 朗诵给月儿古丽听,月儿古丽又读给全家人听,大家感到非常幸福。
      一次他们坐着在草地上看云,月儿古丽好奇地问:“你知道牛羊的奶汁为什么和白云的一样,都是白色的吗?”
      江南摇了摇头,憨厚地笑了。
      “你说云朵是蓝天上的牧群,白云就是天空的奶汁。天空的奶汁落在草原上,青草发芽了,草木生长了,牛羊吃了青草,奶汁自然是白色的……”
      江南非常吃惊,觉得月儿古丽的这句话很有意味。他心里一直在想。青草在牛羊肚子里怎么就变成白色的奶汁了,是有些奇怪?
      这是个多么天真的问题,又是多么的诗意啊!草原上很多事情都很神奇,都很有诗意。
      这年秋天,村里听说江南是个知识分子,想让他到小学当老师。铁力克问江南是否愿意,江南觉得在他家白吃饭也不好,就同意了。
      江南走路还是不方便,再说从草原到村里也有十几里路,月儿古丽每天早晨骑马送他到学校,下午再把他接回来。
      后来学校给他腾出一间房子当宿舍,让他住下来,免得冬天不方便。
      那段时间,月儿古丽过几天就去一趟学校,给他带去吃的东西。
      月儿古丽发现,跟江南住学校的还有两个老师,一个王老师,年龄大点,还有一个年轻的张老师,人长得很标致。文文静静的,像个城里姑娘。她突然想起,给她教汉语的王老师就找了一个城里姑娘,长的白白净净的,说话娇滴滴的,看上去非常可爱,王老师非常喜欢她。后来听说那姑娘家是县城的,王老师就调到那里去了。
      月儿古丽还注意到,那个文静漂亮的张老师,好像对江南很好,尤其是她看江南的眼神有另一种感觉,具体是什么感觉,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月儿古丽莫明其妙地烦恼起来。那种感觉,好像是自己的什么东西就要丢失了,或者就要被别人拿走了。她很痛苦,心里也有些沉闷,不像以前那么开朗了。她想对江南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了。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一次,她大着胆子问:“张老师是不是城里人?”
      江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想知道。你说说看,她漂不漂亮?”
      “还不错,人很随和。”
      “这么说你看上她了?”
      “嘿,你个小姑娘家,也不害羞。”
      “哼,我都十七了,还小啊!”
      月儿古丽说到这儿,脸突然红了。
      江南看时,脸儿粉红的月儿古丽,含羞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无限的柔情和心思,让他不敢直接面对。
      自从月儿古丽把他从盘山路边救起到现在,一年多来,铁力克一家人对他太好了,尤其是月儿古丽,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有时候,他感觉月儿古丽对自己完全超过了妹妹对兄长的感情。他对月儿古丽呢,也好像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兄长对妹妹的感情。说心里话,月儿古丽太纯洁了,太善良了,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她的美丽简直无可挑剔。但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男女感情问题,这里有许多不可逾越的事情。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身体。
      这些年来,他总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疾病缠绕着,他经常感到身体不舒服,浑身乏力,感觉身上的病症在加重。每当他想到这儿,自己又矛盾起来了。心里说,不能乱想了,不能乱想了。
      从那以后,月儿古丽每天来一趟,江南说她别太累了。可月儿古丽说,不行,家里人也不放心。就这样,她每天上午准时来,给他做好午饭,吃过饭后再给他做好晚饭,然后再回去,风雨无阻。
      时间久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了。每次月儿古丽走进学校,孩子们就喊上了,“江南老师的白龙马来了!江南老师的白龙马来了!”月儿古丽听到了,脸上就有些发热,心跳加速,但心里挺幸福的。每当这个时候,江南就快快赶过来说,去去去,小孩子家乱喊啥。江南一出现,月儿古丽就开心地笑了,她的笑脸非常可爱,像铺了一层灿烂的阳光。
      令月儿古丽别扭的,倒不是这些孩子,而是学校的老师。
      月儿古丽每次到学校,她总感觉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那种眼神,好像是怀疑,好像是不可思议,好像是另外一些什么,所有这些都让她心里很不舒服,让她感到紧张、压抑,甚至窒息,让她实在受不了。只有江南出现时,她才能迅速从这种紧张和压抑的困窘中解脱出来。江南匆匆赶过来,一边接过马缰绳,一边问,渴了没有?累不累?这时候的她,心里暖融融的,仿佛乌云散去,阳光又照在了她的脸上,让她找回了自己,找回了自信和自尊。她感到,江南来了,就好像她找回了自己的世界,找回了这个世界的全部幸福……
      学校的老师对江南也心存疑问,有时也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张老师更逗,每次看到月儿古丽来了,她就对江南说:“啊,草原上的云朵真好看!”
      有一次张老师问:“那个月儿古丽对你一往情深,她真的十分可爱。”
      江南显得很不自在,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要是可能的话,你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到你们南方去。到了那边就没什么事了。”
      江南摇摇头,始终没有说话。
      村里有人传说江南和张老师关系怎么好的事情。这话是哈森告诉月儿古丽的。月儿古丽听了二话没说,连夜就去了学校。
      那天晚上刚好下了一场小雪。江南和张老师,还有王老师在一起玩牌。他们玩的是“争上游”,谁输了就在脸上贴张纸条,以示惩罚。江南手气好,赢得多,张老师贴了满脸纸条,像个唱大戏的,她还故意摇头甩脑,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月儿古丽进来的时候,王老师刚好去上厕所了,屋里只有江南和张老师还在互相说话逗乐。月儿古丽的突然出现,让江南大吃一惊,以为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赶快问月儿古丽。
      月儿古丽看到江南和张老师那副高兴的样子,一时怒火中烧,原本被寒风吹得发紫的脸儿,现在又是气又是羞,脸上紫里透红,她呼呼喘着气,任凭江南怎么问,她一句话也不说。
      张老师感觉气氛不对,她赶快抹下脸上的纸条,招呼月儿古丽先坐下。月儿古丽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张老师从月儿古丽眼睛里好像看明白了什么,她隐约感到这姑娘今夜为什么而来了,她既吃惊,又不敢相信。在这种场合。她觉得难为情,脸色很难看。她看看江南摇摇头,又给他打眼色,然后就出去了。
      江南又问:“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晚上危险。”
      “我们草原人的心都是亮堂的,真诚的,干什么事不会扪着自己的心”
      “我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你自己清楚。”
      江南现在是有口难辩,他大声说:“你不要无理取闹。”
      月儿古丽看了他一眼,气冲冲地扭头往外走。
      正在这时候,王老师进来了。他看到满脸是泪的月儿古丽,问江南怎么回事。江南摇摇头。王老师要江南去送一下,说,天黑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江南出去的时候,月儿古丽牵着马站在月亮下面。
      今晚的月色非常朦胧,黑黢黢的天上只有一小块月牙,发着微微的亮光。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夜空中,时而有星辰闪烁,那微软的光芒一闪即逝。
      月儿古丽站在半轮残月下低声哭泣。江南 走到月儿古丽身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看到月儿古丽哭过。月儿古丽哭得这么伤心,让他心里非常难受。
      月儿古丽打小就受到铁力克的疼爱,也可以说是娇惯,自尊心很强。她几岁大的时候,每次铁力克回家,她总第一个冲出毡房,一边亲昵地喊:“阿爸,阿爸回来了”,一边活蹦乱跳地跑上去与铁力克亲热。铁力克一把抱起,亲着她的小脸说:“我的小月儿,我的小月儿。”那股亲热劲儿,让弟弟们都嫉妒。有时铁力克来兴致了,还把她放到马背上。小月儿可高兴了,踢着小腿就想让马跑起来。长大后,月儿古丽经常悄悄骑枣红马,要是她的弟弟们,铁力克肯定要教训他们一顿,但对小月儿,他也没办法。枣红马是他的宝贝,小月儿也是他的宝贝。
      长期以来。她在家里是有特殊地位的,受不得气。这一点,江南心里非常清楚。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安慰她说:“好了,月儿,不要再哭了。”
      月儿古丽哭得更伤心了,“你,能对着月亮发个誓吗?”
      “发什么誓?”
      “永远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
      “我……”
      江南噎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应该说什么。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看看,你的心不是透亮的。也难怪,你不是我们的族人……”
      “跟那没有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人的心是不一样的?”
      “不是。我是说,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说是张老师?”
      “当然,还能有谁。”
      月儿古丽一下抱住江南,“现在,你的心和我的心在一起了。”她高兴极了,把脸贴在江南胸口。她感受到江南的胸脯里“突突突”的心跳,她感到一阵幸福。
      江南没有拒绝她,任凭她享受着这种安慰。他也是第一次与姑娘拥抱,他将月儿用力搂了一下,月儿一双圆乎乎的乳房让他心跳加速……
      过了一会儿,江南说:“月儿,你应该明白,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在乎,反正我要和你在一起。”
      “那样会伤了你阿爸阿妈的心的。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负他们,那样我的心也不会安宁的。”
      “他们的事,我会说通的。几千年前,汉人的公主也嫁到了我们草原上。”
      “那是封建社会,是和亲,是政治需要。”
      “我不管那些,反正我的心属于你了,你发誓,永远不能违背……”
      “啊,这个。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
      “你还在想她?”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毕竟我们还不一样……”
      那天晚上,月儿古丽没有回家,两个人在江南的宿舍里说了一晚上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月儿古丽就回到草原上。祖力洪问她怎么回事,一晚上不回来?月儿古丽没有说话。祖力洪一看月儿古丽垂头丧气的样子,觉得不对劲,对铁力克说:“是不是她和江南……”
      铁力克说:“你别瞎猜,我看不会。一个喜欢白云的人,他内心也和云朵一样干净。他们不会做傻事的……”
      祖力洪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人把这件事传到亚里坤的耳朵里。亚里坤是铁力克的二叔。铁力克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家族的长者,时常行使一些族长的权力,比如婚丧嫁娶、节日活动等等,他都要出面,象征性地主持一下,向一家人说些祝福的话。铁力克的父亲死后,亚里坤就自动承担起哥哥的长者义务。
      亚里坤让儿子叫来了铁力克。亚里坤说:“铁力克,你阿爸走后,家族的很多事情我得操心啊。”
      “是的,叔叔,你说的对。”铁力克说。
      “听说月儿古丽和一个汉族人在一起,草原上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叔叔。他是个诗人,去年他在路上病倒了,我们把他救了。现在在学校当老师,月儿古丽是去给他送吃的。”
      “他真是个诗人?”亚里坤惊奇地问。
      “没错,叔叔。他写的《草原上的云》非常好,我们都感动了。”
      “就是你上次弹唱的那首?”
      “是的。那天许多人都感动了。”
      “嗯,不错,看来他对草原是很有感情的,要不然怎么能说出我们牧人的心里话。”
      “是的,叔叔。他喜欢白云,总是看不够。”
      “看来他确实是个诗人……”
      亚里坤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白云是天空的灵魂,诗歌是草原的灵魂。天空没有了白云,就像进入了黑夜;草原上没有了诗歌,就像我们生活里没有了盐。天空不能没有白云,草原上不能没有诗啊!”
      “草原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诗人了,唉!我们应该善待他。”
      亚里坤看着铁力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再说话。
      那年冬天,江南病倒了。江南的身体一直不好,自从那年秋天的晚上被月儿古丽从盘山路上驮回来,他就时常头痛,后面稍微好些。那次跟那斯尔赛马从马上摔下来后,病情有些加重了。他在铁力克家,住毡房,吃囊,喝奶茶,实际上他还是习惯的。再说草原上缺少蔬菜,牧民日常的蔬菜营养都靠奶茶。一方面,牛奶的营养好:另一方面,砖茶碱性大,能够帮助消化肉食。有段时间,江南嘴巴上火,大便困难,但他没法跟人说。月儿古丽知道他们南方人爱吃米,可草原上哪有米?后来,铁力克到镇上买了一只羊,换回一些大米,专门给他做稀饭,他很过意不去。
      草原上的条件差,也没什么医生。前面江南身体不适的时候,月儿古丽就去镇上买点药,江南吃了药,过几天就略微好些。可是这年冬天,天气最冷的时候,江南的病加重了,他自己买了药,连续吃了几天一点也没见好转。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色泛黄,四肢无力,看上去十分憔悴。月儿古丽来看他的时候,见他这副模样,非常心疼,回去后要阿爸想办法。月儿古丽说,江南的样子太可怜了。月儿古丽说着话,眼泪就涌出来了。
      铁力克买了几只羊,准备和月儿古丽一起带江南上新源去看病。江南知道后不同意。江南说:“没啥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了。”
      铁力克说:“江南,既然你和我们认识了,这也是缘分,我们是朋友。现在你得病了,我们怎么能不管呢。再说我们全家人都喜欢你,喜欢你的诗,等你好了,还要你到草原上写诗歌呢。好了,你就听我们的。”
      江南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那时正值隆冬季节,那拉提已经成白茫茫的雪同,一片雪的世界了。从那拉提到新源,除了马没有其它交通工具。江南身体虚弱,无法骑马,铁力克和月儿古丽用马拉爬犁把他拉到新源。他们怕江南在路上冻着了,给他盖了几层羊皮大衣。在县城医院,医生检查之后,又问江南日常的状况。医生最后说,你的亲属呢?铁力克看了一眼江南说,我们就是。铁力克说这话时,月儿古丽微微笑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从心里高兴。医生有些吃惊,他犹豫了一下又对铁力克轻声说,好像是伤寒,也可能是个肿瘤。铁力克不知道肿瘤是什么病症,他说开些药,我们回到家去,盖上羊皮大衣好好暖和一下,什么伤寒也就暖过来了。江南苦苦地笑了笑,又摇摇头。医生叹了口气说,唉,朋友,那可是个绝症,彻底治好的希望很小。月儿古丽 一听就哭出声来。铁力克愣愣地看着江南,又看看医生,问还什么办法可以治好。医生说,现在还不好下结论,最好去伊宁检查一下,大医院的条件好,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铁力克说,回去再把那几头牛也卖了,到伊宁去。江南说,大叔,算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了。月儿古丽一边哭一边说,你不要争了,现在治病要紧。
      他们又回来到草原。晚上,铁力克和祖力洪商量治病的事情。祖力洪说,不管怎么说得先想办法治病,生命是最重要的。第二天一大早,铁力克赶着牛去镇上处理,祖力洪和月儿古丽忙着准备囊和食物。
      江南让胡加把那斯尔叫来。那天下午时,那斯尔过来了。江南对那斯尔悄悄说:“兄弟,你真心喜欢月儿古丽吗?”
      那斯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那还能有假,我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彼此都了解。”
      “月儿古丽是个好姑娘,你不要放弃她。”
      “你不是喜欢她吗?”
      江南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吞吞地说:“说真心话,像月儿这么美丽的姑娘,说不动心是假的。可是,我,唉……”
      江南叹了口气说:“我们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说实话,我的时间不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那斯尔吃惊地说:“哎,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
      “啊,怎么会这样?”
      “生老病死的事情,没有办法。”
      “那么,我能帮你什么?”
      “没有别的,我只希望你好好待她,不要伤害她。”
      “唉,江南,我以前真错怪你了!”
      那斯尔摇摇头,又看了江南一眼就走了,他回去后跟父亲沙德克商量,卖了几只羊,把钱交给铁力克,说是朋友的心意。
      铁力克低价卖了几头牛和十多只羊,和月儿古丽用雪爬犁把江南拉到新源,然后坐汽车到了伊宁市。
      在伊宁市一家医院,他们又带着江南进行了检查。医生说,这病耽误的时间太长了,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现在已经发展到了晚期,治愈的希望很小。现在先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可能会好转一些,到时候也可能有新的转机,世上的事情也不好预料,希望有奇迹发生,那样就好了。
      江南住在医院里,每天吃药打针,铁力克和月儿古丽一直陪护着。江南输液体时,月儿古丽像守护羊羔一样一直守在病床边,一边看护,一边宽慰他。有时候,江南因为病痛折磨,心情烦躁,月儿古丽就给他讲她小时候的事情,逗他开心,让他心情好起来。医院的小护士看见了,对江南说,你真幸福。月儿古丽的脸微微红晕,露出春天般的微笑。江南望着日益憔悴的月儿古丽,心里暗暗难过。
      自从他病情加重以来,月儿古丽就没有很好地休息过,整天忙着照顾他。那么美丽的姑娘,现在一下变得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像得了大病似的,他心痛极了。不管月儿古丽多么疲劳,只要看到他,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她的微笑就像是他的春天,就像草原上美丽的风景,蓝天、白云、阳光、溪流、牧群……他看着月儿,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幸福。
      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彻底跨了,连下床走路都困难,对于一些为难的事情,有时铁力克不在,月儿古丽就帮他,开始他很难为情,月儿古丽却怪他太见外了。事实上,月儿古丽早就没拿他当外人看,她已经把他当自己的丈夫了。这让江南十分感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够说什么呢?他在心里多次对自己说,要是病好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可是自己这身病,唉!想到这里,他就伤心起来,心里在泣血,他在为月儿古丽难过,为这个美丽的姑娘鸣不平,也为上天安排的命运鸣不公。啊!要是有来世,一定要娶她做妻子,一定不辜负她,一定不辜负上苍的美意……
      江南住了一个多月,病情还是未见好转,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铁力克带来的钱也用完了,父女俩前面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小房子,为了省钱现在也退了,每天晚上在病房或者过道里将就。医院知道了铁力克一家为一个汉族小伙子不惜变卖家里的牛羊看病的事,很受感动,免费为他们安排了一间房子。医生说,要送到内地去可能还有些希望,但也不好说。江南知道自己的情况,他要铁力克和月儿古丽不要再浪费钱了。铁力克说,一定要想办法。
      那天晚上。铁力克要月儿古丽在房间好好睡一觉,南他来照顾江南。临别时,江南拉着月儿古丽的手深情地说:“月儿,你放心,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月儿古丽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泪水,她笑了,她笑得非常开心,非常痛,是那种开心的痛,是无比幸福的痛。她把江南的手紧紧地握着,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晚上,江南的精神出奇的好,他和铁力克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江南对铁力克一家人的救命之恩一再表示感谢,同时对生病后一家人的关心和帮助表示感谢。铁力克劝他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了,江南说他今天有好多话要说。他说他永远忘不了那拉提大草原的情怀。他还对铁力克说起那斯尔,他说那斯尔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希望月儿古丽好好对他,他还真心祝福全家人生活得幸福……
      第二天天快亮时,他的呼吸微弱起来。铁力克叫来医生,又去叫月儿古丽。月儿古丽赶到时,他已经说不m话了。月儿古丽紧紧握着他的手,江南突然喊出一声“月儿”,然后向床边看了一眼。月儿古丽看到一张纸,是他写的一首诗。
      月儿古丽正要看时,江南已停止了呼吸。他慢慢地松开了月儿的手。就在他松手之前的一刹那,他紧紧握了一下月儿的手,像一丝深切的满含爱的电波,从他的手迅速传到月儿的手,从他的心房迅速传人月儿的心房,融汇成一朵血色浪漫的花朵……
      月儿古丽顿时悲痛欲绝,泪如雨下。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人无不落泪,无不动容……
      按照江南的遗嘱,铁力克和月儿古丽父女俩将江南的骨灰带回那拉提,撒在了辽阔的草原上。
      那时春天刚刚到来,青草正在发芽,草原上一片温润潮湿。
      月儿古丽整天哭泣,茶饭不思。祖力洪劝他,江南是个好小伙子,我们都喜欢他,人死不能复生。他说得对,我们应该幸福的生活。
      说实在的,自从江南走后,铁力克一家人就感到缺了什么似的。有时候,铁力克拿起冬不拉就沉思起来,祖力洪端着奶茶看着天上的云朵就发起呆。铁力克说,江南是个诗人,他来到那拉提是我们一家人的自豪,我们一定要记住他。
      两年后,月儿古丽嫁到唐不拉那边,她生孩子时难产了。月儿临走时把江南写给她的诗转交给铁力克,说要把它永远留在那拉提草原上……
      那拉提草原云朵
      ――给美丽的月儿
      辽阔无垠的天空
      飞翔着洁白的云
      那拉提大草原上
      生活着幸福的牧人
      古老的冬不拉
      弹唱着悠远的牧歌
      宁静的月光
      浸润着牧人的心田
      马背上的月儿古丽
      是草原上最美丽的云
      她的歌声在蓝天白云间穿行
      她的舞姿在大草原上飘逸
      她的白龙马儿在我心里驰骋
      我只愿化作一片薄薄的云
      把她永远守护在梦里……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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