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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拐角] 房屋的角修圆

    时间:2019-02-13 05:37:36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

      作者简介:周�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中短篇小说《失语》、《通道》、《关系》、《曼琴的四月》、《隐藏的力量》等发表并部分转载。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妻子竟然答应跟他一起去环城公园走走,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她近来很少来他这里了。她上次来是十天前,那次他摸了一下她的脚,引发一场不愉快。他不是专意摸的,而是顺便,摸与不摸没什么区别的那种。她洗澡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光脚也上了沙发,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顺手摸了一下,像是我们打字时手在键盘上的肌肉记忆,手指头去往哪里跟大脑活动、情感欲望没太大关系。她大叫一声,那只脚似乎受辱,瞬间解读了“恼羞成怒”这个词,也像是肌肉记忆,它顺势踢了那只犯错误的手,并迅速缩回自己的领地。我说过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怎么老记不住?她嗓门尖厉。
      他瞅了她小半眼,没有说话,把挨了惩罚的手缩回来,自己两只手搓了搓,有点没趣。那只脚也有点没趣,已经意识到自己太莽撞,不够理性,不够克制,不够有礼貌,于是它与另一只脚叠一起搓了搓。手和脚静止不动,屏住呼吸,它们是否都记起了从前的日子,在这个沙发上,它们亲切会见,交织缠绕,相互蛊惑。它们的交织缠绕还不是目的,只是某个事件的良好开端,它们团结一致,兴致勃勃地共同开创一个新局面。有时候局面因地制宜在沙发上展开,有时候它们的主人开拓疆域,转战到更加激动人心的卧室。从什么时候起,它们相互不再迷恋,不,是一方不再迷恋,被召唤、被蛊惑却无动于衷,某种信号失灵了,即使在沙发上相遇,由于一方的冷若冰霜,对另一方的存在视而不见,它们各自为营,却相安无事。可是再怎么说,它们跟自己的主人一样,都是有身份的人,像今天这样有失体面的小冲突还从来没有过。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盯着电视,可都没有看,彼此感到对方的呼吸:沉重,粗粝,杂沓。一个本来可以相敬如宾的夜晚,就这样被破坏掉了。电视剧里的人都开始谨小慎微地相处,踮着脚尖走路,看对方的脸色说话。她站起身走了,回房间睡觉。她进了小房间,这就是说,她要一个人睡,也就是说,他不能进去,不能与她同床共枕,否则她还会大叫,叫得也许更愤怒更尖厉,这种尖叫在静夜里响起,很是煞风景。他想起《无名的裘德》中苏姗娜的尖叫。苏珊娜只爱裘德不爱她的丈夫费洛特逊先生,怎么着都接受不了,对于丈夫的逼近她除了大叫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怜的女人。
      你不让我动,那你来干嘛呢?他本是想问她的,可还是没有问。问不出答案的,或者答案明摆着在那儿,你只需认可就行了。他活动颈椎,觉得那个部位更僵硬了。
      他当初是被颈椎病赶进环城公园的。否则他从不会想到,要到那里面走一走。那里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在哪里?
      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世界。不管是整洁的,杂乱的,安静的,嘈杂的,对他来说都是一样,属于他个人的世界。他大半辈子都致力于营建自己内心的世界,只因外部那个世界是他无法把握、无力左右的,只好将全部才情(如果真有才情的话)向内收拢,美其名曰为建构自己的内心。
      颈椎病不好治,没有痊愈的可能,只能减缓,不使它发作。医生这样说,女儿这样说,妻子这样说,城墙拐角桃花树下练剑的那个老太太也这样说……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的人,都这样说,看来这就是定论了。定论的标志就是,各色人等都如是说。有个成语叫众口一词,就是这意思,你听不到一个反对的声音,或者那个反对的声音被屏蔽被忽略被消灭了。那么现在,颈椎病不能治愈说这个论点,也将是不容置疑的,他必须得承认,他病了。
      你说说这物价涨个不停,啥时候是个头?
      一块钱四个馍,越来越小了,又松又软,手一捏,都没了。我就说那卖馍的,你干脆就一块钱三个、两个得了,还是那份量,多好,省得你费事,做这么小。
      我买了一提卫生纸,买的时候还挺高兴,嘿,这纸没涨价,还是十七块钱一提,回家跟从前的一比,你猜咋,每卷小得多了。
      那可不,你不见现在超市里卫生纸越来越小卷。
      他走得慢,属于那种漫无目的式的散步,缓缓转动头颅,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超过去,边走边说话。人是群居动物,总得看见同类,闻到同类的气息才行,相互看到,相互呼吸,相互映衬,却互不影响,不能没有别人但也不能太有别人。人的所谓奋斗无非也就是这样不断调整摩擦与他人的距离,像照相机调焦距,有时得推远,有时要拉近,找一个最好的角度、距离,才能照出好照片。他调整摩擦了大半辈子的结果是,临退休在本省文坛混了个脸熟。当然现在文坛的范围,只是文坛,不像几十年前,作家和文学的事就是全社会的事、全国人民的事,现如今的文学行业,其实跟金融纪检钢铁石油印刷运输纺织等行业一样,只是一个行业罢了,很多行为,只是行业内人士的自娱自乐。所以,作家总体来说有点落寞,有点迷茫,有点忿忿不平。现在他三室一厅的房子大部分的时间无人打扰,女儿前几年下了岗,虽然在自己家闲着,也不太来看他,因着他当初没有给女儿找个好单位,因着他没有能力赶下岗前把她调出来,再因着他现在的妻子比女儿只大了八岁,又生活得讲究,看起来恨不得比女儿还年轻。
      他的眼睛时而看见时而看不见,耳朵时而开放时而关闭,这要看他走神的程度。
      你们这样的人,总是要想那么多,而且想的跟别人都不一样,累不累呀?那个练剑的老太太问他。
      你天天练剑,累不累呀?他反问她。
      她笑了,笑得突然年轻,脸上闪现出不像老太太那样的笑,不用说那笑几十年前常在脸上闪现,现在恍然如梦,突然回访她衰老的脸,使其焕发生机。她好像也是独自前来的,因为最近几次碰见,都是她一个人。至于前面几次怎么遇到的,那时她几个人,她穿什么衣服,主要练什么,他记不起来了,不是有意忽略,而是根本就没有在意。在某种意义上,同龄女人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当然,年长于他的女人更不在了。目前,他在环城公园里就她一个较为熟悉的人,跟别人比起来,算是熟人,他只得注意一下她。她每天穿着宽松的绸衣裤,不是真正的绸子,是用其他面料代替的。白色的,淡蓝的,有一天还是粉红的,那粉红穿在她身上,有点,有点,是的,有点那个,再怎么说,这个年龄,配粉红色,是不相宜的――如果你不是化浓妆上台扭秧歌的话,只在生活中,粉红色配苍老松弛的脸,还是过分了点,吓人了点,悬念了点。可老太太不管这些,都到这年纪了,应该有好多赦免权的。
      他常常站在边上看她耍剑,或者愿意听她小录音机里那舒缓的音乐。她的动作尽量做得规范,抬起脚的时候脚尖努力地颤巍巍地直直指向地面,一招一式自认为很像那么回事,反正在他这个外行眼里,还算挺好。从她投入的表情看,她自己挺满意的。其实,像她这种纯属锻炼而没有表演性质的练剑,是完全没有必要穿绸子衣裤的。他来时的路上,遇到好几个练剑的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小孩,都是穿着平常衣装。这老太太,怎么就非得真事一样地穿上这种所谓的绸子衣裤呢,春天气候干燥,起静电,容易裹在身上,效果反而不好。在于他,这一切无关紧要,他只是因颈椎病而来散步的,只因她给他说了那么多缓解的办法,比如用头写凤字,写米字,比如平躺在床上,把头吊在床边半个小时,他只是因她说了,明天见啊,而他也答应了,所以他每天也就来了,反正他走到哪儿都一样的。
      他每天慢悠悠地走到这里的时候,她都在,有时候她在舞剑,有时候她扶剑而立,不知是没开始还是已经结束。其实如果稍微用点心,也不用望闻问切,只搭眼看两下,通过脸色和呼吸,是能看出这种扶剑而立是没开始还是已结束,可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问过她,这个问题重要吗?
      她好像在等他,远远地用目光迎接他,抻绳子般的目光牵引他走过来,一点点缓缓收回绳子,团一团,装起来,很有成就很幸福的样子,问他按她说的做了没,凤字写了多少遍,米字写了多少遍,头吊到床外够不够半小时,头收回来在床上平躺的时候,是不是后脑勺麻酥酥热乎乎的很舒服,今天感觉怎么样,跟昨天有没有区别。他如实汇报,她就挺高兴,表扬一下他,嗯,就这样坚持下去,再鼓励一下他,你们这个职业,颈椎很重要的,一定要保护好。他认定她是个热心人,在心里感激她。人在病中,最容易感动,小小的关心会看成恩情。
      当初她问他职业的时候,他一时害羞,张开口不好说出来。他怎么说呢,我是个作家?当一个人给别人说我是作家的时候,怎么会没来由地心虚,不像工人教师司机售货员技术员那样,张口就来,落在地上,踩得很实,那些职业,普及,正常,人多势众,名正言顺,听的人也好接受,轻描淡写就滑过去了,而作家,像一个异类,一个病人,介于正常与非正常之间,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介于可爱与可恶之间。当你说你是个作家时,听的人总是要吃惊地哎哟一声,好像陡然接到一块大石头,弄不好还因为接这块石头而闪了腰呢。
      我是,是个作家,不过退休了,去年退的。一定要有个“不过”,不管“不过”后面带的什么,要“不过”一下才好,才能平定内心的某些害羞和不安,给对方一个缓冲。
      作家?作家没有退不退休一说啊,退了休你还是作家,你要是领导,那你昨天退了,今天就不是领导了,你上午退了,下午就不是领导了,作家就不一样了,作家到八十九十还是作家。看起来她很稀罕这个新出现的名词,在一句话里前后左右地点缀,脸上突然放光,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他心里很受用,找到了点安慰。人是需要安慰的,哪怕是廉价的,平凡的,微弱的,来自环城公园里一个练剑的老太太的,哪怕是自认为修炼了大半辈子,宠辱不惊的他,还是有点高兴,觉得这一天跟别的一天不一样了。从此这地方,这地方的这个人,能吸引他了。
      虽然六十一了,他自认为一切指标还算正常,因为他遭到妻子拒绝的时候还恼火,还失望,还难过。可她,拒绝他快一年了。
      她有自己的住房,在她单位,离他家有十几站路。十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单位与他这里,只通了一辆公交车,可她来得很勤,每周两三次,回回挤那辆唯一的公交车。后来公交线路增到三趟,她却不太来了。刚结婚时她女儿上初中,经济压力还是有的。虽然人都说作家穷,可那要看跟谁比,跟商人大款比起来,作家是穷的,可跟工人农民比起来,作家就不穷了,那时他每月给台湾一家杂志供一篇谈道家文化的稿件,稿费两千――噢,对了,他一开始之所以被老太太吸引,是被她小录音机里的音乐吸引的,他认为那音乐跟他曾经谈过的道家文化有关系。他谈完道家谈佛家,谈完佛家谈养生,谈完养生谈神秘文化,总之他那两三年内每月都收到来自宝岛的定期稿费,相当于一个好单位的高工资。当然这只是他工资外收入的一部分。
      在大多数女人的眼里,嫁一个作家是件光荣的事,可嫁了后她们才发现,作家身上的毛病跟他们头上的光环一样多,甚至比那更多。或者说爱情也就是那么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多不过七八年,借着现实生活的柴米油盐,自己再火上浇油,将激情燃为灰烬。一个女人对作家的崇拜――不管是真崇拜,还是假崇拜,反正她说过崇拜的――经过十年,也该淡了,或者说随着她女儿大学毕业,顺利就业,她便有了慢慢淡出他的生活的趋势。尤其近一两年,依他一个男人的推断,以一个作家高度的职业敏感,参考一个女人身心各项综合指数,一些电话、短信的铃声,那女人神神秘秘的情绪起落,激动不安,突然沉默,突然喋喋不休,他尽收眼底,得出结论:那妇人操了外心。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正在与他无关地发生着。其实这一切,他能接受,他常说,他是上帝俯视人间,他愿意理解一切,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切只是过程,一个人正经与否,最终都是一把灰。男女相爱是这世上最司空见惯的事,可每一个正在经历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顾自地如火如荼。他把这一切,只当是隔岸观火,幸福与痛苦,都是你自己受着,你总有老的时候,总有回归的时候,我就不信一个女人纵然长成天仙,五六十岁了,还会有人陪你玩爱情游戏。她时常来他这里一下,也许是出于礼节性拜访,也许是出于内心的愧疚,也许是她自己那里出现了情感的起伏需要安慰和休憩,总之,她还记得他是她的合法丈夫,他们曾恩爱过。恩爱,先有恩,再有爱,爱可以消失,恩却永远在。他曾供养她女儿上中学、大学,她应该适当地在他面前出现一下。只是,他再给她钱的时候,她不像从前那样,伸手就接,而是有所推辞,有所羞怯,有所曲折迂回。她的推辞、羞怯、迂回看来像是真心的,理由也很充分:女儿工作了,她的负担没有了。当一个女人不再坦然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基本上是一个信号:她不再让你消费她的身体了。
      礼节性拜访中,相互聊聊各自单位的事情,说说社会风气,谈谈物价,谝谝媒体上的凶杀案,只是常常绕开实质性问题。一起看电视,看到一些关于感情的话题或情节,尤其男女傻傻地爱,痴痴地表白,一个说我爱你,一个说永远爱,只说不行,还要拥抱接吻,还不是那种蜻蜓点水的吻,是个意思就行,现在的电视剧,审查就这么宽松吗?此时观众就身上痒了,夸张地嘟囔着扭动身子,胳膊费力够到背后去挠;此时观众才发现屁股底下坐了个啥东西,我说呢一直硌,带着嗔怒地抬起屁股扯出来扔一边去。空气变得紧张,想起一些包装箱上的标示:易碎品,小心,轻放。于是总有一个人救局面于危难之中,骂一声,什么呀这是,瞎编乱造,拿起遥控器换台,换到大众娱乐,旅游风光,气象避风港,文化访谈录,动画片,广告,长吁一口气,身体放松,重新在沙发上摆出个最舒服姿势,夫妻双双和谐美好,一同观看。
      近来说得更多的是他的颈椎,他汇报恢复情况,转述大夫的叮嘱,她会伸手摸一摸,按一按那里的僵硬程度,她的按她的摸倒是真心的,当然还带着些心疼,恨不得吹口仙气立即就好。他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环城公园里那个练剑的老太太,顺口说,那老太太最近剑越练越好了,你跟我去看看吧。她也就接茬说好吧。
      跟这样一位显得年轻的夫人一起出门,起码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否则男人怎么总是找比自己小得多的女人呢,似乎差距越大越显出一个男人的优越,除了实用功能外,很大程度上是来自观赏价值吧,或者说二者互相烘托、共促繁荣。她比他小十来岁,看起来像是小二十岁。他来不及细想他带夫人去见那个练剑的老太太是何用意,作为感谢?作为展示?作为回报?就像小孩子的交换,你给我看你的小人书,我给你玩我的沙包,仅此而已。或者他不为那个老太太,只为自己,只为怀着受宠的心情跟妻子一起出去走走,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感觉,展示给路上的行人看,他是这个女人的法定拥有者,不管她私下里属于谁。不是有这种说法吗?看一个男人的层次,就看他身边的女人。你再说你有能力有本事,你只能找来劣质女人点缀你,甚至她的劣质给你带来一堆麻烦,那谁都有权利怀疑你的能力。
      他们家在城墙外不远处。夫妻双双过马路,进入环城公园。在过马路的时候,他拉起了她的手,以安全的名义,她没有反对,他心里温暖了一下,想起这种拉手的感觉,在十年前还是那样冲动,拉的是手,接通的是全身。那时她会深情地撒娇地丢给他一眼,那一眼分明是信赖和爱,还有挑逗和邀宠。而现在,两只手在一起的时候,她看向了别处,好像她出于安全的考虑给他看另一个方向来的车辆,夫妻俩各司其职,团结协作完成过马路这个任务。
      他知道那老太太已经到了,她新烫了头,她穿着绸子衫――只是不知道今天是啥颜色――在兴致勃勃地练剑。他想这是个热爱生活的老太太,一把年纪还这么注重自己形象。她说她最近的剑法大有长进,她自己悟出了好多道理呢。她在一棵桃树下。那桃树前几天开花了,他去往环城公园的时候,隔着城河望去,那一抹粉红在灰色城墙地映衬下,开得绚烂而壮烈,不见枝干只见繁花,像一个虚幻的梦,好像是它们把空气燃烧了,让气温升高了,使人的心缭乱了。它们的开放像本省一位名画家的笔法,那画家常让桃花和一头老牛在一起,或者让人们在桃花下干着并不诗意的事情,比如撅着屁股抱柴火,窝着脖子收被子,比如端着带豁的大老碗吃饭,比如越过墙头偷窥,总之在那一切并不诗意的场景中,都有一树怒放的桃花。当然他没有像工笔画家那样描绘出桃花的轮廓,他也没有看图识字般地告诉你,This is桃花,他只是画了一抹红,可所有看画的人,都认为那是桃花。春天里,那灿烂的一抹红,不是桃花,还能是什么呢?彼岸的繁花,总是更好,远远好于此岸,所以那天他的脚步有点急,所以他每天去看那桃花(花期短暂啊,看花当及时),看老太太在桃花下练剑。看着看着,他轻笑出声,原来老妇花下舞剑,也别有一番风韵,当然不是去年城外此门中那种相映红,也不是临颍美人在白帝,可浓烈的花开配以迟暮的生命,也是一景呢,并且含着点哲学意味。他有点理解那个画家了。
      你笑什么?老太太停了下来,脸红扑扑的,胸口起伏,问他。
      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挺好的。他绅士般躬着腰,右臂颇有幅度地向上扬一下,是一个优雅的示意。他的内心活动,老太太未必知晓。他带着文化人的优越,不屑与她多说,怕她理解不了。老太太却不再练了,收了剑来到他身边。
      你说,四个城墙拐角,那几个都是方的,为啥只这一个是圆的?她问他,真诚地仰起脸,表情像是粉丝面对偶像。
      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回去上网查查,明天告诉你。
      你还会上网呀?她更惊奇了。
      上网有什么呀?我用电脑写作,用电脑聊天,用电脑发邮件,写好的文章,在这里一点发送,美国那边立即就收到。
      网上真有那么神奇吗?我儿子儿媳天天在网上,吃饭都叫不来。
      第二天,他告诉她,西南城墙拐角为何是圆的,有三种解释,一种是朱元璋修改说,一种是唐代遗址说。他看她听得似懂非懂,就蹲下来用树枝给她画了图。还有一种说法是,万物都不能太对称,太圆满,留点遗憾和错位最好,也就是说有不对称之美。他尽量说得通俗,她扭着身子,头和他的摆在一起,新烫的发卷里还有染发剂的气味,认真看那图,好一会儿,慢慢点头,那意思不知是懂了还是不懂。
      还是你们文化人好,啥都知道。她扶着剑缓缓起身。唉,我的遗憾就是念书太少,我要是能初中毕业,在那时就能当个小干部,坐进办公室,不至于当一辈子纺织工人。她有点黯然。
      现在网上东西可多了,想知道啥,一查就有,哎,你有小学文化吧?他想安慰她。
      小学没上完,认的字差不多都忘记了,这会儿报纸能勉强看得下来,哎,你写的书能不能送给我?叫我学习学习。
      好,我明天送你一本。
      一片桃花掉下来划过脸庞,她脸上跑过一道红色闪电。
      你昨天说,网上也能说话?哪咱俩在网上能说吗?
      能啊,你得有个QQ号。
      啥叫扣扣号,怎么有啊?
      叫你儿子教你,给你申请个号,你告诉我,我加你为好友,咱俩就能说话了,噢,你还得学会打字,你会拼音吗?
      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听不懂这些,可她还是兴奋地点头,说,回去就叫儿子给我弄扣扣号。
      你们作家写的那些事情,是你们自己的,还是听说的?与所有问这个问题的人表情一样,她认真,好奇,等待揭秘。
      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听来的,但不管怎么来的,写的时候,都把它当成是自己来写。作家写作,只是想说自己的话罢了。
      啊,那就是人常说的,借别家坟头,哭自己眼泪。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是的。他笑了。
      哎哟,你们总有那么多话可说呀?
      指望这吃饭呢。他笑笑,想淡化一下这个话题。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那,你写写我吧,我也是一本书呢。她抬起头,幸福地看着他。
      你?他审视她,这么多天,头回认真地看她一眼,当然他不能说,你有什么可写的呀,你这么平常一个老太太,那样说会伤了她。再者说了,每一个平凡的人,只要你走进她内心,都是不平凡的,你要相信那个弯着腰的老妇,曾经年轻貌美过,那个拖着脚步走路的老汉,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那个衰弱地坐在轮椅里由人推着走的人,曾经吃钢化铁。而每一个人在认识一个作家时,大都会说,写我吧,于是全世界组成一个声音,写我吧写我吧,纷纷向作家敞开心扉,那些看起来严丝合缝的人生,绽开口子,露出真实内核,有的干枯,有的润泽,有的燃烧成灰,有的腐烂变质,有的早已风化成为空壳,大家相同而又不同。
      昨天她拿到他的书,翻开来看,看到他的照片,又惊又喜,哎哟真的是你啊,你看你这照片,比本人年轻又好看。他说,那是他几年前的照片,当然年轻了,人在选照片公之于众的时候,当然得选个好的了。他说得淡然,心里毕竟有一些小得意小妥帖。她把书捂在自己胸口,好久不拿开。我一会儿回去就看,我从来就没看完过一本书呢,更别说这么厚的小说了。对了,我儿子出差了,得几天才能回来。你能不能到我家里去帮我弄那个扣扣号啊。
      去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他脑子里立即闪过最近的新闻,一些犯罪团伙利用中年妇女的色相引诱老年男人,进行敲诈。他为这个联想感到羞愧,觉得对不住她,她不是中年,她也没有色相可言,她是个这么规矩的完全落伍的老太太。可毕竟他没有任何必要也没有任何兴趣去她家。我今天还得赶个稿子,下午要发出去的,不用着急,等你儿子回来再弄也不迟,反正咱天天都能在这见呢。
      她明显有点失望,把他的书从胸口拿开,放进地上的一个布袋子里,顺手关了小录音机,也放了进去。
      你家在哪儿?离这儿远吗?她似乎心有不甘,好像她还有什么第几套方案似的。
      不远,就在那边。他扬起手胡乱朝南边虚虚划拉了一下。
      哦――她看向他所指之处,似乎那里突然变成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若有所思,张了张嘴,可终究再没说什么。如果在她年轻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她就敢说,那我去你家,你在电脑上忙你的,我帮你干点家务什么的。可是现在,她自嘲地笑笑,叹口气,弯腰拾起地上的布包和剑。那好,我该去买菜了,明天见,你还得记着多活动颈椎,不要一写文章就忘了,身体要紧,啊。
      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到老太太的身影了,她今天穿着洁白的衣裤,顶着满头乌黑的小卷。老太太们总是认为把头发烫成小卷就能增加美感,也难怪,浑身上下,再没有可修饰可开发可延伸的了,只有拿头发做文章。
      桃花已经开始落了,它们在枝头,次第绽放,灿然坚守了好几天,现在它们累了,它们就要谢幕了。
      那老太太今天看来很投入,竟没有看到他们,或者她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夫妻俩站在离桃树稍远一点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他小声对妻子说,怎么样,不错吧。倒好像他和老太太是一事儿的,需要通过老太太的表现给自己邀功请赏,二人合力讨他夫人的喜欢,老太太在给他夫人作汇报演出。
      嗯,不错,等我退休了,也来跟她练。她脸上带着浅薄的优越和得意,分明是知道自己离那天还远,才可以这样无关痛痒地说。
      她收了招式,向他们走过来,脸上带着运动的欢欣和长辈的慈祥,高声问,哟,你女儿?
      妻子笑了,得意,灿烂,妩媚,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尽情发挥女儿态,笑得好长久,直笑得满树怒放转为枯萎,力不胜及,纷纷跌落。
      不能责怪老太太,因为他给人家说过,他有个女儿。他微微耸耸肩,平静地说,这是我夫人。
      城墙突然更加苍老,哪里刮来一阵风,城砖缝里的细末被吹散,打着旋飞,太阳一下子从云层里跳出,无情地把温度蹿升,桃花失魂落魄,哗哗下坠。老太太大惊失色,气喘未平,脸色由烬热转为冰冷,有短暂的呼吸定格,剑从手中掉落。弯腰拾起,转身快步走开,忘记了起码的礼貌,连再见也没说。转身处,一派刀光剑影,惊吓了树上最后的花瓣扑簌簌掉下,有几个跌在她白色绸子衣服上,迅即滑落了,有几个扑向她漆黑的头发,牢牢攀住那些生硬的小卷,跟她去了。
      一天又一天,环城公园里,这唯一的圆形拐角处,桃花落尽的树下,再也不见了老太太。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消失了。
      (实习编辑:张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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