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川镇的巾帼旦角 旦角
时间：2019-02-20 05:38:56 来源：千叶帆 本文已影响人
陕西省山阳县漫川镇上通西安,下接武汉,水旱码头车来船往,人烟繁盛,民国年间被称为小武汉。 小镇三街六巷,十陌九行,呈辐射状会于一处,中心是一个广场。广场周围古建筑鳞次栉比,有武昌会馆、关帝庙等。最高大最古老的,是双戏楼,传说为宋代所造。因此,这个广场也称为双戏楼广场。
双戏楼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日里夜里,有剧团演唱,水袖扬扬,二胡咿呀,生旦净末丑(中国戏曲中人物角色的行当分类),各展歌喉。
小镇剧团中,有3个旦角,都是名扬一时的人物。小镇上来来往往的客商,上到西安贩皮货的,下到武汉送桐油和山药材的,还有北平过来下江南的,到了小镇,都会停下来住两天。进了旅社,浑身一洗,一身清爽,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这3位旦角的戏。
3位旦角,各有自己的保留节目。
李小兰的一曲《天仙配》,能让整个小镇人迷醉数天,睡里梦里,都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顾盼生辉。所以小镇有谚语:“听戏要听《天仙配》,娶妻应娶李小兰。”
王小芬饰演《白蛇传》中的白娘子,水袖一扬,一声“冤家呀,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把一个从北平来的客商引得伸长了脖子,一支长长的烟杆拿在手里,忘记了吸,突听一声叫,忙收回目光,才发现烟锅贴在了旁边客人的脸上,一阵油烟味刺鼻。客商忙道歉,而被灼伤的客人早已忘记了痛,眼睛瞪得鸡蛋大,望着台上。
小镇酷爱京剧的人评价,“兰芬清香,不如一芳”,这说的就是梅小芳。梅小芳本名不叫梅小芳,叫什么,人们已经忘记。只记得初出道那年,梅小芳13岁,登上戏台来,唱的是《霸王别姬》,轻吐朱唇,微展烟眉,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那声音,水汪汪的,珠圆玉润,每一个字落在地上,都如冰珠子一般,不沾染一点灰尘。
有到北平见过世面听过梅兰芳唱戏的人,一声喟叹:“了不得,简直就是梅兰芳第二。”就这一句话,从此,梅小芳叫遍小镇,同时传遍西安和武汉。
在某一年的正月,小镇人集资,专请3位名旦在双戏楼演戏,那意思,有点举行擂台赛的意味。当时十分热闹,万人空巷,连西安、武汉的人都坐船坐车纷纷赶来,一时小镇人满为患。
演唱进行了7天7夜,胡弦拉断了,锣鼓打破了,3位旦角的高下也露了端倪:李小兰和王小芬的嗓子微微显出了沙哑,如月亮罩上了一层薄云;只有梅小芳,嗓门依然如水,清亮亮的,没有一点浑浊。
等到抗战开始,日本人打到小镇时,3人的演唱生涯,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尤其梅小芳,出有车入有仆。到小镇的人,不听她的《霸王别姬》,会连连慨叹,认为自己没到过小镇。
日本驻小镇的联队长,叫少琳一郎,一个很清秀的军官,弯弯的秀眉,汪汪的眼睛,红红的唇,典型一个奶油小生,一口中国话,流利顺畅,比小镇人毫不逊色。
最让小镇人惊讶的是,这个东洋小鬼子爱京剧,把每一个字都能唱得字正腔圆,韵味十足。他唱许仙,唱张生;有时也唱花脸,一声吼,居然也有张飞长坂桥倒喝的气势。
少琳一郎有个嗜好,每次带队进山围剿抗日军队,胜利而归,或者捕捉到抗日战士枪杀时,都要在双戏楼广场搞庆贺仪式,办一场演唱会,唱的内容就是京剧。而且,此人也会丢下武器,洗净双手,抹抹涂涂,唱起京剧。
一次,在杀掉一个抗日战士后,少琳一郎高兴地宣布,准备了一曲《天仙配》以飨大家,让所有小镇居民都来观看。至于七仙女,当然请李小兰。
少琳一郎让人开一辆车去请李小兰,几个日本兵荷枪实弹地跟着去了。不一会儿,车回来了。车停下,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风摆杨柳,荷花照水,缓缓走上台来,面对观众,慢慢揭开脸上的面纱,是李小兰,可又不像李小兰,左边脸明媚如画,而右边脸上一道伤口,从眉头直拉到嘴角旁,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旦角全靠一张脸。一张脸如此,一生也就废了。
少琳一郎目瞪口呆,接着大怒,掏出手枪,吼道:“不愿和皇军合作,死了死了的。”李小兰微笑着,好像没有听见少琳一郎的话一样,缓缓放下蒙面纱巾,向戏台下走去,仍然如风摆杨柳,荷花映水。突听后面一声枪响,李小兰缓缓倒地。自始至终,别说唱戏,她话都没有说一句。
李小兰死后大概半个月左右,少琳一郎进山围剿,打败了山里的游击队,骑马挎刀,得意而归。第二天,举行庆祝大会,决定演唱小镇人最爱听的王小芬的拿手戏《白蛇传》。为了防备李小兰事件的再次发生,这次,少琳一郎让人用软轿去把王先生请来,“注意,好好伺候!”少琳一郎一再吩咐。
这里锣鼓铿锵,二胡咿呀,一切准备就绪。软轿抬来放在戏台上,少琳一郎扮作许仙,走到轿旁,一弓身,拖着长长的唱腔叫道:“娘子,请――”轿内不应。少琳一郎再弓身,提高声音道:“娘子,请――”轿内仍不见动静。
少琳一郎一愣,摆摆头,一个士兵上前掀起帷幕,只见王小芬端坐轿内,一柄匕首插在胸前,早已死去,手上,却捏着一张纸,纸上血书几个大字:“宁做中国鬼,不做东洋奴!”
少琳一郎脸色铁青,大吼一声“八嘎”,掀翻了轿子。然后下令,让梅小芳来,如果这次再出错,杀她全家。几个日本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枪匆匆而去。不久,梅小芳来了,一袭白衣,一双高跟鞋,一双狐媚眼,盈盈一笑,把少琳一郎一腔的怒火消于无形。
那天唱的是《白蛇传》。梅小芳把一个白娘子唱得如水一般多情,“冤家呀――你上了法海无底船,要盼你回家你不见,哪一夜不等你五更天――”那顾盼的眼神,轻扬的水袖,和一张娇滴滴的朱唇,把一个伤心欲绝的白娘子演得一唱三叹,比王小芬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琳一郎更是拿出全套本领,把奶油小生许仙扮演得惟妙惟肖。演出结束,少琳一郎满面通红,大叫过瘾,“和梅小姐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梅小芳娇嗲地一笑,道:“小女子所见唱小生的多了,可从未见过如太君这般高明的身段和唱腔。”一句话,恭维得少琳一郎满脸开花,乐滋滋地宣称:“《白蛇传》演唱的成功,是日中友好合作最光辉的典范。”为了奖励梅小芳,少琳一郎当即宣布:“梅小姐是我的朋友,从此,无论谁,不得为难梅小姐,包括日本人。”梅小芳很是感激,频频弯腰致谢。气得一镇百姓人人心里暗骂她是狐媚子。
当天晚上,有人悄悄写了一张纸条,贴在梅小芳的门前。第二天一早,人潮涌起,互相传诵纸条上的话:“兰芬发清香,无耻梅小芳。”小镇人都拍手称快。
梅小芳不管小镇人如何评价,依然一袭旗袍,一双高跟鞋,频频参加少琳一郎举行的庆祝演唱会,扮七仙女,扮白娘子,扮崔莺莺,忙得不亦乐乎。
在一次演《西厢记》结束时,梅小芳卸妆,对少琳一郎微微一笑,道:“听说太君擅长花脸,不知可会《霸王别姬》?”一句话,挑动了少琳一郎的兴致,当即宣布,明天演唱《霸王别姬》,到时候,请所有小镇居民都来观赏。
第二天,天空晴朗,是一个少有的祥和天气。一早,日本兵就打门吼叫,让小镇居民到戏楼看戏。小镇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心里把梅小芳暗骂了几十遍。
戏楼上,锣鼓敲响,叮叮咚咚。少琳一郎扮霸王,酒醉在军中帐。梅小芳扮虞姬,今天却不是彩色戏服,是一身缟素衣服,格外引人。戏到精彩处,是虞姬舞剑。在过去,这一段是小镇人最爱看的,也是梅小芳最见功力的绝活,只见梅小芳一柄剑舞得如瑞雪飘飘,白练缠身。为了这段舞剑,当年梅小芳练了整整半年。据行家说,那剑术,超过了她的师傅。
但今天,台下很冷淡,只有稀疏的掌声,是日本人捧场的。
剑舞到最酣畅淋漓的时候,只见梅小芳微启朱唇,紧咬银牙,轻叫一声“着”,一柄剑脱手而出,化成一道白光,直射向少琳一郎。少琳一郎陡然一惊,忙起身想躲避,可那剑飞得太快,只听一声叫,已由前胸直透后背。
梅小芳一剑成功,拂拂衣袖,对着台下微微一笑,依然是过去每次演出结束时的样子。
台下,日军士兵醒悟过来,一个个忙举起枪,连连射击。在一声声爆豆般的枪声中,梅小芳洁白的衣服上,血迹如梅花朵朵开放。可她自始至终都是微笑着的,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落在台下,如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飘到地上,再也不动了。
只有那笑,仍然凝固在脸上,一如她第一次登场时的美丽清纯。
(责编 何 毅)
